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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朕爱演 ...

  •   我每日都要早起,到御书房上早课,把我这十四年落下的,一样样甚至加倍地补回来。早课是皇叔纪澹所授,授课的时候纪澹一般就不穿朝服,只穿着常服,如果不是他冰雪冷冽的一张脸,看起来就平易近人许多。

      今早习的是君仪,说到一国之君,是为君父,行有规,蹈宜矩,自当不惊不迷如昆山玉,思安思危如水行舟,更要丈夫作为,龙行厚重,大局为要,惠及万民。
      皇叔端坐在椅上,依旧束着那个看起来温滑润泽的玉冠,脸比在舂米巷中劳作多年的我白上许多,他的声音也瀚海无波,我倏然疑心,他该不是个雪人成了精?

      我将丈夫二字写在纸上,问他:“父皇,他是个怎样的人?”
      “皇兄他……是个好皇帝。”纪澹有点诧异的样子,顿了一下,方回答我。
      我又在纸上写着皇帝二字:“皇叔,你给我讲过兄终弟及,你为何不当皇帝?”
      “因为……陛下也会是个好皇帝。”纪澹望着我,难得笑了一笑,我奇怪地在那笑容里看出了点温柔,然而又希望是自己看错了,他笑得让我很难受,很憋闷。

      我猛地把笔墨推翻在地,桌上的纸也撕成几片,盯着他:“我才不会是个好皇帝!不会!我连男人都不是!皇叔,我是个,是个天阉,对么?”
      纪澹看了我一会儿,把手中的书册放下了,方问道:“陛下知道什么是天阉?”
      “知道。”我答得很屈辱。

      “那陛下就是天阉,”纪澹平静地看着我,仿佛这是一件不足挂齿的小事而已,“陛下不能勃/起,终身无法使女子受孕,也终生不会有自己的骨肉。帝王者,都是花团锦簇中的孤家寡人。陛下哭什么?不过比旁人多孤独几分罢了。陛下是天下之主,富拥四海,列有群臣,连这几分孤独辛苦,也忍耐不得么?”

      纪澹是父皇最小的兄弟,也是我众位皇叔中最年轻的一个,我第一次看见他的时候,甚至觉得他比我大不了几岁。然而此刻,我第一次觉得他这样老成稳重,眼睛上带着某种不可名状的阴影,他很认真地看着我,眉峰微蹙,又似乎并不是在看着我。

      “陛下忍耐得了么?”他继续问。
      “嗯。”我那袖子把眼泪一股脑擦个干净,红着眼睛点了点头。

      至此之后,我更加地依赖纪澹。缠着他陪我去逛灯市,在漫漫的光华灯影里偷偷去拉他的手,他的手常年掖在袖中,可还是很冰,仿佛怎么都捂不热似的。
      他几乎是立马把我的手甩开,皱眉道:“陛下?”
      我又笑嘻嘻地拉住:“母妃不在了……只有皇叔了。”

      此前父母皆丧,此时妻妾虚名,此后子孙全无。普天之下,我最能亲近的,唯有皇叔一人了。然而我的皇叔纪澹,却独有一种众人自去热闹他要独个儿参禅的气调,我怀疑他的人缘很不好,几乎是个冰雪塑成的人,如同永远没有冰消雪融的一天。
      他并没有说话,也并没有甩开我的手。

      朝中事务,纪澹摄政,我旁听。每日上朝,户部要钱,兵部要粮,刑部要人,百官奏得兴起,我听得昏昏欲睡。
      程阁老是个无比衷心的老忠臣,老是对皇叔无比戒备,时时刻刻提防着纪澹把持国政,把我当个傀儡耍。因此程阁老上奏的主题也是永恒不变的,大概意思就是陛下你是九位皇子中生得最肖先帝的,应该也会有先帝的作为和明治。陛下你现在已经长大了不能再麻烦人家摄政王了,该自己处理国家大事了。你是一国之君,是为君父,总要早早担起四海之滨,苍生社稷的重任。

      不行的,朕当年长身体的时候没吃好,长得又瘦又矮,连郦贵妃都抱不动,何况从不减肥只会越来越重的济济苍生乎?

