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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七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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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七张机,鸳鸯织就又迟疑。
只恐被人轻裁剪。
分飞两处,一场离恨,何计再相随。
街道重归寂静,阴暗调配出暧昧的分际,更深月色半人家。而隐在暗处的两班人马间却产生了微妙的变化。
“教主,让芦原这样救走绪方好吗?万一进藤光暗中有帮手跟踪他们,那白虎、朱雀、玄武三坛也许会有不小的麻烦。那个进藤光也真是怪,居然会出手杀塔矢亮,看样子他们的交情也不如传闻中那样好。”
“芦原、绪方二使师出同门,自小一处长大,一起出师,感情自不比一般。一柳坛主,你以为能阻止得了芦原吗?”
“桑原长老,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我自然知道二使交情深厚,我这也是为本教大局考虑。”
“大局?一柳坛主未免太杞人忧天了。莫说今夜进藤光没有帮手,就是有接应的人马,要找到总教怕也是难如登天。坛主若担心玄武坛,大可立即回身查看,也不必扯上教主。”
“长老,现在是一致对外的时候,四合城的武林大会在即,武林正道人士对本教虎视耽耽,长老若再处处相逼,只怕会闹得人心涣散吧。”
“坛主若然真心为教中着想,就不该心存芥蒂,绪方坛主虽与你有些过节,也是些陈年旧事,你又何必耿耿于怀。”
“长老,你这个罪名可扣得大了。我不过是奇怪绪方坛主为何在进藤光最后一剑下手时挺身相护塔矢亮,对敌方的人如此宽容,不是他一贯的作风,若绪方坛主对此无法给在下一个满意的答复,在下是决然不服的。”
“哼,这就是绪方坛主厉害的地方,塔矢亮绝对不能死。进藤光是把嗜血的魔剑,无心无情,挥剑恣肆,更加有飘雪剑,如宝剑淬锋,势不可挡,而塔矢亮是剑鞘,牵制着剑的魔性。若逼得进藤光下杀手,便有如利剑出鞘,如此魔性,天下间再难有人制服得了他。”
“不错,绪方能在千钧一发之际选择保塔矢亮不死,全凭这么多年在江湖历练的经验,当时情况危急,容不得他犹豫,仅靠直觉和瞬间的判断,取舍得当,也算得将功折罪了。”川上野渡沉吟道。进藤光吗?进藤,和当年四合城的臭小子一样的姓。
那小子收暗器的手法分明是逍遥律,逍遥律是丫头的绝技啊,那么,这个进藤光就是……
“教主,进藤光似乎会本教的秘术逍遥律,不知教主如何处置他?”
川上野渡笑道:“长老,你分明已知那娃儿的身份,说话又何必这么谨慎。”
桑原亦笑道:“看来教主和属下所想是一样的了,那想必教主心中早有打算了吧。”
“好,好,好。美津子那丫头果然生了个争气的儿子,不论是长相、能力、资质都是上上之选,这次这小子的出现会让四合城的武林大会增色不少,进藤平八那老家伙这些年来一直盼着他儿子回心转意接掌四合城,若他看见进藤光只怕不会轻易放手,哼,我偏要让这小子继承魔教,气死四合城那个老不死的,好报我的夺女之恨!”川上野渡眼睛微润,感叹道,“死丫头真忍得下心,离家这么多年也不回来看看我,我这把老骨头也不知能再等几年了。”
桑原低声道:“教主不必太过伤心,小姐心里一定也挂念着教主,属下自小看着小姐长大,小姐不是不顾念亲情的人。现下最要紧的是保护小少爷的安全,让他认祖归宗,这事还是暗中进行比较妥当。”
“不错,我们要赶在进藤平八之前收服进藤光,若让四合城先得到他,正派的势力大大增长,于我们极为不利。”
“那,教主,今夜不宜打草惊蛇,要先回去吗?”
“恩。撤!”
“教主,碧风怎么办?要处置他办事不力之罪吗?”
