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宛城有佳人》锦玉盒子

2、星子湖

　　他朝我伸手：“晚儿？你怎了？”却不知我心中怕得直发抖。我的爹娘和亲朋都是见过宁朝的，他若是假货，天长日久必定露馅，莫不是个人贩子，才将我拐到这里，或是仇家装作我夫君，要将我解决掉？
　　我越想越怕。听说东边的异族懂得易容术，不晓得他有没有用过。于是捂住眼睛道：“哎呀，眼里进了沙子了。”“哪里？”他停下来，拨开我的手道，“别乱动，我替你吹一吹。”他动作很轻，我却假意喊痛，伸手推了推他的脸——这是一张货真价实的，俊秀的脸。我从未这样摸过一个男人的脸，没能试探出他的真假，自己倒是难堪起来。
　　他并不像是在对我不利，可眼下我进了他的宅子里，这情形对我不利极了。若是坏事，我已逃不掉，躲不过，不若给个痛快。
　　“我想知道一件事。”我看着他清澈透亮的眸子说，“昨日与我拜堂的人，究竟是不是你？”
　　他有一瞬间的恍然，随即眼神变得十分复杂：“你这样，应该是看出什么了。晚儿，我有一件事瞒着你，过一段时日你自会知道，现在绝不能说。我无法向你证明什么，但是有一件事我能向你起誓：我是宁朝，你的夫君，是值得你信任的人。就是这样。”
　　“若我不信你呢？”
　　他负手而立，声音冷峭：“你必须信。在我解决好外面的事之前，你绝不能走出朝晚园，你听话，我们相安无事，你若不听话，我就将你绑在这里。”
　　听这些话，他有把握我一定走不出这小山坳，我这个人的优点，就是相当识时务，与其说我信他，不如说我根本打不过他，只能认命。即便认命，嘴上也该说得好听些，我上前扯了扯他的袖子：“我信你便是了。”
　　他没有回头，只是再牵我的手时，握得我有些痛。
　　宁朝送了我来朝晚园便离开了。我独住第一日，将园子内外的角角落落都看了个遍——不是没想过逃走，只是其一，我不知道他有没有派人盯着这里；其二，万一他确是我夫君且确是有苦衷呢？其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我不认识路。我思索良久，决定好好住在这里。
　　第二日无聊，拿院子外的野果子做成菜肴，第三日更加无聊，给溪畔笨笨的野鸭子都起了名字，第四日，便已经无聊到开始期待宁朝回来了。
　　我的期待十分管用。那日傍晚，他骑着马远远驰来，口袋里是东集市里买的点心，有用花木盒子温着的乳糖糕，葱油肉饼，还有油纸包着的甜栗子。我欢喜地抱了满怀，一边吃一边问他：“你如何知道我最喜欢这些，又是我娘亲说的？”
　　他笑着点头：“你爱吃，我再替你多买些。”
　　我却黯然道：“我爹爹娘亲在哪里，你总该让我知道罢？”
　　“现在还不行，过几日若可行，我自会带你与他们见面。”宁朝思索了一会，“晚儿，我今日带你去一个地方。”
　　他领我来到书房，挪开角落的几案，掀开了一层厚地毯，下边的环扣拉开，竟是一条深不见底的地道。我来不及惊讶，只是深悔这几日没有掘地三尺，早日发现这玄机，也好去传说中的藏宝地窖游玩游玩。宁朝燃了一只火把，先走下去，然后朝我伸手。我头回看见这般阵仗，呆了一呆，终于下定决心，将裙摆利落挽了个结，把手交在他手心，一步步向着黑漆漆的地道走了下去。
　　地下很冷，我心中打鼓，宁朝将外衣解下，披在我肩上，握住我的手继续走。走到我很累几乎不想再走的时候，前边漏下稀疏的月光，我才知道，这不是藏宝地窖，而是一个通道。通往北边的通道，会是哪里？我想不出。
　　宁朝让我闭上眼，我强烈拒绝，他似乎看出我想什么：“没有强盗，也没有财宝，这只是我要带你看的一个世外桃源，只有我和你。”我只好不情愿地闭上眼睛，一边走着，感觉他转身时悄悄睁开一些，立刻被他凑上来的一张严肃的大脸吓了一跳：“你偷看！”我怒视他：“我才没有！”说着心虚地转了转目光，又不甘示弱地继续瞪着他，表示我是正人君子，绝没有偷看。
　　他不由分说地拿一只手捂住我的眼睛，另一手揽在我腰间，推着我朝前走。我迷迷糊糊上了一段阶梯，走了长长一段似乎是草坪的路，听到他在我耳畔说：“晚儿，你是不是绣过一件绣品叫做星子之湖？好好看着，这是哪里。”
