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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一章:粉笺谁书与世沉(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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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子疾速掠过璨绮溢目的霓虹灯,凝在玻璃上的水珠也一并拂划过去,似乎不怎么愿为这种灯红酒绿的地方多耗费一霎流年。
周玉春目光沉滞从车窗上收回来,含了一点温婉的微笑道:“车子开的这样快。”她原是不该有这样的神色,只是老陈说喜欢她更柔媚温顺一些,她不免就得掏出那将近湮没了的小女儿情态来应付一番。
老陈几乎微不可闻的闷哼了一声,粗糙的指掌肆意在周玉春的缎面旗袍上摩挲。周玉春心头骤然漫了厌恶,然脸上的笑意并无褪去,反而愈见娇媚。她下意识的别过头去,寸眸幽深。
凉夜沉沉,曜晃的霓虹灯夺目灼晚,揩拭不去的水滴盈盈滤了阑珊残月,一络一络的投落在她瘦削的身影上,映得她半张脸孔更是惨白。
她无故想起了李嫣。
想起那个向来柔弱怕事的姑娘,泪眼盈睫,满脸委屈的求她:“玉春姐,放过我们罢。”跪下来声泪俱下,却说得决绝,毫不畏惧。一袭粉霞瑞花锦裙上绣着水红的并蒂花,裙摆飐飐曳动,像秋风无力卷起落地将枯的三月花,竭力挽留它曾经的瑰丽,任凭谁来看都是楚楚可怜的。只是那云艳的并蒂成双,深深扎痛了周玉春的眼,使她的心犹如刹那被寒冰封住了一般。
都说绫州女人骨子里有股傲气。周玉春是外表看似硬气,实则内心如琉璃一样脆,然而温顺的李嫣却是打心坎儿里带的一股狠劲,单从表面上是看不出来的。
至少在一开始的时候,周玉春并没能看出来。
车子停在赵公馆前,管家远远见了,满脸是笑的迎来,接着吩咐看门的小厮朝里面长长吆唱道:“华西钟表行陈老板到——”老陈由着周玉春搀下车去,轻咳两声。周玉春柳眉一蹙,拍了拍老陈后背,娇柔关切道:“可是着凉了。”躬身从车里拿出一件水貂皮披肩覆在老陈身上,然后含情深深看了他一眼。
也许只有心死了,才能把她驯得如此千娇百媚,柔情似水。
老陈在正厅应酬,周玉春被领到花厅跟女眷聚一块儿去了。平日的风情万种在这里并不管用,西方餐桌上总是讲究端庄体面的。象牙白蕾丝的餐布太过精致,冰纨绮绣,落在膝头,却如缟素的执披一般,带着一点不祥的意味。餐具是纯银造的,一尘不染,干净得刺眼。
在席的都是自小活在象牙塔尖儿的名媛淑女,会讲洋文也会跳芭蕾舞,像一朵朵初绽的粉白芍药,华贵而又不过分显眼。周玉春是其中唯一一枝茜色的桃花,被素花簇簇围住,远观是娇态玲珑妩媚,挪前了看,反倒艳俗得使人眼花缭乱。
她凝睇面前的奶油蛋糕,点缀在上的半颗樱桃殷红得不真切,教她想起十八岁生日那天,头一回吃西式甜点,她对白花花的奶油兴趣不大,反而是想也不想的拿起银叉子挑起莹润的樱桃送进嘴里,顷间只觉满口酸香醇冽,有微微辛辣袭来,伴着一股橡木独有的干涩气味,俨然被火灼过一样。
