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颐宫》季锐凡

2、夏宫

　　景帝十六年，夏朝为周所灭。
　　我端着从皇后的安乐宫处领到的茶水，朝向静文公主的寝殿走去。一路上的太监宫女慌慌张张行色匆匆，撞坏了为庆祝皇后十日后生辰而特意摆设的牡丹花盆。破碎的瓷片遍地都是，国色天香的花儿狼狈的倒在地上任人践踏。呵，前一秒任你倾国倾城，任你无价身家，这一秒也不过是此番模样。
　　我逆着人群行走，神情愈加的清冷。
　　刚才，我亲眼看到皇后殉国。
　　白色的绫缎，刺眼的华裳，母仪天下般的从容。
　　多似曾相识的场景。在模糊的记忆里，那一年，牡丹花宴后一日，数不清的士兵包围了皇宫。女人依旧温柔的笑着，摸摸我的头说，敏敏先出去好不好？
　　道路上已站满了士兵，冰凉的铠甲，冰凉的刀剑，冰凉的神情。乳娘倒在血泊之中，仍在喃喃：公主快跑……
　　前面太可怕，往回跑，便看到了悬梁自尽的她。
　　白色的绫缎，刺眼的华裳，母仪天下般的从容。
　　后来，却是另一个女人，在同一个宫殿的同一个房梁自缢。
　　这，大概就是天意。人做了亏心事，上天迟早都会讨回来的。
　　转眼间到了寝殿门口，推门进去，却发现几个太监在拿绳子要捆静文：“据说璋皇子曾向皇上提亲，皇上未允，璋皇子这才一怒之下发兵大夏。如果咱们将公主献上，说不定璋皇子还会饶咱们不死。”
　　太监不懂怜香惜玉，静文带着哭腔挣扎，一朝公主，从小便是被捧在手心里面长大的，何曾这么狼狈过？恍惚间，好像看到了曾经那个在侍卫手中挣扎的小女孩，虽然没有哭泣，但是那倔强的神情让人心绞的痛。夏静文十六岁，可是当年的那个小女孩，只有六岁呀。
　　来不及多想，我叫了一声住手。
　　众人皆是愣住，连自己亦是愣了片刻。夏朝该亡，夏家该亡，只是夏静文，她是无辜的。
　　放下手上茶盘，上前赔笑道：“诸位公公即使要将公主献给大周的璋皇子，也万万不可丢了自家公主的身份。璋皇子想要的，是夏朝尊贵的静文公主，可不是被人用绳子绑了送去的低贱女人。”
　　夏静文见是我，忙冲上来抱住了我的衣襟：“庄敏姐姐……”
　　新做好换上的衣服在挣扎中被扯破了，头发也乱了，一双水汪汪的眼中含了无尽委屈。迟疑了一下，我还是伸出手去，拍了拍她的后背：“别怕。”
　　“诸位公公若是信的过我，不如让我劝劝公主。你们可以去寝殿外面守着，我们两个弱女子也逃不出去。听说璋皇子已经入宫，你们也可以去找他，把他请到这里。”我缓缓的说，“无论如何，公主要换一套衣服，重新梳洗一下，不能丢了公主的体面。”
　　与我还算有几分交情的顺公公点点头：“姑娘说的倒是有几分道理。只是姑娘，你叫咱家如何信你？咱家又凭什么相信你是帮着咱家的？”
　　我嫣然一笑：“公公，庄敏亦是在帮自己。谁知道周朝军队会不会屠宫屠城？若是璋皇子真的能因为静文公主……庄敏也有幸能够跟着公公苟活下来。”
　　又说了几句，他们终于退了出去。夏静文早已哭花了脸：“庄敏姐姐，我怕……”
　　我勉强一笑，拿手帕在铜盆浸了水，替她把脸擦了。胭脂擦净，一张小脸白白嫩嫩，露出来一张美丽的脸：“静文，听我说，你现在有两种选择，死，或者活下来。茶水是皇后让我带来的……很快，没有痛苦。你也可以靠自己，活下来。别想报仇，自保就好，你杀不死他的。一会他来了，你要设法让他留下你的性命。不管多屈辱不愿，至少你能活着。”
　　“可是……”夏静文仍在嘤嘤的哭，眼睛发红。“他会来么……”
　　“他会的。”我的笑容讽刺，“你既然是他发兵的理由，他一定会来看你。”
　　周朝四皇子高璋，年轻有为，文武兼修，骁勇善战，颇得周朝高祖遗风。大夏景帝十五年，高璋向夏帝求娶公主静文未果，一怒之下发兵大夏，一年之内连克大夏九十座城池。大夏求和不得，邻国大齐坐观虎斗按兵不发。终于，让高璋进了这大夏宫。
　　我去端那茶盘：“你好好想想。”
　　她在想心事我亦在想心事。刚才把白绫给那个女人送去，她笑得阴冷，你现在是不是很爽？
　　皇后何出此言？皇后殉国，整个大夏都会以您为傲的。我浅笑吟吟：皇后您是一国之母，理应如此。
　　她紧盯着我：早在十六年前，本宫便应该杀了你。
　　可惜……我微笑着把白绫递过去：养虎为患。
　　我无力匡扶正位，也从没有做女帝的欲望，但求能够亲眼看到害我父亲母亲惨死的人不得好死。
　　十六年前，那个我成天伯伯伯伯唤着的男人，金甲披身，神情漠然似我不曾相识。他蹲下身来，手按在我的肩上，捏的我生疼。他阴鸷的看着我，我无畏的回望他，突兀的笑了。趁着他愣神的功夫，一把匕首出现在我的右手，朝他刺去。
　　他反应很迅速，我甚至都没有看清他的动作，匕首已飞了出去，重重落在地上。他的手扣在我手腕，想要把它捏碎一般，声音也是冰的：这样细嫩的手，应当去练琴棋书画，而不是握着不该拿的东西。
　　……
　　“庄敏姐姐……”夏静文已止住了哭泣，”我会好好活着，像你一样好好活着。”
　　“静文，”我笑容浅薄，伸手去拿茶杯，“别学我。”
　　我是早在十六年前便该死的人。
　　“庄敏姐姐！”夏静文尖叫，“你要做什么！”
　　“静文，你的下巴，很像他，真的很像。”我闭上眼睛。
　　夏长渊。
　　匕首抵着我的脖颈。
　　他坐在地上，我被他拉在怀里。
　　据说夏长渊年轻时候，曾是大梁第一武将。他是无数富家子弟认可的大哥，是战场战无不胜的传奇，剑眉入鬓，气质尚佳。胜仗结束班师回朝之日，百姓夹道相迎，大胆的女子站在楼上向他投掷花束，只求被他的一个眼神扫过。年长之后的男人，少了年少时期鲜衣怒马的锋芒，却是增添了不怒自威的气势。
　　他说，如果你想，我就成全你。它只要再下去一点点，你就会没命。可是我不想让你死。如果你活着，你可以等下去，等有一天你长大了，等有一天你有了足够的力气，我等你报仇。你死掉你父皇连最后一丝血脉都没有了；但如果你活着，也许有一天可以杀掉我。
　　我仰着头笑了：既然活着的好处那么多，我还为什么要死？
　　于是，我被赐姓夏，成为了注定的太子妃。
　　那一年我六岁。
　　夏长渊，我们的恩恩怨怨，就此了断罢。我助你女儿活命，我与你，再不相欠了。
　　举起的茶杯被人夺去，我听到杯子落地的脆响。耳边有人低语：“孤倒是想知道，静文公主的下巴像谁？”

作者有话说

　　不行，为了对你们负责~~~我要慢慢改，然后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