“不必了,他打不过臭小子也不算丢人。垂雪,你去带碧风回总教复命。”
“是。”
暗色中一列队伍训练有素地退出了客栈周围。
另一边。
“大哥,魔教的人撤走了,我们要截击他们吗?”森下低声向进藤平八请示。
“不可卤莽,现在还不是大动干戈的时候,我们还没把握一击必胜,而且川上老狐狸岂会不安排退路就贸然涉险,只怕我们的人一 追击就会中了他们的埋伏。”
“大哥,川上老头对这个诡异少年倒是很重视,居然屈尊来观战。”
“这孩子不简单啊。”
“武功很好,人中之龙,中原武林有这么个后起之秀吗?城内的资料并没有提及这个少年。”
“哈哈,二弟,他是没有出现在我们的资料网上,但他的武功你绝对听过。”
“这个,我自认也算得见识广博了。但今天,恕小弟眼拙,倒看不出这少年用的是哪派武功。”
“你没见过,但一定很熟悉。这也是你十几年来心心念念想见识的武功啊。”
“这……难道就是……”
“不错,你不是不服气小魔女靠一套邪功拐跑了正夫吗?这就是魔门不传之秘——逍遥律。”
“也不过如此,并没有传闻中让人神魂颠倒的魔力。”
“不过是那小子没有用上逍遥律的心法,逍遥律之所以被称为天下第一媚功全在于施用者是否能用潜力将上乘心法融注于举手投足之间。但若不施内力仅凭步法,逍遥律又当属柔术中的精妙绝学了,身法轻灵无影,单看那小子收罗火羽的起手式便知他已练成逍遥律的极高境界,以他这等年纪,成就当高于你了。”
“我不信,以我将近六十年的功力竟比不过一个乳臭未干的娃儿?那我苦练一甲子的武功算什么!”
“你莫忘了,这世上本就是不公平的。不过,天赋异秉的人毕竟少之又少。你知他收暗器伸出平平一掌瞬间蕴涵了三十六种变化吗?而这三十六种变化又分上下左右四方数术,共一百四十四个方位,否则上百枚力道、角度各异的火羽怎能以一掌之势全数拢尽。今日这一战已是大开眼界,我听说逍遥律练至最后,可以凭一百零八种变化辅以八卦方位,合成八百六十四种变化,布成天经地纬之阵。此阵乃上古神阵遗留下来的衍生阵法,大阵布成,方圆十里内之人生死皆系于阵主之手。这最后一重阵法连川上野渡都没有练成,不知这小子能否有此神遇。”
“逍遥律既然如此厉害,魔教为何将其列为禁术,连历任教主都甚少修炼。若非小妖女当年用过此功,我只怕至今还未听闻魔教中有此等诡异的魅功。魔教所图者大,逍遥律有此神效,川上野渡早该想到广被雨露,届时魔教高手辈出,中原武林再难与之抗衡。”
“逍遥律被奉为绝学自然有其神奥之处,大凡高深的武功都有其修炼的难关,况且武功一道有得必有失,逍遥律不仅极难练习,而且练成后还有它自身的不利影响。内力和步法是分开修炼的,间隔两年以上,这是一层。到第二层时,修炼者依自身领悟力将内力和步法融会贯通,但因内力偏重妖媚,外功则侧重轻灵出尘,若非天生的清魅为基底,第二层就极难练成,强自修炼的下场是功毁人亡,而逍遥律 一旦修炼却是停不下也回不了头的。侥幸过了两关后,进入第三层,也是最后最难的一层。修炼者需以天赋的异秉将已经汇合的内力、步法再拆开,分别导入任脉、督脉中,一般人打通任督二脉就已是奇迹,更何况将同一种武功内外功拆开,若无过人才智,这一层就很难理解得透。练成后内力、步法可分可合才算成功,但也要防止魔功岔道改变人的性情。逍遥律需得有缘人练之,若无先天根底,纵得了武功妄自修炼也只是走火入魔,且逍遥律在人体内依资质又分三六九等,一样的武功,不一样的威力,并不是依修炼年数而定,全仗天赋,当然了,还要时时防止魔功反噬,且功力越高,反噬力越强。至今魔教中只有三人成功,一个是百年前的创教长老,一个是川上野渡,还有小妖女,现在又多了这个娃儿。”
“他既练成了逍遥律,自然与魔教极有渊源,他又为何处处与魔教过不去,还伤了绪方?”
