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花满地》疏疏青璃

4、 从此天涯随君行

　　“师兄，你……你发什么酒疯？”李唯弋蹙缩了黛色的眉，慢慢站起，展开了层层叠叠的粉色裙裾，厌恶地瞧着酒汁汤水如墨渗透宣纸般在裙裾下摆渲染开来。

　　齐修远陪着笑，殷勤地取出一方白色的丝巾，要替她拭去污渍。

　　李唯弋身子微微一侧躲开了，满心想要有理闹上一闹，找齐修远好好算账，不可遏抑的眩晕感涌了上来，玉林泉甘冽可口，但后劲绵长，酒意这时候开始发作了，酒醉之人有些立足不稳，没看着地下，被叶疏放的脚绊了，冷不防向前扑出。

　　好在姑娘应变迅速，一把扯住叶疏放的衣袖，站稳了，埋怨道：“都怨你，有事没事在我眼前晃什么晃？”不等叶疏放分辩，转身往窗口走过去，提起裙裾，全无女儿姿态，费力爬上窗台，嘴里还咕哝了一句：“看来这家酒店也不咋的，门槛这么高，让人怎么出去啊？”

　　齐修远举着那方白丝巾正好生尴尬，没法子下台，这会子赶紧自个儿找个台阶下，笑道：“小师妹，你真是醉了，这不是门，是窗。”

　　李唯弋眼前的世界晃动的厉害，人晕晕乎乎迷迷糊糊的，齐修远说些什么是一个字也没有听进去。枝繁叶茂的大槐树上方藤萝缠绕，形成了一个天然的平台，她醉眼昏花，看上去像极了家里那张绿纱帐曳地的绣床，正可酣然高卧，喜欢的不得了，纵身跃出，枕着藤萝绿叶与周公约会去了。

　　于是这个暄暖春水流落花、颠狂柳絮作雪飞的春天风情无限，第一次李唯弋喝得酩酊大醉，人事不省。记忆出现了断层，她是怎么回去的，叶疏放之后作了什么，齐修远又是如何反应，这一切不得而知。

　　叶疏放突然出现突然消失，却在李唯弋的天空却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记。可是这以后许久，李唯弋没有再见过叶疏放。如果不是父亲的专制霸道，这段青涩的爱会无疾而终。

　　当时江湖，四足并立。北临沂有白明镜，“天下第一赌庄”庄主白明镜通吃黑白两道；南大理有李商周，“锦绣阁”大当家李商周富比王侯；中巴蜀有冷子秋，“青衣帮”帮主冷子秋手下有上万名杀手；东南海岛上有端木落羽，神秘莫测的“瀛海楼”主人端木落羽在弱冠之年仅凭一根枯枝横扫少林武当峨眉等七大门派掌门人。

　　其时白明镜无儿无女，冷子秋有一子，但据说顽劣异常，在江湖上劣迹斑斑，闹得冷家鸡飞狗跳，李商周为了笼络“瀛海楼”的势力，称霸江湖，执意要将女儿下嫁于端木落羽。

　　李唯弋得知父亲将自己许配给端木落羽，而自己甚至没有见过此人一面，又听说此人倚红偎翠，沉醉温柔乡，有种被冒犯的屈辱，气得和父亲大吵一架。

　　秋季的雨带有几分凄冷与萧瑟，李唯弋负气出走，一个人在人烟散去的洱海边徘徊，海面上点点渔火闪烁，说不出的寂寞苍凉，她浑身被雨淋得湿透，从小到大几时受过这等委屈，不由悲从心来，放声大哭，姑娘秉稀世之容颜，这一哭当真飞鸟为之徘徊，壮士听而涕下。

　　江湖茫茫，何处是她的容身之所？

　　李唯弋泪眼迷蒙，想着自己的心事。她全无在江湖闯荡的经历，一时之间竟然不知何处何从，思来想去只有去投奔与自己有一面之交的叶疏放了。上回喝酒时恍惚记得他说过住在大理城青云坊中。

　　不顾风雨交加，竟然一个人连夜赶了三十多里路，但是青云坊由西向东延伸，蔓延数里，范围不小，兼之坊间院落重重，房屋林立，哪里去找叶疏放？

　　李唯弋呆站在长街的尽头，上排细细密密的贝齿咬紧了下嘴唇，泪水便又在眼眶里打转了。便在此时一把绸伞贴心地挡住了袭向她的风雨，温和的声音在这个夜晚听来无比动人，“秋寒雨大，小心莫要着凉了。”

　　李唯弋回头看到了一个熟悉的笑容。

　　叶疏放，居然在她最寂寞最脆弱最需要安慰的时候出现了。

　　李唯弋甚至没有怀疑叶疏放的出现有些离奇，她一直被父亲保护的太好，周边的男人众星拱月似的呵护她，幸福的人总是天真的，所以她如一个孩子般欣喜地投入叶疏放温暖的怀抱。

　　叶疏放的温度透过薄薄的衣衫传来，温暖了她冰冻的心，她用目光在心里描画他眉眼的形状脸容的轮廓，他沉稳的心跳声和平静的呼吸声在李唯弋听来有种莫大的安慰。

　　如果有一个人，你愿意守着，彼此到天荒地老，李唯弋觉得就是眼前这个男人了。除了你，我谁都不想要，她对自己这样说。

　　恋爱中的女人与诗人很像，凌晨四点钟，海棠花未眠，诗人会犯傻在深更半夜不睡觉呆看着海棠花自怜自艾，女人也是，有时候犯痴奋不顾身飞蛾扑火般爱上一个忘情绝义的男人，其实自己也说不出理由。

