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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六章 ...

  •   (六)

      六张机,行行都是耍花儿。
      花间更有双蝴蝶。
      停梭一晌,闲窗影里,独自看多时。

      身子似乎是悬浮在水上,随着水流轻微地晃荡,一上一下,不对,这感觉是……塔矢亮勉强睁开眼,头疼欲裂,果然不该喝了一夜的酒,醉流霞的后劲太大,宿醉的后果就是严重的身体不适。
      青布的帘子,窄小方正的空间,从小窗外透进的阳光让久闭的眼睛感到刺痛。塔矢亮猛然坐正起来,感觉晕的厉害。
      一张笑意灿烂的面孔陡然在眼前放大,进藤光伸手探向塔矢亮的额头:“亮,你醒了啊,头痛吗?”
      “这里是哪里?”
      “我的马车啊,很漂亮吧。”
      “马车?我们这是去哪里?我得回开封了。”
      “开封啊,已经很远了呢,我们现在是去柳州呢。”
      “什么?光,你要干什么,我不去四合城,万一太子找不到我……”
      “可是,你现在回去也已经晚了啊。我想,你那忠心的画儿小丫头一发现她家公子不见了,大概马上就会急着禀告太子了吧。”
      “光,你究竟要干什么?”
      “我不想干什么,我只是希望亮陪我一起去四合城,每天闷在洛阳你不嫌烦吗。正好趁此机会出来散散心嘛。”
      “胡闹,我是……官奴,戴罪之身怎可轻易离开属地,若圣上怪罪下来,当以逃犯罪论处了。光,你这次做得太过了。”
      “现在说什么都迟了啊,况且,上面不是还有太子替你顶着吗?”
      “太子没必要为我隐瞒,我也不想再欠太子人情。”
      “你傻呀,别人对你好你干嘛不要,何况,现下这情况也不是你说不要就不要的。既然无法阻止,还不如安心受着,也不必觉得亏欠他什么,你现在这样子还不是他们父子害的。”
      “行了,光,不必说了,我随你去便是。你就清净一会儿不成么?”
      “这下子嫌我吵了?也罢,你宿醉刚醒,先闭上眼休息吧,等到了客栈我叫你。”
      “恩。光……”
      “什么事?”
      “为什么我们喝一样的酒,你却没醉?”
      “……笨蛋塔矢,我比你酒量好呗。”
      “哦。”
      见身旁的人沉沉睡去,进藤光露出笑容。为了把亮弄上马车,他可是有一些些卑鄙地往酒里下了一点点迷药呢。早知道亮不是那么好打发的人,要是和他好好说,他一定不会跟自己去四合城,所以他才决定显欢后奏。
      本不必让亮受这奔波劳累之苦,只是太子已然对自己起了妒恨之心,兼之对亮也心存嫌隙。现下亮随自己离开了洛阳锦初楼,再无回头之说。太子纵使对亮有百般情,这样的状况下怕也是盛怒难平。还有那深居宫中的天子,早已视亮为眼中钉,若非碍于太子在朝中威信广播,岂容塔矢亮活至今曰,如今太子对亮已是爱极反疑,若再让亮独居洛阳,皇上骤下杀令,任是当朝太子也是鞭长莫及。皇上与太子纵不念骨肉亲情,为着权势江山,也少不得各自隐忍,绝不至自断生路。前往四合城虽不乏凶险,但让亮呆在自己身边,绝不至出什么大状况,总归不比留在洛阳权利旋涡中来的凶险。