“他要上门找茬,现在惹上魔教也是自作自受,便是他们自相残杀,于我们才极为有利。十八年前一场孽债注定要血洗明河。”
“大哥?!你说什么十八年前的孽债,难道你早已知那小子的来历和目的?”
“这一世的恩怨也当来个了断,即便他今日成魔成妖,我亦绝不后悔。”
“十八年前……大哥,莫不是十年前的……”
“今年是第十个春秋,我与藤原佐为的约期已到,如果我算得不差,他便是进藤光,只不知藤原佐为身在何处,为何不与他一道。”
“大哥,阿光身上的金丝之毒必得银线花方可,倘若武林大会上真有高手取得银线花,阿光岂不是真要等死了。”
“那也是他的命。不过,我现在倒改了主意,这小子资质比他爹高出许多,若他肯接掌四合城基业,灭魔教,统一武林,银线花自然归他所有,若他不肯,那就凭本事来拿。”
“大哥,那可是正夫的骨血,也是你的亲孙儿。你这样逼他,我这做叔公的着实不忍。”
“他爹当年不也是在逼我吗?那逆子何曾想过我暮年失子,无人送终的苦楚?人生于世,活着就得忍,岂能事事如愿。只要进藤光肯回四合城,我自然好好待他,若他倒戈投入魔教,那就必须斩草除根。”
“大哥……”
“你不必多言,命理天定,半月后自见分晓。还是赶紧回四合城准备大会事宜。”
人来人往的柳州四合城大门,因着武林大会的声名广播,平日里庄肃威严的城门口热闹了许多。此时,众人正在围观一张红榜。人马的喧嚣声、小贩的吆喝声,好一派繁华景象!
此时,一位眉眼弯弯,笑得漂亮的公子正拉着另一位温雅秀致的公子挤入了那边的人堆,悄没声息地站在了最里层。
黄衣的公子皱着眉仔细辨认着榜单,以指轻敲额首,半晌,看见了门边站的侍卫,满脸堆笑地问道:“这位大哥,榜上面写着什么呀?”
侍卫站了半日,瞟到有人问话,极是不耐地挥手:“长眼睛不会自己看啊,大爷可没那工夫闲扯淡。”
“可是,我……不识字……”期期艾艾地说道,黄衣公子略微沮丧地低头叹息。
这低首一叹,包含了无尽的委屈与愁怨,似诉未诉,这一叹,扣入了人心上。周围的人们也都纷纷惋惜起这般精致玲珑的公子竟目不识丁,又觉得品了醇酒般幽幽醺醺,情不自禁随着这一叹黯然了心魂,几欲落泪,不由得对那惹起温柔人儿叹息的罪魁祸首报以恼怒不忿的一瞥。
侍卫似乎也觉得自己说话有些重了,不知所措地搓搓手,道:“这是四合城举行武林大会的告示,邀请天下群豪齐聚四合城。公子若无甚要紧事还是趁早走吧,实话说,这城里为了银线花是少不得要大打出手,据说魔教的人也要来,万一动起手来,刀剑无眼,受了伤可不大值。”
进藤光有些惊惶地开口道:“这位大哥,我和哥哥是随家父来赴会的,中途与爹爹失散,估计他老人家已进了城,我想与家兄去找爹爹,只是……只是名帖在爹爹身上,进不去。”
“没有名帖?”侍卫愕然,这倒不好办了,此等要会请的都是四方名流,没帖子可进不去。
进藤光点点头,跨前一步,拉住了侍卫的衣袖,哀声道:“我只进去找爹爹,不知大哥能否通融放行?”
“这……”侍卫颇为难地瞧着进藤光,他也不忍见这位漂亮的公子难过,可盘查来往人群,防止宵小与寻衅滋事者混入城内又是职责所在。
“这位大哥尽可放心,我与家兄均不会武功,也无利器随身,我爹既有名帖,放我们进去也非于理不合。”进藤光笑得零落了一季的桃花般清柔,目光中又有无尽的希冀,让人不忍正视,也不忍令他失望。
侍卫沉吟,猛然拉住进藤光的手腕,筋脉松软,果然毫无内力。进藤光笑着不躲不闪,任由侍卫扣住脉穴。
侍卫放手,又想伸手拉塔矢亮的手腕,可是,恰在此时,进藤光牵过塔矢亮的手,将他拉至身侧,拱手向侍卫行礼:“既然验过无异,还请大哥成全。”
侍卫一手抓空,微微诧异,看着进藤光的笑颜,不禁呆呆道:“既然令尊有名帖,那两位公子请便吧。”
塔矢亮静静看着进藤光如何将周围的人玩弄于掌中,被进藤光拽进城门后不悦地问道:“为什么骗他们?”