　　爱情是盲目的。千万人之中偏偏就遇上这个人，就是与这个人携手一生，这个人岂非可以是无数人？

　　一个绝望的女孩夤夜来投奔，叶疏放是个温文尔雅的君子，他除了收留还能做什么？所以李唯弋跟着叶疏放回家。

　　家是什么？一个住处，一个栖息灵魂的港湾。叶疏放的家勉强可以称得上是家，一桌一椅一床，有灯如豆，别无装饰，他的房子朴素得几近简陋，这是个怎样的男人？他一人独居，可有父母兄妹？他武功出众，人品俊雅，江湖之上为何名不见经传？

　　这一刻，李唯弋才发现叶疏放简直就是个谜一样的男人，自己对他一无所知。当然这些疑问只是在脑海中一闪而过，因为她的眼里只看到了叶疏放绽放的魅惑人心的微笑。

　　叶疏放没有问李唯弋为什么来，随手将自己的毛巾和袍子扔给她，“瞧你湿得像只落汤鸡，擦擦干，换个衣服，饿了吧，我给你做碗莲子羹。”口气亲昵得就像是认识了数年的老朋友。

　　现在，李唯弋湿漉漉的秀发已经擦得半干，就这么长长的披散下来，叶疏放的袍子穿在身上空空荡荡的，长出一大截，她毫不客气地霸占了主人的床。

　　叶疏放的床干净整洁，被褥上带着阳光的香味，正如他的笑容有着莫名的诱惑，李唯弋慵懒地斜躺在床上，享用着温热甜蜜的莲子羹，叶疏放的手艺委实不错，甚至可以算得上高明。

　　李唯弋背靠着床头，慢慢地咬着一颗莲子，调羹在碗的边缘漫无目的地舀来舀去，轻声道：“你不问问我为什么？”最后一个么字带了些慵懒带了些娇嗔。

　　“不问，我只想请你好好睡一觉。”他的声音如同在耳边的低语，听了令人沉醉，而话中包含无限的轻怜蜜意，又让人感动。他俊美的脸在油灯光下异常柔和，那一分微笑从眼眸深处透出来，连带嘴角的弧度都是含笑待放的。

　　李唯弋仰起头，目光里有仰慕，也有痴迷，看着剪裁合体的棉布衫子贴着他颀长的身躯，有发丝拂落在他的肩头，居然有了一丝妒忌，妒忌棉布衫子和发丝能够与他这般亲近，直到叶疏放接过她手中的空碗。

　　第一次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李唯弋没有半点忐忑不安，甜甜地沉睡了。

　　长夜阑珊，很快过去。

　　叶疏放居然在椅子上端坐了一夜。

　　想到叶疏放对自己秋毫无犯，实在是个正人君子，李唯弋对他的眷恋又增添了几分。从此以后，一连数月两人江湖同行，由南一路北上，远离大理这个是非之地，做一对人称人羡的神仙伴侣。

　　“姑娘，你怎么了？”

　　十三的声音让李唯弋的思绪从过去游走回现实，事情的来龙去脉终于清晰地浮现出来，毕竟她不是个愚笨的女孩，她心里思量：现在看来叶疏放遇见我绝不是偶然，他多半是一直在李家堡附近逗留，只碍于李家势力极大，江湖名声如日中天，想要报仇绝非易事，而我经常与几个师兄外出踏青赏春，所以湿衣事件可以说是机缘巧合不容错过，山洞的旖旎风光恐怕也是叶疏放精心设计的。

　　突然李唯弋觉得自己与十三十分相似，两人的过去同样残忍而羞辱，不堪回首，十三却坦然自若，风不生波不起，仿佛在讲诉别人的故事，这需要多大的勇气？

　　而两个有过去的人互相遇见，上天又会如何安排彼此的结局？

　　一时，心中暇思无限。

　　十三的面上却异常平静，只有眸子中的黑瞳陡然波动起来，如同潜伏着滚烫岩浆的深色岩堆。

　　“你同情我，对不？”十三敏锐地察觉到李唯弋的悸动，他的声音有些沙哑。

　　李唯弋仰起头，看着十三，眼神真挚而诚恳，道：“不，我佩服你。一个人能在这样的屈辱下活着，不能不说是个奇迹。”她很自然地握住了十三温热而颤动的手。

　　十三有些不知所措，不着痕迹地别过头去，不敢触碰李唯弋清澈的眼神。

　　此刻，卷了一夜的雪悄然止住了，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穿透厚厚的云层投射下来，把这个简陋寒碜的山洞装点得异常璀璨。

　　两个人的心顿时温暖起来。

　　“我饿了。” 李唯弋突然大煞风景地冒出这么一句。

　　人是种很奇怪的动物，饥寒交加的时候，遍体鳞伤的时候，总是想到回家，李唯弋也不例外，自与父亲大吵一架，跟随叶疏放在江湖漂泊后，已有数月不回家了。

　　回家的念头一旦从心灵深处冒出头来，再也无法遏制。然后李唯弋又想到了十三，这个男子重情重义，宽厚包容，却被人追杀，他对自己有恩在先，怎么可以抛下他不闻不问呢？

　　本质上她是个多情而善感的人，所以叶疏放仅凭一个眼神一个微笑就能诱惑到她，十三的过去让她起了同病相怜之意，大有“天涯沦落，何必相识”的感慨。她以为像十三这样的男人极度自尊，敏感而脆弱，开口邀请他前去李家堡避难，定会断然拒绝。

　　“十三，请你帮我一个忙好么？”李唯弋在十三面前把自己扮演成一个亟需帮助的弱者，弱弱地求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