      其实更重要的是自己一点私心,只怕此去四合城,曰子久了,与亮之间会生出什么变故。人生之事,瞬息万变,前因后果,皆在一线之间,更何况分离多时,再见面又难料是何种情形。虽已觉出亮与自己心意相通,万难分隙,但那太子与塔矢亮自小相知,待亮也是极好的,渊源纠结,自己又岂可不防。权衡再三,终是决定与亮偕行。
      怔怔地坐了半晌,马车规律地在山道间奔行。进藤光探手自怀中抽出一片布巾,徐徐展开。今早他抽身回知味斋见佐为,只寻着佐为钉在树身上的一片布帛。
      “大会期届,先行一步,静候君至。君宜慎思,以己身安危为重,速往四合城。”
      淡淡的墨色在雪白的布上浮凸出来,笔意飘逸,似是不惹凡尘之气。进藤光有些惘然地以指轻触绢面,凝眸其上,过了许久又似想到了什么,轻叹一声,随手将绢布抛出窗外,轻薄的雪绢如白蝶飘然落下,伏于尘土之上。
      马车在傍晚时分终于抵达最近的一座城镇,停在镇上最大的客栈门前。
      “亮,客栈到了。”
      低声唤着枕在自己臂间的塔矢亮,沉睡的人毫无所觉地闭着眼,墨绿的长发覆盖了半身。
      进藤光伸手抚过塔矢亮的眉间,细细凝视。睡着的塔矢亮紧抿着唇,闭着的眼帘遮去了冰绿的双眸,也遮住了眼底的清冷孤傲,但微皱的眉宇间依然可以看出容貌主人天生的强势自负。这个人,即使失去了高贵的身份,沦为供人驱使的奴隶,也不曾褪去这一身傲骨。
      喟叹地以指描摹塔矢亮的绝世容颜,久久,不曾停下。睡着的人似是感觉到软凉的指腹撩拨起的异样感受,不禁伸手轻挥,挡下了在自己脸上游走扰人清梦的罪魁祸首。
      进藤光泛起欢欣的笑颜,嬉闹般地捏住了塔矢亮的鼻子,同时闪电般地以吻封缄他的口,刻意不让怀里的人呼吸,舌尖执意相缠,却趁着唇齿相依的时候将口中的空气哺渡给对方。
      塔矢亮骤然觉得呼吸一窒,神智以清,不由得张开星目,看见捏着自己鼻子的人倏地放开了手,琥珀色的眸子漾满似笑非笑的光芒,他本能地反客为主,加深了浅吻。这是他第一次有了这么激烈的感情波动,只想借由这个吻来加深彼此的生命羁绊,决然不回头的无悔。
      衣衫已然凌乱,窄小的空间充满了瑰丽的暧昧气息,两双清澈的眸子都已染上氤氲的雾气,变得迷离起来。所有那些曾经的疑虑和不安,终于在此刻平静下来,接受了命运的最终裁决,为这灵魂的契合而震慑。
      “客倌……”见马车上的客人久久不出现,热心的店小二赶忙揭开车帘查看,却在看见车内惊世骇俗的一幕时乍然失语。两个男人?
      “出去。”塔矢亮淡淡斥道,头未回,气势已隐然而发,手上兀自不停歇地帮进藤光整理散乱的衣襟。
      进藤光垂着手任塔矢亮替他拉好衣带,披泻的长发如水般顺服,额前金色的刘海覆盖了长睫,看不清眼睛,只噙着嘴角轻若云烟的笑。
      而呆滞的店小二心头骇极,只觉得白衣的塔矢亮冷肃似索命阎罗,纵有绝世的容色当前也不敢再抬头看上一眼,放下车帘脸色苍白地奔入内堂。
      “你吓到他了。”进藤光不甚在意地笑语,眼睛却盯着尤自飘动的帘幔。
      “吓他一次总好过被你一掌劈死。”塔矢亮随口应道。
      进藤光掠了下耳边长发,笑道:“这里是人来人往的大街,我纵使有心灭口也绝不敢造次。”
      “你自问下不了手么?”塔矢亮略微皱眉,细细分开纠结的丝质绳扣。
      伸手帮塔矢亮解开绳扣,进藤光沉吟良久道:“你不愿我杀他?”