进藤光翻了个白眼,颇觉无奈:“大少爷,我要是大摇大摆闯进来多麻烦,你当门口的戒严都是装装样子的啊。虽然我不怕他们,但我们何必耽搁在这种根本不值得浪费时间和精力的小事情上。再说,我也不算骗了他,四合城是进藤家的产业,我这个幼主都不给放行的话,传出去岂不让人笑死。”
“你总是有理。”塔矢亮口中冷斥,一面执起进藤光的手,细细检视他刚才被侍卫猛然拉住的腕骨,细致的琉璃皓腕上一指阔的淡粉色红痕横亘其上,似是一瓣桃花贴着肌肤,周围还有几丝被粗砺掌心刮擦的红丝,其间夹杂着几处污点。塔矢亮抽出纯白的步巾,拭去污痕,再仔细瞧了半日,方才抿唇问道:“你平时就是这么容易受伤吗?”
进藤光撇唇笑说:“过几日自是好了,管它做甚。”
“你便是这样不爱惜自己。”塔矢亮微恼。
“我待自己好着呢,可受不得一点委屈。我痛得很,若不是周围许多人,我早就开了杀戒。”进藤光闷闷地盯着受伤的手腕,仿佛盯着盯着那伤痕就可以消失不见了。
“我知你不愿和人动手,怕我有闪失,只是不该委屈了你自己。”塔矢亮轻叹,抬眸幽幽微微地望着进藤光。
“我若是把你看成不能自保才真是傻瓜,你心里不知道多有主意。我只是……很累……”进藤光踉跄地前倾半步,慢慢地抬袖掩口,微微咳出一口血来。
塔矢亮本能地扶住进藤光有些不稳的身形,看见进藤光眉间嫣色的红痕若隐若现,知他毒根已发,血气上涌,两靥艳丽无双,却是病发作得狠了。
“光,你还能运功抗毒吗?”
进藤光略略摇头:“我真气不稳,需得借外力和药物培元导气。”
“你早就觉着不适,怎不告诉我?”塔矢亮怒极。
“你……你知我不是故意骗人了吧,我实是……站不稳了。”
“咔”一声折断一根树枝,塔矢亮断然道:“那,我们就去找四合城主。”
“亮……”进藤光勉力支撑仍无法维持神智清醒,话出口,丹田真气散去,沉沉地陷入黑甜的梦乡中。
一股劲风袭来,目标直指他手中昏迷的进藤光,塔矢亮想也不想将手中一把银针掷出,来人堪堪闪过,一步,两步,幻化成千重樱影,抱过进藤光。站定后,微微笑道:“塔矢公子,别来无恙。你这般贸贸然出手,若我武功不济,岂不是死得很冤。”
塔矢亮冷然道:“你是谁?与他又是什么关系?”
