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5、第四章 ...

  •   (四)
      四张机,咿呀声里暗颦眉。
      回梭织朵垂莲子。
      盘花易绾,愁心难整,脉脉乱如丝。

      一个月后。开封。
      一顶青布软轿徐徐穿过青石板的街道,轿上并无任何装饰,但若仔细观察便会发现,轿子是上好的黑檀木,而蒙着的布帘在阳光折射下竟隐隐似有珠光流动,赫然出自京城“明珠坊”。明珠坊是专为显贵制衣的作坊,而明珠坊的极品便是这轿上蒙着的“明珠泪”。此锦取意唐人李商隐的“沧海月名珠有泪”一诗。乍看之下锦面平滑,似与一般布帛无异,但若经日光反照,便似锦中蕴有千万明珠一齐发光,柔和灵动,端的是无物可比。
      青布软轿在长街尽头的“知味斋”停下,落轿。
      知味斋的老板早已在店门口恭候多时,一见软轿落地,便忙忙地赶上前,站在轿边,半晌见轿中人不曾出来也不敢询问,只一径站着。
      “公子,到了。”画儿轻轻向帘内唤了一声。
      “恩。”片刻之后轿中人淡然地回应了一声,方才揭帘而出。
      倦怠淡笑的清颜,因沾染一路风尘而稍显暗淡的白衣,那暗色竟奇异地被眉宇间的清冷压住,反而更让人有种错觉,觉得这人是云中出尘的谪仙,清高不容亵渎。
      “塔矢公子,雅室早已备好,这就请移驾去二楼吧。”知味斋的老板恭谨地走上前,亲自引一主一婢上了二楼。
      每年春日宴后一个月,塔矢亮都必会来知味斋呆上两天,品尝这里的极品名酒“醉流霞”。每次都必定会选择二楼左边西阁的雅室,年年如此。老板每年都会提前半月留出这间雅室,这一切并不仅仅因为塔矢亮是天下第一人,更多的,是太子的情分。天下皆知塔矢亮与太子交好,虽身为官奴,其地位超然不亚于朝中高官,因此人人莫不想借着讨好塔矢亮来攀上太子,他一小小知味斋虽不求如何闻名于天下,但也绝对不敢违逆太子的心意。
      “多谢掌柜的,这是这三天的食宿钱,你去忙吧。”塔矢亮略点了下头,画儿立刻自袖中拿出一定金子递给掌柜的。
      “塔矢公子还是老规矩吧?”掌柜的接过那锭金子,笑逐言开。
      “恩。”塔矢亮不再多说什么,旋身坐在窗边的座位上,眼睛望向空茫的远方。
      掌柜的悄悄退出,片刻后,差人送来了几坛醉流霞。
      今日又是四月初三了吧,七年前的四月初三,记忆里是一片混乱,父亲血染的土地,母亲悬梁的白绫,弟弟苍白的脸和自己木然的表情,家里寂静得毫无人气。一切都象是一场噩梦,一场不似人间有的噩梦,这场梦延续了七年,至今也无法挣脱出来。
      西边的窗,正对着当年的丞相府的反向,遥望千里之外的长安,重门深锁,高墙广舍的府邸,如今园内的春草也当有齐膝高了罢。旧日闲坐观日暮的藤凳,是否早已被风雨侵朽,苔痕斑斑?
      醉流霞,醉流霞,喝着它的时候,就仿佛看见无数的流霞飘过了天的尽头,流光异彩,象极了少年时在弈阁窗外看见天空中流霞似锦,彩云如画,闻见了记忆深处弈阁边的东栏梨花香,淡淡的,熏人欲醉。
      在这样的淡淡酒香中,曼声长吟,高歌,出剑。
      “梨花淡白柳深青,柳絮飞时花满城。
      惆怅东栏一枝雪,人生难得几清明?”
      不同于春日宴上的冷傲清定,这一曲独舞,更是倦入心骨。
      歌毕,收剑伫立,心里竟停不住深切的悲哀,人生难得几清明?这一世浮沉,生又何欢?死又何苦?竟是混沌过了一辈子罢。这世上的事,这世上的情,又有几人能看得真切,看得清明呢?