      “我亦无意救他,你要杀便杀。”
      似是未听见塔矢亮的话,进藤光低头道:“你救得了他一次却救不了他一生。似他这般卤莽行事,迟早难逃大祸。人,必须自救。”
      塔矢亮敛眸苦笑:“是么?人,必须自救。若救不了呢,是不是借口无能为力就可以放弃了?那么活着的人早就可以随逝者长眠九泉了,还谈什么生命,什么活着?光,这世上定然有人可以为另一个人的生与死付出一切的,只因我们都没得到,你就不相信么?可我,却是相信它必然存在的。这便是你我最大的不同。”
      进藤光似乎受到极大的震动,低喃道:“我不知道,亮,我竟不知道,你一直都相信它的存在。”
      塔矢亮恍惚地抬手按住心口,听见沉沉的心跳在耳边放大,开口道:“是的,我相信它,纵然这一生都不会拥有它。”
      进藤光欲言又止,沉寂的气氛在两人间扩散。
      “那么,亮,如果你肯开口,我就放过他,你救是不救?”
      “你心里早有打算,又何必问我。”
      似是对两人的衣着相当满意了,塔矢亮舒手振振衣袖,跃下马车。
      “就这样走了吗?”进藤光敛眉,真是个聪明的人,不愧为天下第一啊,也唯有这颗玲珑九窍心才看得透我的所思所想吧。塔矢亮够聪明,才不去和自己纠缠于这个问题,若亮真的开口为那店小二求情,只怕那人会死的更快。他一向都不喜欢靠了别人庇护却始终无法自立于世的人,厌恶,不能自救的人活着也是毫无价值。掌握命运的人,他赞赏;挣脱命运的人,他佩服;为命运所累的人,他也看得多了;唯有这些被命运耍弄还一味贪求旁人怜悯的人,他最是不屑。若真有心杀人,亮拦了,他就会罢手么?连自己也不知道呢,也许真就顺了亮也说不定。
      会有那么一天吗?他想杀,亮想救。
      塔矢亮,那最后是我顺了你呢,还是你顺了我呢?还是,干脆谁也不要妥协?
      呵,如果真有那么一天,亮,你会拿剑指着我么?拿着春日宴上的秋水剑,向我肋下三分刺来。可是,在那之前,你必然已倒在我的掌下了。唉,真是无趣,不管怎么算,都是亮输呢,真真是没意思。
      见进藤光迟迟没有跟上来,塔矢亮负手回望,暮色下清峭的身影幽幽映着晕彩。
      进藤光蓦地就忆起了半月前在洛阳锦初楼内那个点一柱微光,燃半炉清荷,枕满室星辰,梦飞花入阁的白衣人。接着就无奈地想到,跟这样淡漠的人在一起,根本一辈子就不用考虑会出现刚才的情景。想让塔矢亮真心救一个人,很难,很难。

      “客…倌,住店…还是…打…尖……”显然还被塔矢亮强硬的气势震慑着,店小二的声音瑟瑟地抖着如枯叶被冽风刮落发出的干涩破碎声响,尾音消失在塔矢亮抬手的瞬间,仿佛受刺激般向后连跳两大步。
      塔矢亮皱眉,他不过是想拿银票,这店小二未免太大惊小怪了。
      “怎么了?”进藤光倾着身子,越过塔矢亮,嘴里询问着,眼睛却看向可怜的店小二。
      天,世上竟有这般美的人!刚在马车内,进藤光一直低着头,是以店小二未看清他的容貌。此刻进藤光眨着妩媚的眼,眼底泛着魅惑的波纹,唇角不经意勾起完美的弧线,浅浅的笑涡在颊边闪现,似是要将那份美魅送入众人心间。
      这两人一清冷一诡魅,相斥相生,构成绝世的风景。一时之间整个客栈内静寂无声,人人都在心里揣测这两人的来历。
      “小二哥……”进藤光伸手在店小二呆滞的眼前晃了晃,回神,回神。
