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琼歌误》渺渺楚生

16、翻云弄沉浮（一）

　　可他眼中的玩味是怎么回事？
　　倾若不认为谁会对这样一张脸感兴趣，男人来青楼不都是找乐子的么，谁愿意对着一个毁了容的女子喝酒弹琴风花雪月？前些日子她总是带着抑郁寡欢的样子，将那些客人都扰得全没了兴致，偏生又对她生不出一丝怀疑恼恨，这位庆王从不摆架子，却异乎寻常地执着，来了一次又一次。
　　“为何要走？”楚飞镜瞥她一眼，“我不过找你喝酒，谁知次次都被人婉拒，难道本王很可怕？”
　　倾若暗自皱眉，身为王爷总是用一副平辈的语气跟你说话，从不自称本王，从不在意自己身份，对一个青楼女子而言难道不可怕吗。
　　“你哥呢？”楚飞镜四望，“你中毒了，他怎么不在？”
　　“哥哥有事出去了。”琼华有更重要的事要做，根本不在楼里。好在归思楼里有十几名乐曲师傅，每日来来往往，不怕他查问。
　　楚飞镜皱眉，“这么巧？”显然不信。
　　“无巧不成书。”倾若一笑，“世事岂能尽如王爷所愿，天定的事，谁也说不准。”
　　“扫兴。”
　　“王爷要喝酒，不如去兰姑坊，兰姑的酒是烟柳巷里最出名的，王爷一定喜欢。”倾若对这人爱酒的执着感到头痛，希望兰姑能对他的脾性。
　　“一个人我可不去。”楚飞镜不依不饶。
　　倾若只得唤了丫鬟进来梳洗，带上斗笠，将脸遮得严严实实，随他去了。