有低沉浑厚的声音连带鼻息骤暖呼在她耳畔,她闭着眼,仿佛能用指尖勾画出那笑容的弧度,“那是威士忌酒渍的。”言辞泠泠,她一听就走神了。
似乎又回到了那个时候。眼前的裱花奶油蛋糕无瑕如昔,樱桃宛若红得更加娇艳,她执起沁凉的银叉子,手却似悬冰般冷。她已经二十四岁了,不会再像从前那样,不假思索就吞下一颗威士忌酒渍的红樱桃。叉子刺破樱桃的外皮,有鲜红的汁液流出,沾了点米白的奶油。放入口中,她心中咯噔一下,终只是小咬半口。
那是糖渍的樱桃。
“这种雷司令葡萄酒,入口微酸,配奶油蛋糕是最好不过了。”旁边穿着松花绿软缎长裙的女士告诉她。她半带苦涩的一笑,口里仍有甜腻萦绕,眼角却渐渐潮湿起来。哪怕是再艳冶的华英,此刻尽被碾成了芳屑,落地为尘。她昂头,把水晶杯里琥珀色的凉浆一饮而尽,只当喉间刹那如同遭炭火烙过一般,心里有酸楚在不住翻搅,已然忘了葡萄酒的味道。
她总是这样,爱从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里,翻箱倒柜的觅出一点一滴值得眷恋的回忆留下——尽管它们往往最伤人。
有小厮来报,说钟表行的陈老板已经倒下了。周玉春无奈长吁口气,灌下两杯葡萄酒,施施然拾起手提包走出花厅。
老陈业已成了个醉汉,步履踉跄不稳,人软软靠在周玉春身上,她一个不留神,整个人便失了重心,脚步一歪,差点往沙发椅上倒。霍然,只觉有什么一把将老陈的胳肢窝抬起,孔武有力,带着淡淡苦橙花的清新。周玉春忙转身站起来,朝那人一笑:“官长好力气。”
副官长上下打量周玉春,好一会才咧嘴笑道:“你可是那个大海报上的姑娘?”周玉春有片刻的怅然若失,笑容带着苦恹恹的滋味,“官长真是好记性。”她漠然把玩袖口上的金珠,蔻丹甲鲜艳似新摘的罂粟花瓣,轻轻刮掉上面的漆,珠子霎时失了光华。
“只是偶尔听部属们提起过周小姐。”副官长摇了摇手中的水晶酒杯,看里头若有凯风溅起片片红浪,顿感身后有几道目光投来,齐刷刷的落在他与周玉春身上。周玉春素在烟花巷弄里打滚,亦是见微知著之人,只是想到这副官长虽然年轻,兴许也是位颇有地位的人物,心跳难免就快了两拍,脸上竟是漾起红晕来,漫到耳根。
副官长大概是看出了她的为难,笑得极为温和,靠近她耳侧,却又不是一种捎着绮色的呢喃,轻悄悄的,仿佛只说给她一人听:“听说庭院的一品红现如今开得极好,周小姐可有兴趣一看?”
周玉春几乎是凛然一震,背脊如被细针扎过一样麻,薄薄冒了一层冷汗。只觉得那声音虚飘飘的,掺杂着橙花酸涩的甜意,像雨后的水气弥漫,嫩叶盎然展开得生涩,又有香花伴着柑橘果实的甘冽,将绵蒙的空气一下子洗刷得明净。他身上的气息是温润的,还混了一丝久违的——不该有的熟悉。
她约莫半刻方反应过来,神色复又是往日般软媚可人,瞄一眼摊睡沙发椅上的老陈,淡定颔首。
月色如此清冷,疏疏洒在庭院里一帘锦屏藤上,透出些微寒意来。“冷不冷?”副官长问道。周玉春噙了一抹笑,攥着拳头,把泛凉的指尖藏在掌心里,然后从容自若的摇摇头,迳自在花岗石台阶上坐下,笑容有些讪讪的:“官长今晚怎的没带几个姨太太过来呀?”