      “算了,光。我们直接去找掌柜的。”塔矢亮不由分说拉着进藤光向柜台走去。不悦地抿唇拉紧进藤光的衣袖。太过美貌是一种祸害,男女都一样。
      他不懂,光爱胡闹,怕麻烦,对谁都无情得可以,但他又喜欢时刻展现自己的魅力,不知不觉地让每个人都为他疯狂。如果不放在心上的话,为什么又要那么多人牵挂他,不是很麻烦吗?光怕麻烦是因为不在乎所以懒得去惹,而他怕麻烦则是害怕变化,他无法预料下一个,下下一个麻烦会给他的人生带来怎样的变动,他只是害怕改变,无论变好或变坏都会让他不安。
      一路拉着进藤光穿过厅堂,却没有回头看见进藤光眼中闪过的一丝难以察觉的诡异。

      在镇上呆了几天,塔矢亮白天在房里看书,偶尔和光下下棋。夜里光时常不在房里,他从不说去哪儿,塔矢亮也从不问他。
      已经六天了,自从那夜两人在塔矢府内彻夜谈心后,塔矢亮也知道进藤光身中金丝果之毒,虽然光只是几句带过,但凭银线花在江湖上引起的动荡,便可知金丝银线均是了不得的东西。而今十年之期将至,那人还是一点都不着急,耽搁在路上。
      来到进藤光房前,推开门,他果然不在。静静地坐在窗前,等着月亮从远方一直升到夜空正中。
      在这样清冷的月夜,如此波澜不再的寂寞人儿,枕着月光缓缓睡去。
      真是暧昧的月光,以至于在这样的月色下让人睡的那样沉。
      “快!”两个黑影冷不防溜进进藤光的房间,迅速扛起趴在窗边的塔矢亮,退出房间,掩上门。一切,似乎干净利落,然……
      “真是没想到如此更深夜阑之时居然还有客到访,实令在下受宠若惊。”清亮的声音遥遥响起。
      黑衣人僵硬地转向远处徐步走来的黄衣男子。
      “那个,两位从在下房内掳人,好歹也要知会一声吧。在下虽非中原人,但你们中原的礼数在下也是略知一二的。”进藤光双手环抱在胸前,眼光扫着中了迷香沉睡的塔矢亮,单薄的白色单衣在夜晚料峭的泠风吹拂下扬起纯白的涟漪,进藤光略微蹙眉,若不速战速决,只怕亮会着了风寒。
      思及此,进藤光眸光转暗,朗声笑道:“夜凉风大,两位不妨进屋喝杯茶再走,也好让在下稍尽地主之谊。”
      “哼,进藤光,你的茶本座可喝不起。你为什么杀了本座手下第一弟子越智?”抓着塔矢亮的黑衣人摘下面巾,冷冷道。他绪方精次身为魔门二使之一,手下最强的助手便是越智,岂料六日前却收到消息说越智在“依霜阁”喝酒时被一俊美少年击杀,怎能不令他震惊。
      “原来他是绪方坛主座下大弟子啊。”进藤光吃吃笑起来,“有什么办法呢,我们正好都很仰慕依霜阁的当家花魁苏挽情姑娘,但苏姑娘只允诺我们其中一人做她的入幕之宾。我们俩吵着吵着,我推了他一下,他就倒地不醒了。”
      “那本门名下盛秀钱庄五天前被你所灭又做何解?”
      “啊,那个纯属误会。我当日正想借你们钱庄后院的树休息休息,睡个好觉,谁知你们的下人不仅扰我清梦,而且出言伤人,我一气之下就让他永远闭嘴了。又怕钱庄里的人找我麻烦,只好顺带灭了整个钱庄。”进藤光继续笑眯眯地说道,完全不在乎自己灭了人家一个钱庄是多大的事。
      绪方继续握紧拳头,恨声道:“三天前你又挑了我们青龙坛,你好大的本事呀,进藤光。”
      “钱庄里正好有条漏网之鱼跑去青龙坛通风报信,我总不能站着等人家来砍我吧,所以我就先赶去善后。人嘛,总得考虑周全些才放心,你说是也不是?”
