《[柳生篇]网王 回溯》幼卿

6、第五章

　　平成二十一年春东京

　　早上出门的时候，看见了不远处拐角边站着的女子。
　　晨间的环卫车已经洒水扫过了地，半旧的棉布长裙裙摆处隐着些水渍，也不知她站了多久。
　　清水咲希踌躇了一会儿，但还是硬着头皮走过去。

　　衣着朴素的女子脸上明显闪过一丝喜意，急匆匆地往前走了两步，又停下来：“咲希！”
　　急迫又小声地唤了她一声，却不敢再往前一步。再往前，姑母绫子站在厨房就能从窗子里看见她了。
　　清水咲希跟她问了好，便站在那里不再言语――不会拒绝人的人总是把选择权交到对方手里，年轻的清水咲希还不明白，这样只会让自己愈来愈被动。
　　那女子惨淡地笑了一下，揉着衣角，有些紧张：“咲希，我不好意思来麻烦你，但我实在是没有办法。爸爸的病越来越严重，这个星期医生已经催了我们好几次，要是再拿不出来医药费，爸爸就……”她擦了一下眼角，又说：“你知道的，弥太郎元太郎也靠不上，我家宗俊还小还要上学，我就更没办法了……妈妈这几天都快哭瞎了眼。”她声音里带着些隐隐的哽咽：“咲希，我求求你，你能不能帮我们一次？”
　　清水咲希捏紧了背包带。
　　面前的女子也不过是二十七八岁的年纪，却被岁月折磨地看起来像是三四十岁的妇人。

　　绫子姑姑从来不在清水咲希面前提起她幼年寄居大伯家的事情，以为小孩子忘性大，每天每天给她宠爱关怀，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总能让她遗忘掉那段不好的时光。
　　但是那段日子，已经不能用幸福美好快乐和开心的记忆层层掩埋，遗忘在最深的角落。它成了清水咲希的影子，成了她生命里的一部分，成了半夜难以挣脱的梦魇。

　　幸而那段时光也不是特别难捱。
　　每天，清水咲希都会期待傍晚的来临，因为大伯傍晚下班后，会偷偷塞给她好吃的糖果，因为她每天需要安静呆着的壁橱里，会有温柔的哥哥耐心的陪伴。
　　大伯和哥哥，是她午夜梦回能照亮前方的温柔的光。

　　她神思一晃，回过神，面前的女子还在戚戚艾艾地哭诉着家里的艰难不易。
　　伯父从一开始参加工作，便在化工厂做一线，十几年的化工腐蚀，让他的身体千疮百孔。家里一女二男，伯母为了照顾家里，一直在做全职太太，并没有收入来源。
　　表姐神情凄苦，期期艾艾道，我知道你还在上学，也没什么钱，我也是没办法了，我记得你爸爸去世的时候……

　　身后传来一声轻蔑的笑意：“清水正美？”
　　两人都是蓦地一惊，同时看向站在清水咲希身后的人。
　　是水无月松风。

　　“真是稀客，好久不见了，正美……表姐。”
　　她拉长了声音问候，显得漫不经心又傲慢不可一世。

　　她看了一眼自家茫然傻头傻脑的妹妹，不着痕迹地叹了口气，又转了目光看着那女子，笑着问。
　　“来的倒是早，怎么不进去坐坐？”

　　“怎么单独找咲希，是，有什么事情还要瞒着我们？”
　　她的嘴巴弯成了亲切又好看的弧度，眼睛里却冷的怕人。
　　“我和咲希也就这两个月才分开各走各的，”她说的倒是实情，因为要自考，她平常都出门出得早：“真是让你费心了，观察了很久吧？”