来人横笛在手,无限温雅地开口:“我是藤原佐为,曾在春日宴上见识过公子的丰神俊朗,久仰大名了。塔矢公子尽可放心,我是决计不会加害阿光的。只是他毒发功散,我急于带他去疗治,多有冒犯之处,还请见谅。“
他的声音清越动听,眼里是一片柔和的澄静,似乎包涵了苍茫天地,无限穹空,望不到底,深邃无边又清澈无痕。听着他的声音会让人产生很安心,很浩淼的感觉,似乎他本不该属于这个世间,又为了一些不能放弃的理由被绑缚在这里,很无奈,又不知让人从何心疼起。
“本来我便要他与我同往四合城,他只是不听人劝,我只好先行一步。幸而时日算得不差,三日前我便备齐了所需药草,还赶得及抑制毒伤。塔矢公子也随我去吧。”
言毕转身,丝毫不关心后面的人是否跟来。
塔矢亮无奈快步赶上,走得近了才发现方才看见的漫天樱影是佐为身上樱色的曳地衣衫,衣带当风,古意飘然。只是那樱色过于浅淡,近乎于粉白的惨悴,却又有说不尽的古雅风流在里面,衣衫的樱色在日光下尤显得朦胧发光,敛华初泛,一眼望去,似是空灵飘逸到了极致。
远远地瞧不清他的容颜,站得近了,也还是眩目,似乎永远也瞧不清那人。但那眉眼传神处,一颦一笑皆显得风华绝代,举世无双。
紫色的发丝被银色发带束起,只松松绾着,长长的绸带尾端飘在风中,纠缠着风脚,遮去了乌灵灵的眸光,眉梢眼角悠远地平展,描画着说不出的睿智,鸿远和……良善。
那身影在前方,诉说着他可以信任,没有任何人可以伤害他们。
塔矢亮垂首追随,似乎连回忆都被那身影笼罩,他仿佛又变回了多年前站在父亲影子里的孩子,望着父亲的背脊挺得笔直,高大得象一座巍峨的山,永远无法超越的鸿远力量,连呼吸在这种压迫里都分外浊重。
这时候,他象个孩子,也只是个孩子而已。
四合城。岚逝阁。
进藤平八正在独自品茗,说是品茗可能不太妥帖,也许,只能算在喝茶。
品茗讲求意境深远,心净无所执,这一点跟禅宗颇有些相似,茶道本身也是一种禅意。只是进藤平八此刻微拧的眉和冷肃的表情显然不能构成品茗的境界,姑且称他在喝茶吧。
进藤平八已奔古稀之年,仍眼神锐利,精神矍铄,深厚的内力更使他极不显老,常人看见,只当他才五十出头。作为四合城主人,他名也有,利也有,钱则是多得没处放。可这偌大的家业竟无一人继承。他并不后悔当年将儿子逐出家门,他只是很累,从未象现在这样无力。这话说出,怕是没人会信吧,谁都知道四合城主的手腕和魄力,他是活在神话中不可倒下的强者,或许,当人站得太高站得太久,旁人就会忘记了他身为人的情感和极限。一个霸主,同样会老,但所有人都不允许,他可以战死,却不可以默默老去,否则就是亵渎了他们的信仰。
他在想,进藤光与塔矢亮。
他不明白,塔矢亮虽是天下第一,但所有人都知道他是官奴,也是太子的人,江湖中人纵然势及黑白两道也不敢轻易为了一个区区塔矢亮而开罪太子。自古民与官斗终是不智,而进藤偏要趟这浑水,他实在想不透进藤光的心思。
他只见过塔矢亮两次。
第一次是在三年前,太子为铲除异己,曾秘密托他除去兵部尚书御器曾。当时太子约他在洛阳锦初楼会晤,挑开湘妃帘,一眼望去便是一片深浅的白,笼在白雾中的便是这个秀绝烟尘的少年。看见他进来,少年只是点头致意,静静地退出去。他当时总觉得,那少年眉眼全是不看人的,不是不好,只是旁人入不了他眼。很少有人会不震慑于他的气势,所以他就想这少年很奇怪。少年看所有的人都象是透过一切看着远方的浮云,那琉璃般的眼神不是飘渺,相反,是————相当执着。空灵的执着。他求心为空,却不是无记空,是空容万物,有无并破。那一眼,便让他终生难忘。
第二次是在客栈那一夜,进藤光一剑刺去,塔矢亮早已清醒,却不言不语不躲不闪,眼里竟有了一丝迷惘和怜惜。他怜惜进藤光。只此两次,他便觉得塔矢亮确然不是普通人。
依进藤光的个性,他们又是那样的人,竟在一起产生了交集,又实在有点不可思议。
尤其是昨日,自佐为抱着昏迷的进藤光进了药房后,塔矢亮便一直倚靠在岚华阁的二楼阑干上。进藤平八不禁望向正对面岚华阁上一袭白衣无尘。那少年,很冷静,甚至有种万事不萦怀的漠然,但他却知他心里必定是在乎进藤光的,只是因为少年有着超常的洞察力和自制力,倒令他理智得近乎可怕了。
至此,他才真正理解塔矢亮成为天下第一人的意义所在。倚着阑干的人,身上背负了多少血海深仇,沦为官奴仍掩不去天生的优雅倨傲,就是这样污浊的世间开出一朵盎然的梨花。他不是不悲伤也不是不怨怒,他只是不信命。一切苦难在他眼中不过是笑话,这样的人,对所谓的命运是不甘又不屑的,那是强者的自信,无论何种样的打击,在他看来都不值一提。他只做他想做的事,官奴、国仇、家恨对于他又有什么意义呢?他只是塔矢亮,为他自己而活的塔矢亮。无情,也无情得可怕,执着,也执着得令人心惊。
纤细无力的身体,秀雅绝伦的容颜,却有着无比坚韧无比强势主导一切的灵魂。
那少年,真的是无法击倒的吗?