      虽已气极,但绪方仍谨慎地未动分毫,眼前这个笑得灿烂的少年绝对有不可小觑的实力,接连灭了魔门名下最大的钱庄和他所辖的青龙坛,这等武学修为和手段不亚于任何一个一流高手。但各种渠道探察来的资料只知进藤光是从大漠而来,甚至连他的身世和师承门派都无从得知。可以肯定的是,这个神秘的妖魅少年身怀绝技,又处处与魔教作对,背后是何居心不可不防,他挑了魔门几处重地,此事怕是早已传入教主耳中,绝难善了。本已打听到“天下第一人”塔矢亮秘密与之随行前往柳州,一路上看二人过从甚密,又兼四合城武林大会在即,各方势力齐聚四合城,与进藤光的恩怨不宜大动干戈,打草惊蛇。故而他打算先掳走塔矢亮来辖制进藤光。今夜已派出三名高手缠斗进藤光,谁知仍是功亏一篑,免不了与他正面冲突。
      手心忽冷忽热,进藤光笑得散漫,绪方没把握自己是否能带着塔矢亮全身而退。使了个眼色,身侧的人得令,出手便是魔门的独门暗器“火羽”。无数细小光芒洒向进藤光,笼罩了进藤光周身三丈之地,本以为已彻底断绝了他的退路,哪知进藤光根本未退分毫,懒洋洋将手伸入遍织的光幕中,也不见他怎么动作,竟将上百枚“火羽”尽数收入掌中,“叮叮……”一阵轻响,暗器掉落一地,尚自反射着蓝莹莹的幽光,显然都是淬了剧毒的。
      绪方眼中闪过震惊的光芒,但他久历江湖,位居魔教特使,思虑行动较之常人沉稳万分,就在暗器落地的瞬间,他挥手做了个手势,另一名黑衣人便身挟阴风急速拍出一掌。这一掌迅捷异常,但内劲却敛而不发,及至将要攻到进藤光胸前,一股力压千钧的暗劲排山倒海地涌来,掌风之中隐隐然夹着破空之声,原来黑衣人借出掌吐劲之机,一排银针也随之射出,若进藤光以肉掌相接,势必伤在银针之下。进藤光冷笑一声,右脚向左前方踏九宫八卦步法,身子一拧,已然变招为擒拿手法。黑衣人眼前一花,便已觉出自己右腕“尺关穴”为进藤光所扣,全身内力受制。黑衣人一催劲力,真气贯注右臂,顿时右腕坚逾铁石,甩手一震,不料进藤光紧扣着他穴位的手如跗骨之蛆,挣脱不得。进藤光左手顺势向他前胸拍去,却在将至未至之时,变掌为指,疾点了黑衣人胸肺穴道。
      进藤光有些讶然自己的行为,明明是欲一掌毙敌的,却在出招的最后一刻改变了心意。难道只是因为想到了亮对自己说的那番话么?罢了,这人现下的情况不就是不能自救吗?
      绪方也看出进藤光手下留情的那一招,冷然笑道:“为什么不下杀手?莫以为你放过了一条命就可抵去我魔门上千弟子的恩怨。”
      “我自放我的,并无赎罪之意,”进藤光转头向绪方道,“如何?我以这人的命与你交换塔矢亮。”
      “哈哈,你以为我会信你的话吗?我若放了塔矢亮,你下一次出手杀的可就是我了。”绪方伸手扣住塔矢亮的喉咙,真气暗运全身,盯着进藤光,,以防他骤然出袭。
      “你连手下的命也不顾惜吗?”进藤光冷眼瞥过地上点了昏穴的黑衣人。
      绪方一咬牙,道:“江湖中人早就该有随处青山可埋骨的觉悟,他的仇,魔门中人自然会报。只是他是教主贴身护卫之一的碧风,你若杀了他,就不要怪本门辣手,传‘凌霄令’一十二枚,命江湖中绿林人物缉拿你。我不信你可逃出这等天罗地网。”
      “凌霄令?终于拿出了点有用的手段。只是想必你记性不太好吧,凌霄令一共一十二枚,但魔教如今仅余一十一枚,还有一枚无人知道遗落何方。”其实是他老娘当年离家出走时带走了一块以备将来的不时之需,进藤光暗笑,依他那爱面子到不行的外公的个性,是绝然不会将这件家丑外扬的,所以这第一十二枚凌霄令的下落也就成了魔门中的一大谜团,江湖中人根本不知道凌霄令遗失的事。
      绪方一怔,凌霄令之事是魔门中第一等机密,除了教中握有重权的几个长老和护法外,外人又是从何得知?难道是教中人泄露了机密?但几位长老久在魔宫,多年未在江湖走动,四位坛主又曾立下重誓死守秘密。那么,难道眼前这个神秘少年跟本教甚有渊源?若是如此,他又何以处处跟本教作对?绪方越想越觉得疑云重重,不住拿眼打量进藤光。
      进藤光仍是一派轻松,无可无不可地道:“如何,我已说了不怕你们那什么凌霄令,你也不必想去找帮手,放了塔矢亮,我们就在这打一次好拉。”
      绪方冷笑道:“我自知打不过你,你不必浪费时间。你若敢轻举妄动,我立时杀了塔矢亮。”
      “是吗?我看他倒不是短命的相。”进藤光缓缓道,语气波澜不惊。心中的怒火却一寸寸上扬,从来没有人可以这样威胁他,从来没有谁的生死会让他在对敌的时刻裹足不前。妄动,他就死!进藤光的手心已经沁出一层薄汗,眼睛不断闭上,睁开。杀,还是不杀?绪方的笑声与塔矢亮雪白的衣摆同时刺激着进藤光。无法出手么?