　　温热的大手从我眼前拿开，我以为自己眼睛冒了星星，却发现并没有——这里便是星子湖。
　　中原一直传说，某山间有这么一个小湖，平日里并无特别，只是每当晴朗的夜晚，湖面就如同洒满星辰，胜似阑珊灯火，人在湖心犹如在银河之中，就连天空也一片幽蓝。这里有过诗歌无数，画卷千百，可鲜少有人知晓它在哪里，曾有传说在宛城北郊，如今看来，竟是真的。十六岁时，我曾用最好的丝线绣了一幅十五尺长的“星子之湖”，卖给了长安的皇亲，在宛城名噪一时。我对娘亲说，最想去星子湖，看看那是怎样的仙境。
　　宁朝看着我惊呆的模样笑了：“我就知道你会这般。”他指着一个破旧的木头凉亭说，“我发现星子湖后，本来要悄悄在这里造一只小船给你，可惜我一个人，时间来不及，只好拉你一同做了。”我看见，凉亭下是一只刚成型的小船，旁边还丢着锯子，斧子，锉刀，木楔子和许多杂物。
　　我问：“你从何时开始做的？”
　　他说：“从答应你娘亲会好好照顾你开始。”
　　“那时你还没见过我啊。”我委委屈屈地别过脸去，“我一直听说，你爱同别家漂亮的姑娘勾三搭四，你为我做了这些，成亲那晚为什么不说啊？”
　　“不重要了，”他将我抱进怀里，轻声说，“这些都不重要了。”
　　我小心翼翼地推开他：“你对我这样好，可是要什么回报么？”
　　他思索了一会：“你是宛城最好的绣坊的女儿，回头为我绣个香囊？我要并蒂莲的花色。”
　　“成交！”我高兴地猛拍了下他的手掌，吓了他一跳。
　　接下来的几日，我们拿着工具围着小船忙活了许久。最后那一天我非要亲自在船后舷订进最后一只楔子，宁朝怕我砸到手，跟老婆婆似的念叨着：“小心些，左手要稳，莫太用力，要当心……”我砸了几下，抬头看他，一只手提着桐油桶，一只手却伸在半空，像要把我的手捂住似的，滑稽得很，我扑哧笑了，指着他笑得半晌直不起腰。他气哼哼丢下桶来追我：“笑什么，有什么好笑的！”
　　晚上我们拿着桐油桶和刷子，几乎没有合眼，直到四更天，终于将那只小木船推下了水。我兴高采烈地坐在简易的船舱中，宁朝在旁边看着我笑着。好不容易划到了湖心，置身于星海之中，那是我心中的仙境。仰望蓝幽幽的天际，却已经开始泛起银白，星子湖上的星子由银转金，渐渐化开在薄雾里，我累得躺靠在他怀里，看着一轮红日缓缓升腾。我仿佛在云里入睡，朦胧中嗫嚅道：“朝阳……宁朝的朝……”
　　醒来时是正午，我在朝晚园的卧房中，宁朝在我窗下软榻上，随意地和衣而卧。我悄悄出门，摘了后院的小菜，去溪边捉了两条鱼，做好饭菜，又摘了些野果子摆好。一桌二椅，竹筷两双，竟很有些隐居作农家夫妇的意趣。
　　宁朝揉着眼出来，看见饭菜，高兴地跑来坐下。我故意不满道：“你睡到这时候，都没帮我做饭，还想吃饭？”他说：“还不是因为你太沉了，可知天亮时我背你回来，累去了半条命？”我夺下他手里的竹筷，扬着下巴说：“你说清楚，我哪里沉了？”他讨好地笑着：“好晚儿，你不沉，是我力气差，你让我多吃些，下回就好了，真的。”
　　我扒着他的袖子：“我们以后，是不是常常能去星子湖？”他点头：“自然，我好不容易发现的，还没有告诉过别人呢，就连替我挖地道的工匠，也不知道那湖是什么湖，还以为我想在那隐居。”我笑：“宛城北山河湖泊无数，偏偏叫你找到。他们猜得没错，我们可不就算隐居么？”
　　他看着我，嘴角上扬：“你娘亲说，你的愿望便是看星子湖，所以现在，你的愿望实现了。”
　　我不经意地摇头：“没有。”
　　他追问：“怎么会？”
　　“我的愿望，其实是同心爱的人一起看星子湖。”我默默扒完饭，撂下碗筷便离开，“你记得洗碗。”
　　宁朝夹菜的手僵了僵，呆呆地坐在原地，眼神黯淡。
　　接下来的一日，他没有再跟我说话，我问他事情，他也并没有理。我不明所以，心里也犯起倔来，想着这么大的人还要闹别扭，随便他好了，我可是有自己的事情要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