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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八。十丈缟素满城哀 ...

  •   有人吹响了桃源正门前的号角。
      是个面如白玉的富贵公子带着一年轻小厮立在门外,见怪不怪的守门人叫住正好在附近转悠的李小棠:“小棠师兄,又有人来求医了——”
      李小棠三两步走过来,确认了来人身份后神色一变,急忙吩咐:“贵客来访,快去叫师父——等等,你叫不醒,还是我去吧。”边说边往锁清歌房里跑,也没忘了回头喊一嗓子:“快开门迎宋二公子进来!”
      李小棠的师父,自然就是这桃源的主人锁清歌。此刻这位名号响彻六国、备受世人尊崇的圣手医仙,正如李小棠预料那般,日上三竿还在蒙头大睡。
      李小棠一把掀了被子:“师父快起来,宋二公子来啦!”
      锁清歌不但没有醒,睡梦中抱着被角不肯撒手,还和李小棠玩起了抢被子的拉力战,李小棠往外扯两分,他便往里拽三分,还美滋滋地吧唧了两下嘴。
      李小棠怒其不争地踹了自家师父两下:“别做你的春秋大梦了!快起来!”
      “……滚出去。”锁清歌下意识嘟囔了一句。
      李小棠青筋暴起,好不容易忍住欺师灭祖的杀人冲动,干脆用被子把锁清歌裹起来,整个人打包往外拖:“宋二公子来了,师父你醒醒啊!”
      拖过门槛时锁清歌终于被硌疼了,迷迷糊糊睁开眼:“宋二公……唔……哪个宋?”
      “还能哪个宋啊,汀兰的宋家,宋家的二公子,宋离!”李小棠狠狠跺了两下脚。
      “哦……”锁清歌也不知理解了没,应了一句又没了音儿。李小棠低头一看,竟又睡着了,不禁怒极,一把扯出被子,锁清歌的脑袋就这样猝不及防重重磕到地上。
      锁清歌翻了翻眼皮,失去意识前隐约看到有人正站在面前笑眯眯地对自己作揖。
      “锁先生。”宋离额首。
      比起锁清歌的全无知觉,最尴尬的还是李小棠,他急忙用被子把锁清歌捂了个严严实实,希望能为师父保留最后一点颜面。
      “宋二公字见笑了。”李小棠干笑两声。
      李小棠是锁清歌门下第十一位弟子,常年留在谷中,对宋离也算熟悉。说来宋离身子尤其不好,每年都得上阎王那转两圈——锁清歌也说过,以宋离的病能活到现在已是奇迹,也不知该说是命硬还是命短——以至于他对这位宋二公子的印象就是一个永远只吊着半口气的活死人。可如今一年不见,宋离气色好了不少,李小棠从没见过宋二公子这么精神的时候,医者本能,他下意识就去探宋离的脉象。
      “二公子身子好多了呀……”这不可能啊。李小棠仔细瞧着宋离的脸色,莫不真是回光返照?
      宋离笑了笑:“多亏锁先生为我指点迷津。”
      李小棠瞧了眼被子里的人,撇撇嘴。去年冬天宋离来时已然要油尽灯枯,于是锁清歌为其引荐了一位医师,这事李小棠是知道的,可他万万没想到这位医师真有这么大能耐,自家师父都治不好的病也能妙手回春。
      “有劳二公子去正堂稍候,师父随后就到。”李小棠回了个礼。他想有了转机也是好事,毕竟玉人一般的人,没了多可惜。
      宋离走后,那一团被子终于被从里面扯开,锁清歌大喘着气钻出来:“李小棠!你想闷死为师吗?”
      李小棠顿时无语,恭恭敬敬扶起了自家师父:“师父快起来,客人等着呢。”
      锁清歌一边往里屋走,一边揉着脑袋:“我好像梦见宋离了……哎小棠,你刚才说哪个宋二公子来了?”