副官长背着手,脸上有错愕一闪而过,尔后陪她一同坐着,哑笑道:“我尚未婚娶,”随又低声沉吟,“我哪来陈老板的运气好。”
周玉春忍俊不禁。“他是运气好,帕莱一个、仙杜拉又是一个——哎,我都差点忘了,从前德斯宁还有两个,不过是被我轰走了罢了。”她拿指头逗弄面前的红花,有浽溦如烟如雾,轻纱一般覆在她发杪。
副官长嘴角不由浮上笑意,眉眼间又携了一丝哀矜,轻轻去握她的手腕,“别碰,有毒。”周玉春回眸,不自禁的俏皮一笑,像极了寂夜里的一抹融光,柔和地澄明了重苍的渊黑。只是那笑凝久了,眼前便成了一片漫漶,湿润攒在眸梢,泛溢流坠。
她不惯在人前这样失态,赶忙装作无事一般,低头又去拨那红花。却有温热抚上她的脸颊,副官长伸手替她拭去脸上的水泽,笑容溫瑜若玉,像四月天皓白的苦橙花,有着清微淡远的馥郁,教人晏宁如斯。
又是似曾相识的感觉。恍若有一支慢四步悠婉传来,她犹是那个在舞池中窘态百出的小姑娘,头顶似乎再次响起低哑的声音,每个字都仿佛在魅惑着,要一捋一捋抽走她的神思:“周小姐,你别紧张。”她抬首,只见有笑似温煦日光,是旭阳绽露第一道清光的暾暖。
“原来你这样爱跑神。”副官长挑眉笑着,把她散落的鬓发绕到耳后,手触碰到她脖子的一瞬,他凝颦,“竟是这样凉。”于是脱下自己的西装外套罩到她身上。周玉春不知怎的,就生了腼腆,眼神不安的顾盼游走。
不远传来一阵嘈杂,原来是汽车夫连同两个小伙子把老陈给抬出来了,弄得一时熙攘。“周小姐不用陪陈老板回去么?”副官长问。周玉春咬咬牙,冷然低笑:“他家里陪他的姨太太可多着。”
看着车子渐渐驶远了,副官长回过头来,凝视周玉春姣好的脸,觉得她就像那红花一样,是会致命的灿艳。他深吸口气:“这么晚了不好打车,周小姐要不要坐我的车一块儿走?”他想了想,伸出手来。
周玉春脑中轰然一响,浅笑仍搁在嘴边,有凉意自头顶蔓延到脚尖,愕然抬目,对上副官长深邃的眼。雨花霏霏,擦痛胸前结痂的烙印,锥心之痛仿若昨日,此刻竟是又要裂开来,漫泄了一地的血。然而她心底却是越来越凉,想起旧时的自己,多么的卑微,又是多么的执着,居然默默忍受着一切的羞辱与指骂,只为了乞求一点点根本得不到的怜悯。
只是那一缕鲜嫩清冽的橙花淡香,一次又一次毫无预兆的飘进她心中,如初春晴暖花开,和风吹喣白花柔融,带着一点絮暖化在她心头,而那股熙曜的暖意却是肆无忌惮的,似要把她早已支离破碎的心,一块一块的黏好。
她看着副官长悬在半空的手,一阵酸怆涌上心尖,喉头一紧,像被用力扼住了一样,一时透不过气来。她在想,若是这一束白花早些盛开,自己今日是否就不至于沦落到此了?这样虚无飘渺的想着,手便悠悠的往上挪,慢得不动声色似的——
副官长发愣了半晌,目光有意无意扫过周玉春的脸,指头抖了一下,最后泰然自若的把手放下。“我让人替你打车。”他仍旧笑着。
周玉春茫然凝住,马上把手缩到身后,抿着唇只点了点头,言:“多谢。”终究只能萍水相逢。她对此并不意外,毕竟心里清楚自己的地位,始料不及的是,副官长的一举一动,竟使她意乱,不住的教她忆起那些过往,苦橙花的芬芳要溢满胸膛,不容一刹的思索,把她溺沉。
她想要把外套脱下来还给副官长,但他只是笑笑,柔得像要深入骨髓:“不用了,你着凉了不好。”她的心就冷不防一沉,滚烫在眼眶里打转,强忍着哽咽唔了声,匆匆转身上了黄包车。
苦橙花的气息仍缠绕身侧,比路旁的相思树花还要细致,每一息都是在拨动心弦,却不曾逾越,澄澄淡淡的,洗涤了薄暗的暮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