真的……无懈可击吗?
岚华阁。
“烫死我啦,佐为,你要蒸死我啊!”坐在浴桶中的进藤光被热水和烟气熏得汗如雨下,不禁大叫起来。
“你就不能安静会儿么?”佐为试了试水温,又放了几样药草进去。
“又不是你被当成包子蒸,我难受还不许我抱怨吗?”进藤光趴在桶边上,桶里褐色的药汁翻滚着包裹着他的身子,桶底高架的木笼里浓郁的白烟徐徐蒸腾,优昙花的诡异香味闷闷地熏染着整个房间。
“谁叫你不听劝,硬要妄动真气逼得体内毒发,若不用这种方法暂时压制毒性,你也没命等到银线花开了。”佐为恼怒地斥道。
“若不先拔除魔教最大的几个据点,恐怕拿银线花会有些麻烦。”
“哼,局面怎样于你又有何影响,就是魔教和四合城联手也挡你不住。”
“哎呀,这样才好玩嘛,让川上野渡着着急也不错。”
“你不用这样糊弄我,魔教这几年势力大增,隐隐有超越四合城的架势,你不过稍稍削减了他们的实力,现在它与四合城实力相当,武林大会上的征战才会更混乱,经此一战役,正邪两道怕是都会元气大伤了。”
“就知道佐为最聪明了,每次都把我的心思猜得八九不离十。”
“你到底还要胡闹到什么时候?死多少人你才甘心?你一点也不怕有报应吗?”
“报应?”进藤光吃吃笑道,象听了什么有趣的事,“若有报应,在我杀第一个人的时候就该来了。佐为,你怎么那么天真,强者才能生存,报应只在那些弱者身上。若我足够强大,老天又能奈我何?你也下棋,该知道十九路上征战四方不也是杀戮重重吗?若真有罪过,我等着你说的报应。”
“阿光,你……”佐为低首,眸光倏然黯淡。他早知阿光无情,有些想法过于偏激,但他……从不曾用这种语气对他说话,也不曾用这些思想来刺激他。
“佐为,莫以为你照顾了我十年便可以左右我,你若不能容忍我,我也不愿强留你。十年之期已至,你和进藤平八的约定也可以完成了,从今日起,你已自由。”进藤光背过身,一字一句说道,“武林大会在即,四合城内不留闲人,藤原佐为,你自行出城吧。”
佐为顿时笑得灿若春风,连连点头道:“你说得不错,四合城内再无可恋栈的。我早该走啦,早该回大漠去,江南总在下雨,很冷,真的。”
进藤光未再开口,听着佐为的笑语也只是略略闭目,手指微抬,水面便漾起了一圈涟漪。
佐为停步在门前,背对着屋内,低声道:“你不是问我是否希望快些到四合城吗?我现下告诉你,我————不希望,一点也不希望。即便你今日不开口,我也会自己走,阿光,你终究还是不够自信,也不够信我。不过,我很高兴,阿光你长大了,倒是我,竟还一直把你当孩子看。我————去了,你保重。”
直到樱色的衣衫消失在远处,进藤光才失了气力般颓然滑落,褐色的药汁没过头顶,封闭了无蕴六识,只除了记忆里挥之不去的倾城容颜。
佐为——————自己终究还是逼走了他。
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要伤你,我只是不够自信。