      这一生也难再见东栏的梨花了。
      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
      喝得醉了,便可依着窗子睡。
      梦里几回闻旧香?最忆时,东栏梨花雪满墙。

      佐为简直不敢相信,他竟真的陪着阿光伏在一棵树上偷窥楼中的白衣人,这辈子从未做过偷偷摸摸的事,如今却……
      “光,这样真的不好吧,你竟偷窥一个大男人,这简直太荒谬了。”佐为低嚷。
      “有何不可?难不成你要我去偷窥闺中少女?那,佐为,识香院就在前边左转第二家,或者,你更想看那些娇滴滴的美人儿?佐为,她们有我好看吗,我可是会吃醋的。”进藤光一双微含水光的大眼幽怨地望着佐为,泫然欲泣的模样就象是佐为对他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一般。
      佐为气得直翻白眼,手不住地抚顺胸口的岔气,他早晚会被阿光这小子给气到吐血。为了不让自己给气到英年早逝,他跳到另一棵树上,扭头欣赏春夜难得的好月色,决定对身边的一切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进藤光透过葱郁的枝叶望着倚窗而眠的塔矢亮,月娘清冷的银辉均匀地撒在塔矢亮玉石般的脸庞上,象牙色的肌肤被蒙上一层清清浅浅的光晕,微蹙的眉折出细微的波浪,不时喃喃出醉语。他的梦,也是这般不安吗?
      新月如弓,烟色朦胧,进藤光长久地凝望着窗内的白衣人。亮,如果你不快乐,你是从来不说的,对不对?刚开始,真的只是对天下第一很好奇,但走近了才发现,你是个太过理性而显得茫然的孩子。我想心疼你,你要吗?
      “画儿姑娘,你就让我进去吧,这可是太子吩咐的。”
      “不行,公子正在休息,林公公您过会儿再来吧。”
      “画儿姑娘……”
      隐约听见门外的争执声,塔矢亮支撑起微醺昏沉的脑袋,打开房门,问道:“画儿,出什么事了?”
      “公子,对不起,把您吵醒了。”
      “没事,我睡了多久了?”
      “两个时辰了,公子。”
      “塔矢公子……”一旁的小林子见塔矢亮出来,急忙迎上前。
      “公公有事找在下?是不是太子让我回去了?”塔矢亮注意到旁边的小林子。
      “不是,太子只是让奴婢送东西给公子。”小林子恭敬地递上一个杉木盒子。
      塔矢亮接过,打开,莹白的光让他有一瞬间的眩晕。
      盒内只是一件舞衣,他惯穿的那件白色舞衣,此时看见却有无尽的滋味涌上心头。
      手抚上冰凉平滑的衣料,触手的冰寒传入四肢百骸。
      永夏,你这是在警告我吗?你要用这一袭舞衣将我这一生都囚禁在洛阳,永远留在你身边,永远不得自由?
      可是,剑舞,终不是我所喜爱的,那长袖翻飞,清冽入骨的舞终是太女气了。我,不喜欢。你,也从来不明白我想要的。
      “公子……”
      “画儿,你送林公公出去吧。”
      “可是……”
      “我没事。”
      见画儿转身出去,塔矢亮才颓然坐在窗前,白色舞衣在手上似月光流动在指间,那透骨的清寒,是挣不开命运的无奈和不忿。他真的很累了,累到无力,累到想睡。
      这夜,真凉啊。
      “呀,好漂亮的舞衣。”一抹明黄的影子倏地从窗外翻入,一进一退间,白色舞衣已经易主。
      “光?!”塔矢亮错愕地看着那个此刻本该在去往柳州四合城路上的人奇迹般出现在自己面前。
      “亮,这是你在春日宴上穿的那件舞衣吧,真的很好看。”进藤光笑眯眯地凑近窗下的月光细细欣赏舞衣上一片银线绣的流云。
      “小心!”见进藤光的身子越来越探向窗外,如一片黄叶欲零落入泥间,塔矢亮不禁脱口提醒。
      “恩?”进藤光惊讶地回头,旋身间,清晰的布帛撕裂声传来。
      “糟了。”
      “啊。”
      两人同时紧盯住白色舞衣的一角挂在窗棂突起的边缘,破碎的衣摆孤零零地飘荡着。
      “啊?亮,衣服破了。”进藤光无辜地看着塔矢亮,然后象征性地把衣服的残骸递过来,“喏,还你。”
      “进藤光!”塔矢亮忍无可忍地大吼,“你不是该去柳州了吗?为什么还在这儿?”