      当然我要是这样说,程阁老估计要哭一哭先帝,再把下边两颗牙也给撞掉。我斟酌一下,表达得比较委婉,说自己政务上尚不熟悉,再跟着皇叔学习两年,渐渐上手才是正道。
      程阁老太让人不省心了,还奏说后宫尚无所出太不稳妥,要我速速生个孩子出来。天可怜见,我一个天阉,空对着后宫三千佳丽万紫千红,恰似一个太监上青楼——便有三千春水也只能付诸东流。

      嗯,朕是一个清心寡欲的皇帝,不需要六宫粉黛,不需要三千弱水,就是给我一瓢美炸了的郦贵妃,我都喝不下。
      程阁老要我生小孩,还不如去求送子观音从石头缝里蹦一个送他来得省事。
      皇叔来解围:“陛下年轻有为,子嗣之事,不急于一时。”
      朕深以为然,反正此事就是皇帝太监都急死了,也急不来的。

      端午之夜,宫中秋心湖上泛起龙舟。皇叔宴中酒醉,我觉得酒醉行车吹风不好,便将他留宿宫中,谁知第二日皇叔酒醒了,竟来向我告罪,说污了一个宫女的清白,想将这宫女纳入府中去。

      我自然是答应了,却未及和皇后说明此事,只召见了那名宫女。小宫女名叫碧灵,是雁回殿园中一个伺候花草的,我命她抬起头来,这女子长得眉清目秀,丁香般含愁带忧,失之明艳丰润,哪里配得上我那堆霜砌玉的皇叔。
      我自觉要替皇叔把一把关,免得他品味太低遭以后的王妃嘲笑,我手里慢慢把握着一个镇纸狮子,问这宫女:“皇叔昨夜,碰你了?”

      碧绿羞红了一张脸,细声细气地道了声是。
      我手上的镇纸狮子是江南房州山中玉雕成的,雕成一只玲珑剔透、环抱小球的玉狮子,被打磨得柔光几转,灵秀动人。我将狮子在手中摩挲几下,然后朝着碧灵砸了过去,狮子在她额上磕断一只脚,也磕得她额角满满的血。

      这般蠢物,也配?
      “你伺候得好,”我笑道,“这是赏你的。”

      次日我在书房挑了半日的画,最后挑了一封仕女图封在匣中,命人送到纪澹府上去,并让人传话,宫女碧灵夜中失足堕入秋心湖,要送的美人没送成,朕另挑了幅唐代仕女图,当作对皇叔的歉礼了。

      皇叔从此再也没提过碧灵二字,我觉得可能皇叔连她的姓名长相都没记住,不过当初是出于补偿,才想讨她入府罢了。

      每月的初一和十五我都要到皇后的风华宫中,皇后沈妙厄谱得一手好曲子,我初一时托她改一支蝶恋花,十五来时已经谱改好曲子,沈妙厄月下抚琴,音韵相谐,郁兰花落在她发上肩头,芬芳无比。
      我叹息:“皇后可将此曲改为筝曲,似乎更出彩些。”
      皇后应是。

      重阳节是皇叔纪澹的生辰,我由他一力相助扶持,自然亲到他府上贺生。纪澹平日无什么分外嗜好,只有一项,喜爱看戏。他生辰这晚,就封了厚厚的包银请京内的圆喜班唱个通宵,难得他高兴,我必要去凑这个热闹。

      纪澹坐在我身侧,桌上摆着茶碟点心,他也不吃点心,只将盏温酒慢腾腾喝着。
      王府管家捧上戏折子来请戏,他请我先点,我笑道:“皇叔今日是寿星,自然要皇叔先点才是正理。”
      纪澹便随手点了几折,管家又道班子里近日排了一初新戏,可要点来看看。
      纪澹唔了一声,算是同意了。

      新戏先唱,唱得是一段奇事,说得是某朝某代,有个大将军英勇无匹,带兵出征,大胜敌族,负伤归来,金殿听封的故事。正演到殿上天子坐堂,众臣分列,将军卸剑负甲,重步而来。皇帝忙命赐座,听大将军回禀军中事宜,听到感慨处,便命大将军解甲,当众验看其身上数百道伤疤,落下泪来。
      “伤在卿身,痛在朕心……”
      那首蝶恋花改成筝曲,合在此处,真是格外动听。