我也会害怕,害怕失手,害怕你为我而伤,我不值得。佐为,我只是太过自私,你是我最重要的人,我却不想负担你。背负你的爱你的关心只会让我更加痛苦,即便是最重要的那一个,进藤光也不会让藤原佐为的存在束缚住自己,这也是我对自己承诺的底线。塔矢亮可以和进藤光同死,但藤原佐为却不可以,佐为,你不可以。塔矢亮比你坚强,你虽了解我却永不能容忍我的冷酷,我的热情早在多年前便被冰封在万古荒原之下。佐为,你再也找不回当初的进藤光了,我给不了你希望。你已为我耗费了太多的时间,这是我欠你的。你应该自由,应该自由地拈子,成为十九路棋盘上的神,那放浪千年的幽玄之叹才是你的梦,你的追寻。这样我也才能解脱。这辈子也唯有你是我不得不承认确然在乎的人,当你多年前拉起我的手带我离开四合城,你就已经注定成为进藤光今生最后一个弱点,甜蜜而致命。也许我应该庆幸,我还是有弱点的,在我还小,在我还能全心全意付出爱的时候,我为自己的坚强找了一个缺口。
我本以为我可以独自幸福地拥有这个缺口,可是在毒发无力的一刻,我唯一牵挂的就是你。我怀疑我是否有能力有资格保有这份秘密,那么,今天,我来亲自将这缺口堵死封牢。
自由吧,你不属于我。你只属于天,属于地,属于山中的月光,属于林间的清泉,属于纯净的黑与白,却从不属于我。
你已在尘世羁留太久,如果继续漂泊,我怕你会找不到来时的路。
修长白皙的手轻轻推开精美的雕花门,“咿呀————”一声静静地惊动了水中的人。
白衣无尘,覆着杂绣银色的锦线,华丽却并不繁琐,一步步靠近屋中烟气缭绕的浴桶,低头凝望在水润长发下氤氲的双眸。
眸子的主人似有不甘地咬唇避开了他犀利的目光,不发一语。
以手挥散阻隔两人的水雾,低头探究地紧盯着他,不容另一个人逃避。
沉默在对峙中无声无息扩散在房间的每一个角落,进藤光感觉从塔矢亮身上散发的压力已经由全身的每一个毛孔钻入体内,叫嚣着要爆发爆发,不悦自己被他的气势压制,不得已开口道:“有事吗?”
“他走了。”不是问句,是漠然的肯定,停顿了一下,接着道,“你赶走了他。”
“他会防碍我办事,所以只有离开。”满不在乎的语气压低了从口中吐出。
“他不会解脱,只会受伤。你在把他往绝路上逼。”塔矢亮不赞同地蹙眉,“他……往长安去了。”
湿漉漉的长发带出大片的水迹猛然泼洒在四周,盛放出瑰丽的菊花瓣,进藤光倏然从水中站起,目光锐利地盯着门扉,继而看见了门沿上一道浅浅的粉樱色,暗淡的血色,惨然的樱红。进藤光握拳卓立,慢慢扣紧,直至一道鲜红也从掌心蜿蜒,滴入褐色的药汁,隐去不见。“他已是自由身,爱去哪儿是他自己的事,我管不了。”
塔矢亮走近,默然看着进藤光滴水的身躯带着少年特有的白皙坚实卓然而立,支撑起的是少年的坚强和隐忍的伤痛。“怕他受伤直说便是,这样……不好。”
金色的少年笑出了艳阳灿灿,带点媚美的迤俪,遮去了目光一闪即逝的悲伤和软弱。“什么啊,我最讨厌有人管着我,反正他已无利用价值,走了正好。”
进藤光俏然伸手揽上塔矢亮的颈项,白皙的身躯靠过去,身上的药汁沾上白色衣裳,在锦线上晕染开点点褐色的桃花,象春末离枝呻吟的最后几点残瓣,温热带着药草香的气息吐在敏感的耳后,听少年悄声轻语:“我现在喜欢的人是你,其他人不要去管他好不好?你会不会觉得寒心,我就是这样的人,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我可以舍弃所有人,所有,任何人。我其实不想这样的,亮,我该怎么办?”