      “进藤光,你可千万别生气,今天就是我死,也要杀了塔矢亮给本教千余名弟子陪葬。”绪方料定进藤光不会出手,这次果然是押对了宝,看样子,有塔矢亮在手上,今晚想全身而退不是难事,至于进藤光,以后再找机会和他算总帐。
      可是,进藤光拔剑了。
      他抽出缠在腰间的软剑,动作很慢,带着凛然的杀气,捧剑而立,眼睛专注地盯着剑尖,脸上褪去了魔魅的笑颜,只剩下虔诚冷肃的表情。
      绪方只一眼看去便知,这是上乘剑道的起手式,不由自主后退一步,道:“进藤光,你不怕我杀了他?”
      “怕,我当然怕。不过有一千个人给他陪葬,也是死有所值了。”清亮的声音冷冷地散发着修罗气息,“不过,绪方大人,总要到最后才知道,是你的手快还是我的飘雪剑快。”
      飘雪剑?!绪方大惊,进藤光手中的竟是绝迹江湖百年之久的飘雪剑?百年前,江湖一神秘怪客仗剑走江湖,所用佩剑便是这把惊神动魔的“飘雪剑”。江湖传说,形如白绫,柔软无比,因剑出飘血,世称“飘血剑”。剑师言其不祥,故更名为“飘雪剑”。百年前飘雪剑主人因行事正邪难测而遭黑白两道追杀,困其于少室峰顶,飘雪剑主人力挫各门派三十二位高手后力竭不继,坠崖身亡。江湖言其并无传人,虽然百年来时有高手慕飘雪之名前往少室峰谷底找寻名剑,却都无功而返。怎知这一代飘雪剑主人竟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十六七岁少年。飘雪剑再度出世,不知又会引起江湖多少腥风血雨。
      “飘雪剑在你手上,我自知非你敌手,但还是愿赌赌运气。”绪方已打定主意拼上一拼,一手扣住塔矢亮,一手抽出佩剑。
      “好啊,我最喜欢跟人打赌了。我也不占你便宜,让你先机如何?”