      李小棠:“……唉。”

      反应过来后锁清歌倒是很快就准备好了。除去睡眠前后思绪不大灵光,大部分时候这位圣手医仙的气度仪态还是很担得起桃源谷主的身份。
      看见宋离果真如李小棠所说气色尚佳,锁清歌有些惊讶,一是没想到夜十一居然肯出手为宋离医病,二是既有夜十一,不明白宋离为何又来了桃源。
      寒暄一番后锁清歌才知道,原来夜十一要去白山采药,路途遥远,为防这段时间宋离病情反复,才让宋离来桃源暂住。
      以夜十一对自己——尤其是医术上——向来的不屑,竟然放心把他的病人交给自己照看,这是吹的哪门子风?加上夜十一还曾救过自己两位弟子——晋阳和顾念知的性命,难道,那人的性子真的改了?锁清歌垂眼盯着自己的手掌,半晌无语。
      他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你刚才说夜十一会来桃源接你?”
      宋离点了点头。
      “啊……”那他是不是就不可避免地要见到夜十一了。锁清歌顿时坐立不安。
      见他这副神情,又想起夜十一说过的话,阿康心下疑惑:堂堂圣手医仙还真十分惧怕那个夜十一不成?
      因着宋离的关系,阿康与桃源诸人算是相熟,且锁清歌个性和善不拘小节,阿康说话也就随意起来。他忍不住开口抱怨:“锁先生推荐的这个人,医术真是顶好没错,就是太难相处了,好像谁都欠他钱似的!”
      宋离咳了一声让阿康闭嘴,阿康的话匣子却是合不住了:“呀,但厉害得很,锁先生你不知道,来时我们被人劫路,他竟然几下就挖了那些人的眼睛!”
      听了这话锁清歌身子一震,抬眼问的竟然是:“他只挖了那些人的眼睛?”
      这个“只”字让宋离和阿康俱是一愣。阿康心道:难不成你还觉得不够?于是补了一句:“夜先生还狠狠揍了他们一顿呢。”
      阿康不知道,锁清歌此时所想真的是‘不够狠’。以他所知的夜十一,能让这些人痛快死去已是恩惠,勿论留了性命,仅仅挖了双眼。
      那人真的不一样了?锁清歌不解。
      直到两日之后,锁清歌收到下人传来的回报:陈国边境上发现了二十多具男尸,死状皆极其恐怖,除去生前被人挖去双眼,每人身上都有十数个血窟窿,似为毒虫啃噬所致,深可见骨。根据伤口判断,这些苦难该都发生在他们活着的时候。恐怕在死前整整两日,这些人都受尽了不知名的毒物的折磨,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直到自己最后一滴血流尽,才终于断了那口气。
      夜十一当初,还真不只是揍了他们一顿那么简单。锁清歌苦笑一声,他前日还是天真了,毕竟夜十一是不会变的。
      不管是否在梨山修身养性了二十年,夜十一的一副毒蝎心肠,永远都不会改变。就好像二十年前,他毒杀自己不成,又被锁千秋的态度惹恼,一怒之下竟投毒于赤河分流,致使芜城满城百姓身中剧毒。
      后来锁清歌问别人,可曾见过城门披麻?