      我看戏,不懂唱腔,不懂身段,只看个外行的热闹。叫了声好,命赏,身边福海就高唱一声赏,戏台两侧侍立的太监就将手里抬着的笸箩用力一倾,倒得满戏台子的铜板响。
      纪澹却站起来,行个方方正正的礼,眼睛垂着,这样他的目光就全然陷落在眼睫的阴影里了,他同我告醉:“臣吃多了酒,想先歇了,请陛下海涵。”

      我说好,他的脚步有些踉跄,他身边一个小厮上来扶着他回屋,我猛地站起来,推开那小厮,一手挽住了纪澹的手:“我送皇叔一程……”
      “不必……”纪澹神色有些骇异,随后看了我一眼,还是默许了。

      王府我来过几遭,不过都是在正厅,很少走这王府花园里的尺水游廊,听说是南方巧匠的手笔,镂叶雕花,飞鸟旋雀,栩栩如生的精致情肠。廊子每隔几步就亮一盏昏黄的纱灯,影影绰绰的,也不知什么时候,天边云起遮了月,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

      雨声潺潺,我听得很喜悦,笑道:“皇叔园内可有芭蕉,若听着雨打芭蕉,可不又诗意,又安眠……”
      纪澹掩袖咳了一咳,声音低低道:“禀陛下,臣不过是个俗人罢了,赏不来雨打芭蕉的景致。园中却种了许多桑树竹子,夏日时候养养蚕画竹,聊做消遣。”

      纪澹比我高,即使在他恭恭敬敬向我回话的时候我也须得抬头仰望着他,我想起十四岁屏南殿的那个雨天,那个廊子,那个黑发白衣仿似来自冰雪世界的纪澹,好像从彼时到此刻,他都没有变过一样。
      只是此刻多了丝醉意,目光竟没有那么拒人千里之外的凛冽,而隐约有种宽纵似的温柔。我一向知道,纪澹的眼生得格外黑,灯下才有点恍惚似的朦胧,唇则照旧是苍白的,毫无血色的薄薄的唇。

      他那样黑白分明,像一幅笔墨铸成的画,不像有一个血有肉的人。
      我抓了抓他宽大的袖子,离他近了些。

      “陛……”纪澹的声音突然被淹没掉,雨声绵延不绝,园中没有芭蕉,倒有几丛翠竹,风声瑟瑟中,写出四字凤尾森森来。
      诚如我料,他的唇,果然是冰的,只是冰冷尽头,似乎有点藏得极深的热意,只是我并未来得及品到。纪澹打了我一巴掌,用力之大,打得我后退一步,扭头吐出一口血沫来,他的声音又沉又低,骂:“混账……”

      我发了狠,一手扯着他的宽袖,把他朝我的方向拉扯,深深看着他冷凝的眉眼:“朕就想当这个混账!”
      “呵……”纪澹忽地一笑,春风化雨般,声音也变得温和起来,“陛下想知道,陛下为何是个天阉么?”
      我双手握紧他的袖子,压制住那股仿佛来自骨子的颤抖。

      “是因为本王,”纪澹厌恶地一甩袖,把我的手狠狠甩开,“自陛下登基之后,每日的御膳中都被精心下了药,陛下整整齐齐服了近两年的药,无一顿缺席的,自然是个根基毁损的天阉了,或许不叫天阉,拜本王所赐,该叫后阉?”

      “皇……皇叔,想要这江山么?”我抬头看他,略高的眉骨,微陷的眼窝,还有总处在一种不可名状阴影里的眼睛。
      那双眼睛冰雪般凌冽无情,今日灯下一看再看,还是觉得剔透漂亮。

      纪澹不说话,我小心翼翼地伸手拉着他半片衣袖:“皇叔想要这江山,我就给皇叔。我不当皇帝了,只要皇叔开心,只要皇叔不丢开我……”

      纪澹转身,背影在长长的游廊里逶迤远去,他的声音在雨夜里模糊不清,却在我心中铮铮弹响——
      陛下若非随皇兄心机深沉,就是随你母亲,容易动情,是骨子里的贱性。

      我站在原地看他走远,方才唇齿相近的微薄暖意已经弥散殆尽,碧竹长廊,雨声潺潺似水,灯影暗暗如晦。
      纪澹,你说我是随哪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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