　　清水正美往后退了一步：“不……不是的……”
　　满脸委屈，惊慌失措。

　　水无月松风最讨厌清水正美这点，她和她母亲一样，始终‘善良柔弱’，仿佛稍微对她们大声点，就是在欺负她们。
　　她“弱”的理所当然，仿佛对那年发生的事情毫无所知。

　　“收起你那副白莲花的嘴脸。”
　　水无月松风朝清水咲希招招手，示意她站过来——小少女也的确非常听话地跑了过来。
　　“走投无路，求告无门？”她一猜就知道清水正美来干嘛的，也因为知道她的目的格外生气。 “你爸病重，你妈快哭瞎了眼，你弟弟游手好闲，你儿子要上学，你拿不出钱？”
　　“我不知道你向一个未成年的小姑娘要钱是什么心态。因为她是你父亲弟弟留下来的孩子？丧父丧母，无依无靠，有巨额的保险金？”她昂了昂下巴，冷酷无情又毒舌。
　　“之前在你家的时候，也没见你们管她么，现在来这里打什么感情牌？”
　　她又往前几步，上下打量清水正美。
　　“正美表姐，我们也认识这么多年了，”她冷笑一声：“我这人说话不好听，你是知道的，我接下来的话，还望你不要介意。”
　　“——好恶天在看，从外婆去世开始，你们家，就注定了会变成这样，这是你们的命。
　　“你们的命，你们自己认。
　　“你们的死活，和清水咲希无关。”

　　清水正美被她阴测测的话激的一个机灵，下意识地去看清水咲希：“咲希……”
　　但是水无月松风却没有让她说下去：“没功夫和你这儿唧唧歪歪。要是再来，我水无月家就直接起诉你。希望你清水家拿的出药费，耗得起官司，长长久久，皆大欢喜。
　　“咲希，我们走。”

　　清水咲希被水无月松风牵着往前走，在路口拐弯的时候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清水正美还站在那里。
　　孤孤零零，瘦弱的身子微微佝偻着，显得格外心酸。

　　“还看，再看把你吃的骨头都不剩。”水无月松风后脑勺仿佛长了眼睛，头也不回就训她。拉着她的手也没有放开，另一只手飞快地打字写邮件。
　　清水咲希转过头，默默地跟着她往学校走。
　　松风打完最后一个字，按下发送，把手机收起来。
　　“你今天迟到了么？”清水咲希问。
　　“从今天开始我就不上课了。”她不想谈刚刚的事情，松风也乐得陪她装没事，她耸耸肩解释：“月底就要考试了，我申请在家复习，今天去交休假单。”
　　清水咲希点点头。

　　她本就话少，心情不好就更加寡言。水无月松风便东拉西扯跟她闲聊，想要哄她开心：“……下个街区开了家猫咖，这周约妈妈去喝下午茶吧？”
　　“恩。”
　　“说起来我们很久没有逛街了，喝完下午茶再去走走。”
　　“你不要考试了？”
　　“劳逸结合呀咲希酱。总不能让我一直学习学傻了吧？”水无月松风故意夸张惊讶捂嘴，却没有能像以前一样逗的清水咲希露出一点笑意。

　　小小的少女依旧乖巧地和她并肩往前走。
　　水无月松风安静下来，侧过头去打量路边的风景，眼角余光却还在瞄着她。
　　小姑娘自以为伪装很好，若无其事，却不知在熟悉的人眼中，还是一副心事重重地样子。

　　怎么能不心事重重呢。
　　虽然小少女看起来冷冷冰冰的，却是个外冷内热的善良小姑娘。水无月绫子就曾经这么评价过她：“咲希是个重情义的好孩子。”
　　她天生善良，会牢牢记得别人对她的好。
　　这是她讨喜的地方。
　　但也会为之所累。
　　幼年的日子太过艰辛，艰辛到哪怕陌生人对她一点点好，她都会受宠若惊。
　　松风还记得清水咲希刚刚被家里收养的时候，年纪小的她还不明白自己已经被清水家抛弃，还以为只是被绫子姑姑接回来住。绫子做了好吃的蓝莓蛋糕给她，她还小声问能不能留一块给大伯。

　　松风小时候觉得很是不解，甚至还和绫子说过妹妹有点傻。但后来渐渐长大才明白，她不是清水咲希，她没有经历过清水咲希的幼年，她觉得坏的、讨厌的清水家，也许清水咲希在那里，也曾经有过一点点温暖。
　　她现在能理解一点。
　　但是，却仍然不能原谅。

　　晨间的阳光有些刺眼，暮春的天气已经渐渐热了起来。
　　万物生长，到处都是生机勃勃的样子。
　　山田太太家昨日还含着苞的蔷薇，今天就已经娇娇俏俏地探出墙头。

　　清水咲希轻轻握住了松风的手。
　　“嗯？”松风微微侧过头看她。
　　清水咲希摇摇头，笑：“没什么。”
　　松风眨了眨眼，叹了口气，又轻轻道：“没什么是放不下的，小小年纪，活的这么累。”
　　清水咲希又挨近她一点，目光虚虚实实，好像在看那一簇蔷薇：“是啊，没什么是放不下的。”

　　要是，都能放下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