　　京郊十里外，一处荒凉的亭子孤零零立着，方圆周遭少有树木，看去有几分萧索。
　　欧阳少钦不解，这里偏僻无人，江无诺将他约到这里作甚？
　　江无诺背对着他，少年身影修长纤瘦，又如风中劲竹挺拔有力，分明身形略嫌单薄，却平白给人一种很强大坚韧的感觉。
　　欧阳少钦压下心头思绪，江无诺身上似乎有太多秘密，他行走多年，自然不会只听信他一面之词，可查到的消息也与他口中所说无二，对方好像并无隐瞒，唯有那日兰苑里名唤秦越的小童，原来是他认得弟弟，此事却无关紧要，说与不说都没什么要紧。
　　不过，他打心眼里是欣赏这个少年的，好感这东西，来得莫名其妙，比起那些可有可无的猜测，他更愿意相信自己的知觉和眼光。
　　江无诺就是有这样的本事，能令每个见到她的人心生好感，这几乎是一种与生俱来的能力。她善于观察和利用人心，将自己抽离于物外，冷眼旁观着周围发生的一切，懂得怎样令对方心动，怎样让别人欣赏，与倾若相比，遇到任何事她总能做出最冷静最有利的判断。
　　而她很清楚，这些冷静下的睿智和眼光，都源自于冷漠。
　　自被卖入归思楼的那一刻起，她在形形色色人等中挣扎，看他们欢场作笑自诩风流，那些女子明明不是发自内心却仍然能笑得那般好看。她们就像春日盛开的花儿一样鲜活美丽，然而一夕，或是顷刻，这些花儿也会枝折叶落，人命分贵贱，身份有高低，而她处于最下等的身份，渐渐地便失了本心，看多别人的惨淡下场，就会心若止水，学会怎样生存。直到把心逼到很小很小的角落，才能让自己获得更好的保护。
　　江无诺自离家以后，学会的第一件事，便是永远让自己不要受伤，无论是身体还是心上。
　　今日是她为了在这个世上生存的第一步，从此迈出，永不后悔。
　　“大哥这些日的查探，可有结果？”欧阳少钦身为少将军，面对归思楼这个存在，显然比她更为上心，但以他的能力，想要弄个明白还得费些时日。
　　欧阳少钦脸色有些阴暗，“没有。”
　　他竟对这股神秘巨大的力量视而不见十余年，顺着归思楼这条藤蔓，他手下之人还摸到了京城中一些其它力量，有的与归思楼同气连枝，有的似乎独善其身，若非有意查探，根本看不出任何痕迹。这些人亦明亦暗，粮庄商贾，甚至卖货的农夫都有，遍布各行各业，归思楼是其中最大的一条鱼。
　　江无诺并无意外，神色淡淡地，“归思楼背后势力之大，绝非你我可以撼动，背后之人隐藏极深，大哥不必担忧。小弟在楼中数年，也只探得一二。”她用折扇指了指脚下土地，眼神幽深，“大哥可看出此地有何玄机？”
　　欧阳少钦摇头，他知晓对方心思细腻，约他来这不可能没有情由，故而已先打量一番，并无特殊之处。
　　江无诺淡笑，不紧不慢走到他身后，拈起一枚石子，带着几分力道，看似随意地往空中一扔。
　　那枚石子的方向正是几米外的树枝，欧阳少钦看出她手上功夫显然是练过的，一丝讶然后复归平静，反正他身上已有许多秘密，再多一条也没甚稀奇不是么。
　　只是……欧阳少钦死死盯着石子飞出的方向，满脸难以置信。
　　石子消失了。
　　那枚本该打中树身的石头，居然凭空消失在他眼前！
　　欧阳少钦不相信鬼神之说，他历经沙场，杀伐多年，早将生死置之度外，多惨烈的情景都见过，鬼神之类在他听来都是无稽之谈。
　　可谁来告诉他，今日这是怎么回事？
　　欧阳少钦大步走到方才石子飞出的地方，手指摩挲着地上泥土，很干净，没有丁点石头粉末，断绝了他以为石子是被人空中借力粉碎的猜想。他忍不住问，“这是怎么回事？”
　　欧阳少钦希望对方是在跟他开玩笑，也许这是一点小戏法小把戏，就像那些江湖卖艺之人通常能喷火变法术一样。
　　可他心中明白，这绝不是法术。他自幼习武，听风辨音，眼力耳力都异于常人，石头没有被粉碎的迹象，的确是直接在他眼前消失，仿佛从未出现一样！
　　江无诺将手递至唇边，发出一连串轻微不连续的声响，不多时几只飞鸟落在她肩头，亭中，在地上蹦来蹦去。她将手伸到其中一只鸟儿面前，鸟儿顺着手指跳上她掌心。
　　这是……欧阳少钦惊诧，以音驭兽，似乎是某个江湖门派特有的独门秘技。
　　江无诺跟江湖门派有关？
　　江无诺抚摸着它的小脑袋，那鸟儿将头偏了偏，状似认真好奇地瞧着她，她掠过一丝不忍，用指头弹了弹它软乎乎的小身子以示安慰，喃喃道：“去吧。”
　　欧阳少钦看着鸟儿飞向方才那棵树，这次他看得很清楚，那鸟儿在空中一点一点消失，从头到趾爪再到尾巴，因物体被放大整个过程毫无保留，就像是那里有另一方天地将所有靠近的东西都吸了进去！
　　“这、这……”太匪夷所思了！
　　“大哥可相信鬼神之说？”江无诺转身，神情莫辨。
　　欧阳少钦先前不屑于谈神论鬼，此刻就见了这副场景，语气却仍然坚决，“我不信。”
　　“为何？”江无诺心中一动，欧阳少钦的回答，有些出乎意料。
　　欧阳少钦思索片刻，下了决心般，“不瞒贤弟，为兄征战多年，从前也曾听家父说起，这世上有许多秘法绝技，恰如贤弟方才所做，能达到常人难以想象的效果。”大梁建立后，各国皇室、臣子被杀无数，掌握这些秘法的技师大多隐藏起来，再不问世事，由此在民间渐渐失传，就连江湖门派也难窥得。
　　江无诺点头，“大将军见多识广，确实不凡。此地便是一处秘境，看似景物与周围别无二致，实则用了阵法掩盖，因地处偏僻少有人行，故而从未有人发现。大哥可知，这秘境是用来做什么？”
　　“愿闻其详。”
　　“训练杀手，钻研器物，乃是宝地啊。”江无诺叹息。
　　欧阳少钦神情一动。
　　“大梁建国不过十余年，各国残根势力尚未完全清除，这不也是欧阳家世代职责？京城鱼龙混杂，离皇宫越近，探得消息的机会越多，反抗时阻力越小，若真有人掌握此法，京郊不知隐藏了多少大大小小的秘境宝地，环绕在京城四周虎视眈眈，只待来日时机成熟一声令下……”江无诺见欧阳少钦脸色渐白，仿若不在意似得，继续道，“京城便如探囊取物，唾手可得。”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欧阳少钦艰难地问。
　　“十余年前，几十年前，或许更早。”江无诺依旧平静，“平定天下，哪有这样容易。大梁建国不过十来年，上一代王朝伫立百余年，不照样被各属国推翻，才有了此番战乱？”
　　欧阳少钦对她的话似信非信，“若真这样，大梁当日又怎会轻易得到江山……”
　　江无诺轻笑，“少将军觉得，是浪费兵力人马将所有国家逐个攻下，一一收割来得容易，还是任由其中一国坐大暗自积攒实力，待来日大梁与各旧国互相损耗成两虎相争之势，坐收渔翁之利更好？”
　　面对与自身实力不相上下的绝世高手时，先任由其与众多高手决战，耗损其实力，再在最后跳出来与之一决高下，形势跟武林决斗是一样的道理，不过武林决斗讲究道义，天下王权却不用遵守任何规矩，成者为王败者为寇！
　　大梁建国后一直对从前各王国旧部尤为警惕，欧阳家也是因此才立下赫赫战功，梁帝可想过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欧阳少钦手心皆是冷汗，对方说的这种可能性不是没有，相反，欧阳家处于朝廷最有力的保障之位，身处其中，让他知道，眼前这少年所说与当下情势完全相符。
　　十余年前强国并数，大梁不是其中最强，历任帝王又懂得韬光养晦，暗自为后代保存实力，更慧眼识英才，将当世能人尽数笼络，留下无数良臣。及至成帝即位，梁国蓄势待发，短短二十余年平定天下，都说是紫微星转世，真龙降生，实则秉承先祖基业，又承大运，加上成帝英明睿智，是千古少有的帝王之材，大梁恰逢明主，才一鼓作气拿下这江山。
　　然而守业更比创业难，大梁建国后一直崇尚武力，这也是欧阳家地位崇高的原因之一。为的便是应对这些暗中隐藏的势力。
　　这是大梁建国的机密，他一介少年怎会知道，莫非……是哪个大族遗留下的后人？
　　“你，究竟是何人？”欧阳少钦收了亲和，什么东西在脑海里沉浮，终于云开雾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