      “不必。我手中有人质,也算得公平了。”
      “那我就不客气了。”
      话音刚落,进藤光一招“潜龙望月”,软剑直向下刺去,到达绪方跟前时变招上挑,绪方推剑一封,人已退了一尺。进藤光接着跃起,“云燕取珠”,剑尖划半弧从上方而入,左手一式“流云诀”分袭绪方周身四穴,绪方大骇,一招“秋水沉沙”挡开飘雪剑,同时剑挽三花以攻为守。进藤光轻笑,飘雪剑如柔软的绸带般一折,陡然绕开绪方的剑势,向他面门罩去,绪方情知不可阻拦,身子生生向后硬退一 步,将左手的塔矢亮作盾牌。进藤光及时收势,手腕一沉,向绪方腹部让去。如此三四十招,绪方已满头大汗,左右不支。进藤光凌厉的剑势数度因顾忌到塔矢亮而被封住,心中已极是不耐。从来没有人可以把飘雪剑主人逼到如此境地,从来没有人可以封住飘雪剑的锐气。
      三十七招以后,进藤光点足顿住去势,眸光暗沉地看着对面强自镇定的绪方。接着,他平平挥出一剑,这一剑平凡无奇,没有任何花哨的招式,却又蕴涵了无数变化在内,进攻或防守都完美到无懈可击。这一剑,只有一个目的——杀人。这驭剑一击乃是驭剑术的精髓,也是剑道的最高境界,务求一击必杀。

      高手对战,稍有差池便万劫不复,面对进藤光的雷霆一击,绪方竟忘记自己正在与人生死相搏,只是呆呆地看着飘雪剑幻化出的一点寒芒。
      飘雪剑越来越近,剑势在绪方眼中奇异地变慢,慢到剑尖的每一丝颤动,剑光的每一次转折都看得一清二楚。他没有动,确切来说,他不知道该不该动,只因这一剑刺向的不是他,而是……扣在他左手的塔矢亮。这短短的一瞬,绪方的心中已转过千百种念头,他不知道自己是否该出招帮塔矢亮避过这一剑。他想过上百种和进藤光对招时会出现的情况,惟独没有想到进藤光竟会出手杀塔矢亮。
      这一分神间,进藤光的剑尖已前进了一尺,剑未至,剑气先出,夹杂着悲愤的呼啸声毫不犹豫地袭向塔矢亮。
      已经容不得他多想,绪方本能地生生后退半步,飘雪剑刺入绪方左肩,暗处一抹黑影趁隙冲出,以一掠之势拍开绪方扣着塔矢亮的左手,将塔矢亮丢给进藤光,同时带走了受伤的绪方。
      进藤光伸手扶住塔矢亮,任由那人救走了绪方。
      “为什么不追?”塔矢亮睁开眼睛,紧盯着进藤光。
      “你醒了。”进藤光答非所问。
      “早就醒了。”塔矢亮伸手拉拉白色的衣摆,那里有一道长约两寸的口子,方才因为绪方的阻拦,塔矢亮没有受伤,但剑气已堪堪划破了衣角,“回去吧,外面风大,很冷了。”
      进藤光也看见了那道划痕,整齐的断口,凌厉得象心上一个深深的伤,它也确然是愈合不了了。然后进腾光就笑了,伸手握住塔矢亮的手心,用自己的体温来温暖冰冷的指尖,低声问道:“你不问我么?”
      “我没有受伤,你也没有,这就够了。”冰冷的手回了温,握紧,扁平的指甲陷进掌心带来钝重的痛感,“如果有下一次,你仍会做同样的选择,是吗?”
      “我不知道,因为不会有下一次,我不会再给他们第二次机会。”进藤光肯定地说道。
      塔矢亮抿唇不发一语。刚才,进腾光想杀他,是真心地想杀他。因为他发现塔矢亮已经成为他的弱点,在这个弱点成为致命处之前,他决定亲手斩断这种可能。
      就在进藤光转身之时,一枚细小的银针从塔矢亮的指间悄然落下。其实刚才他在迷药效力退去之后,完全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将银针刺入绪方身上,银针上是见血封喉的毒药。在锦初楼那么多年,若无一些技艺防身,如何周旋在形形色色的人中间。但他没有出手,他想赌,赌进藤光对他的真心,就在飘雪剑刺向他的一刻他就注定输得一败涂地。苦笑地摇头,进藤光是不会让任何人在他心中的地位超出既定的限度的,他早该明白了,只是还抱有一丝渺茫的希望。
      为光付出已经是再自然不过的事,超越了底线,也许只是不想让那个孩子被过往带向悲伤,终至沦陷。经历家变后,塔矢亮以为自己已经学会了保护自己,一直以来都将心隐藏得很好,坚如铁石,不会再受伤,可是他发现另一种虚无和寂寞开始在内部腐烂,将他变成一具行尸走肉。