      “极品醉流霞啊,亮,你可真会享受。”进藤光见势不妙,急忙闪到桌边,就着杯缘一口饮尽杯中琥珀色的液体。
      看着进藤光毫不避讳地饮下自己的残酒,塔矢亮心里有说不出的尴尬,将头一偏,不敢再看向那双微微一动便流泻出无限风华的金色眼瞳。
      “为什么不去柳州?”
      “我在半路上想,如果我现在突然去了开封,是不是能看见天下第一的塔矢公子喝醉了发酒疯的样子,这样想着就忍不住很想过来看看了。”
      “让你失望了,我既没大吵大闹,也没满口胡言乱语。”
      “也不算,至少看见亮的人缘好好啊,刚离开洛阳一天就有人迫不及待地来送礼。太子也忒小气了,要送就得送最名贵的天蚕丝那种的,还巴巴儿的派人送来一件旧衣。”
      “一件衣服而已,旧衣也好,新衣也罢,意思到了就是。”
      “亮,你会不会舍不得,那可是太子‘专程’派人送来的。”
      “进——藤——光!”塔矢亮忽然觉得自己平时的自制力全都不知飞到哪里去了,乍看见进藤光的些微欣喜和他看似无意实则有心的破坏行径让自己平静的心情波澜起伏,但也正是这样,居然让他在七年来第一次有了自己还真切活着的感受。
      看着破碎的舞衣,塔矢亮陡然有松了一口气的感觉,那种被束缚到令人窒息的一切,在舞衣裂开的那个瞬间似乎都找到了发泄的出口。
      “喏,亮,我送你这个算是赔礼。”
      一枝雪白的梨花轻巧地停在进藤光的手间,细直的梗隐在明黄的衣袖中,塔矢亮有种错觉,那花,似乎是开在进藤光手上的,柔韧的根须是会顺着浅紫的血脉直深入心,汲取所有的坚强与桀骜才开出这么一枝孤寂明亮的白梨花。
      “四月梨花,你是怎么找到的?”
      四月不是梨花开的时令,但在塔矢亮心中,梨花是应该开在四月的,自小他看见的就是四月梨花,普天之下,他也固执地认定,只有长安的梨花才能在四月绽放。
      “东栏梨花四月开,有什么特殊的意义吗?亮,你念念不忘的,究竟是东栏的梨花,还是花下的那些人,那些事,更或是,你坚持的那个不可以放弃的东西?”
      不可以放弃的东西?
      梨花淡淡缭绕的香气,光清浅柔哑的嗓音,一字一句,划出一个关于东栏梨花的咒语,将塔矢亮推入一种过去,一种追忆。那样血色与寂寞的过往,不能担负,只能沉沦。
      “我不知道。”对那些曾经的模糊不清的年少,塔矢亮第一次有了深深的不确定感,是不是一觉醒来,他就可以忘记,忘记过去的过去,然后也无法到达将来的将来。
      “西阁窗,望长安。”进藤光站在窗前,夜凉如水。
      “我忘不了,七年前的四月初三,东栏梨花一夜开败。”
      “忘记不是牵挂,铭记不是在意。长安的梨花,你不可以忘记是吗?亮,我们去看看东栏梨花吧。”
      “什么?”
      “长安。”
      塔矢亮抬头,只来得及看见窗外很蓝很深的星空。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