      少有人见过,可是都听过。城门披麻戴孝,六国史上也只有那一次,便是二十年前,在那芜城城门之上,十丈缟素迎风而下,祭奠着城内所有死去的人。
      那时锁清歌的身体尚未完全恢复,一瘸一拐地跟在锁千秋身后,走入城门时,十丈缟素从他脸上拂过,一时满眼都是素白。
      进了城,那白色依然没有散去,只见昔日十里长街车水马龙,如今挤满了出殡的队伍,入眼是全城素缟,入耳是满城哀嚎,死人的白,惨白的白,并非死城,却俨然死城。
      芜城事件震惊六国,坊间众说纷纭,有说是敌国细作投毒,有说是城主惹了恩怨,至今也无定论,成了久久的谜团。
      而昔年大案的始作俑者,如今正披着狐裘,一步一个脚印,艰难地走在北方的寒冬里。
      北方有极寒之地,有极寒之山,山高地远,不属六国,名唤白山雪原。白山四季归一,终年积雪,其间蕴藏着世上最妙的灵药:白山雪莲。
      多少人万金求之而不得,除去雪莲可遇而不可求,也因为白山天险,又有大雪覆盖,吞噬了无数生灵。
      夜十一此番前来,却不是为了那些雪莲。汀兰宋氏绵延百年实力雄厚,二十年来曾以雪莲两株为宋离养身,如今本家还藏有一株,自不用他去操心。他来此,是因为几月前收到消息:有人在白山发现了百年不遇的红色雪莲,是为血莲花。
      药仙《百草图》有载:血莲花乃至宝,可活死人,肉白骨。在找到根治宋离的方法前,夜十一想以此为宋离续命。
      也正因这百年不遇的宝贝,雪原比往常热闹了许多。
      辽阔空旷的雪地上,偶尔能看见一些行人,来路的都是意气风发,归路的都是伤痕累累。他们说有路可归已是万幸,毕竟谁不知道那些冲着血莲而来的人,几乎都死在了白山之上。
      可不亲身尝试一下,个个都以为自己会是那万中无一的幸运儿。一路上夜十一听闻了不少轶事,甚至说有城主派了军队前来,殊不知白山山高路抖下临无际,一人上山已是困难,妄想以人数压制取胜,自然全军覆没。
      夜十一孑然一身,不断与行路者擦肩而过,走了整整一天,终于在夜幕前看到了小镇灯火。
      客栈里热闹极了,本地人怕是一辈子也没见镇子这么热闹过。店小二立刻端了热酒给夜十一暖胃,夜十一转着杯子,脸上少有地染了风尘。
      他想,锁千秋活着时并没有血莲,即便有,以千秋后来的身体状况,一株血莲也根本无法为他续命。好在宋离不一样。他笑起来:如今血莲现世,宋离,这是你的福气,天意要你活下来。
      千里之外的宋离不禁打了个喷嚏。
      阿康立刻紧张地上前:“少爷着凉了?有哪儿不舒服吗?”
      宋离挥手让他下去:“有桃源一众医师照看,能有什么事。”顿了一下,笑着说,“许是先生想我了。”
      这笑话显然太冷,阿康拧着眉无法理解:“少爷烧糊涂了。”
      锁清歌早上起不来,每晚睡前来给宋离诊平安脉,一进屋刚巧听见这一句,三步并两步走过来:“二公子发烧了?”探了探宋离额头,有些疑惑:“没有啊。”
      宋离微笑着看着他。锁清歌一会儿正要去睡,中衣之外只披了一件袍子,三千青丝披散下来,气质柔和而温雅,眼中烛光跳动,星火燎原。
      宋离想,他是锁千秋的弟弟,该与锁千秋有些相像。他很好奇,等反应过来时,已经不受控制问出了口:“锁先生,您与您的兄长像吗?”
      锁清歌一愣,认真想了很久:“从来没人说过我们相似,大概就是不像吧。”
      铜镜中映出他的面容,明明也是端正的,好看的,可锁清歌看了一阵儿,自嘲地笑了笑,语气也比方才肯定:“我与长兄是不像的。”
      宋离心中有不可抑制的小小窃喜,渐渐转上眉梢,化为淡淡的笑意。
      还有一个问题,他已经在心里藏了很久很久,几乎是在认识夜十一的时候就被种下了。他一刻也不曾表现出来,却也一刻不曾忘怀,不时就自己在心底翻出来看看,始终也得不到答案。此刻他看着锁清歌,终于没有忍住,缓缓开口问他,想求一个答案——
      “先生,您的兄长是个什么样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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