      他以为,人生的悲哀来自永无止境的快乐或永无止境的痛苦,但经过了很久他才明白,人生真正的不幸在于抛却了所有的快乐和痛苦。
      遗憾的是,当他深切地觉悟到自己的不幸时,他已经深陷其中,不可自拔,如饮鸩止渴,却摆脱不了深入骨髓的毒。他以为自己一辈子也不会遇见一个可以为自己付出一切的人,也不会遇见那个让他甘愿付出一切的人。
      其实,还是有光的。
      就象东栏的梨花在四月缠缠绵绵地开满墙头,人的感情又岂是可妄下断言的?塔矢亮在七年前没有料到自己命运的转折,同样的,在七年后也没有料到自己的情。
      光经历了太多的痛苦和迷惘,害怕失去,宁愿不曾拥有。他天真,固执,认定的事绝不回头,对于任何人的错误都不会再给予第二次机会,包括他自己,所以这样的他会让人觉得很残忍。光太单纯,太执着,所以他要的是绝对的关注,完全的在乎,不可以有一丝瑕疵。他曾经渴望得到爱,但当他发现身边的人拒绝付出爱的时候,他放弃了爱的权利。
      如果有人觉得光无情,那只是因为他还无法做到对光付出完整的爱。
      光,实在是个单纯又可怜的孩子。
      光太多情,这个世间太无情,所以他的情在世人看来皆是空。
      千古恨事唯一情,光的错只在于他太多情,反生嗔恨,终至无情。
      光,到什么时候你才肯相信,这世上定然有人可以为另一个人的生与死付出一切,不计后果,不计代价。
      我一直以为无法得到的,现在就近在眼前。
      假如回头,就可以看见我的每一分落寞,每一分期盼,也许你就会看见幸福。但是,你却是从来不会回头的。所以,即使身手开满繁花,你的眼睛里只有阴郁寂寞。
      黄色的衣袂飘然,风吹起的是无尽的孤寂,那个眼里有着灿烂光华的少年,是失去了温度的阳光,温暖到达不了他的心间。

      进藤光没有回头,握住的手没有一丝温度,坚实如冰玉的感觉就象是失去了热血的生命。真的不敢回头,不愿回头,怕转过身望见的路没有繁花满径,只有一片凄寒。亮就在身后,在如此近的距离下,还好似不敢回头。
      亮的影子覆盖在自己的影子上,勾勒出更深厚的底色,就象是同时背负了两个人的宿命。小心地用力呼吸,喘着气,仍旧感觉被压得弯下了腰。一滴深夜的露水从树梢沿着叶缘滑落,正打在重叠的阴影正中,刹那间影子的形状扭曲又复合,又固执地交叉在一起。
      我一直都是一个人的,我一个人也可以过得很好,我不需要任何人。
      可是,一旦发现再见竟开始在意塔矢亮的一举一动,在乎他说的话,在乎他的喜怒,在乎他的生死,我该怎么办?进藤光的眼睛迷蒙一片。他可以在乎世上的任何一个人,但为什么是塔矢亮?为什么在过尽千帆后,却在意了一个无心的人?
      进藤光一遍又一遍对自己说,反正亮不会在意的,他才不会真的在乎我,他根本就不在乎任何人。从以前到现在,没有任何人在乎我,没有人,我也不需要任何人。谁会那么傻呀,为了一个不相干的人付出,人都是自私的。塔矢亮跟你在一起只是寂寞,他才不会真的爱你。所以,我没有对不起亮,他又何曾在乎过我。
      为什么不敢回头?
      害怕亮会失望,会伤心吗?害怕他会骂我、恨我。恨我一剑就向他刺去,没有一丝犹豫,恨我进不肯为他做出让步。
      还是更害怕看见亮一脸漠然,害怕在他的脸上看不到一点表情,然后证明我的愚蠢,竟然向他那样的人要爱。
      从身后看,光的背挺得很直,没有一丝弯曲,多想伸手将他拥入怀抱,告诉他,不要害怕,偶尔可以不要那么倔强,那么坚强。塔矢亮叹息了一声,终究一句话都没有说。
      回到房前,进藤光放开塔矢亮,一个左转,一个向前,宛如两个交叉的点汇集后又匆匆各自奔流,却没有人知道离别是否已经开始改变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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