听着少年无限惘然的低语,塔矢亮心里泛起难言的苦涩。光他不是的,不是的,他其实很善良,很多情,是这个世界先抛弃了他。所有人都不懂他,只一味责怪光,到最后,连光自己也信了自己是无心无爱的人。他没有什么不好,只是不会相信自己。永远不相信自己会爱人被人爱,永远蜷缩在自己的壳里自怨自艾,永远用残酷保护自己脆弱的情感。
永远——————永远————————
光有最强的武功,可是这世上任何一个人都可以轻易令他受伤。他用最笨拙的方式保护自己,到最后仍是,千————疮————百————孔————支————离————破————碎————
塔矢亮澄澈的目光闪动了两下,最终仍是闭口无言。
进藤光微微叹息着伸手环抱住塔矢亮,将水湿的头枕靠在他的肩窝,手指痉挛地扯住了亮身后的衣服,柔顺的布料被揉出深深的褶皱,一如房内二人凌乱矛盾的心情。
塔矢亮犹豫良久终是伸手回应地轻拥进藤光,指尖触及他光裸的背,长发零散地半粘在背部,构成绮丽的风景。触手处一片冰凉,仿似没有温度的冷玉,在滚滚的热气熏陶下,光的肌肤仍旧白皙得令人心惊,也冰冷得令人心惊。
心中的酸楚扩散成了难得的柔情,轻轻摩挲怀中低垂的头,想要借此给予一份力量,一份温暖的希望。
进藤光勾唇,一抹特有的美魅流淌出来,塔矢亮一阵心悸,在还未反应过来时,便已感觉到进藤光柔软的唇贴上唇间,轻轻探出唇瓣的粉舌魅惑般擦过亮凉软的薄唇,又调皮地缩回了自己的领域,手指也不安分地拉扯亮打理整齐的衣襟,小手悄然探入,沿着肌肤好奇地四处游走。
塔矢亮身体一震,有些紧张地绷紧了身躯,细致秀丽的眉微微蹙起,脸上涨起潮红,一动不动地呆立在当地。
见塔矢亮紧张得有些严肃,进藤光“扑哧”笑出了声,张口不满地轻咬亮稍稍突出的咽喉,塔矢亮不悦地猛然抬高光的下巴,平视进他的眼眸深处,光索性将眼一闭,带点豁出去的意味。塔矢亮觉得有些好笑地重重封住他的檀口,深深地吻入心魂。
相互搂抱的身影在烟气中融为一体,进藤光向后一仰脖颈,长发在半空中划过弧线,拉着塔矢亮一同跌进浴桶。在浓郁药香的汁液中,共同分享一点点空气。
在水中,飘然而飞,进藤光的眼角流出一滴清泪,刚离了眼帘便融入大片的褐色,这吞没了一滴眼泪的药,当真苦涩得紧。
进藤光抬手欲挑开亮腰间的衣带,塔矢亮从水中一跃而起,恰倒好处地挡开了光的手。
“为什么?”光坐在水中,脸上依旧挂了绝美的笑容,但笑中又有了一丝丝的凄惶和落寞。
塔矢亮扣紧桶缘,身上白色的衣衫被染成了淡褐色,衣摆不停往下滴着药汁,墨绿色发丝粘在颊边,依旧是沉静的面容,此刻,冰绿的眸中却沉郁着苦痛挣扎的痕迹,越发沉淀出深色的绿。
“为什么?”进藤光拈起药中一朵小小的曼佗罗,手指挑弄着细弱的花萼。
塔矢亮不语,眉头深锁。
呼吸紊乱,眼神清澈。他的亮啊。
指尖一错,淡青的花瞬间化成粉碎,进藤光站起身,手搭上塔矢亮肩头,再次问道:“为什么?”
良久,将沉默的塔矢亮往外一推,转身自嘲地笑了笑:“你出去吧。好歹给我留点面子啊,送上门人家都不要呢,好失败。”身体却蓦地感觉到他将外衣罩在自己身上。
塔矢亮轻轻将他转向自己,手抚上进藤光的眼睛,叹道:“光,你在折磨你自己,因为他走了。”
“我才没……”心里却是极苦极苦。
“这里……没有别人啊……”
没有……别人……只有自己和……亮……
渐渐感觉到手上盈满了温暖湿润的泪水,塔矢亮一动不动地任那人宣泄心中的脆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