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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三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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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三张机,吴蚕已老燕雏飞。
东风宴罢长洲苑。
轻绡催趁,馆娃宫女,要换舞时衣。
春日宴,人如织。
平静的宴湖在喧嚣的人声中独自沉静。碧波万顷,玉翠微动。
倏尔,一声拔高清音的萧声从宴湖中心的凉亭内传出,隔着清水遥遥地送入众人耳中,万籁俱静,唯余一缕音魂在湖上徘徊,清淡的调子有着隐含的英气。
一曲《金缕衣》,唱尽繁华,落尽春芳,交织无似叹似诉的英武寞寞。
白衫长剑,剑如秋水,名动天下的剑舞在众人面前划出如梦轻痕。塔矢亮旋身而出,身随剑动,亦步亦趋,人为剑,心为剑,全身上下无处不动,无处不舞。众人摒住呼吸,静静欣赏这惊世的绝代风华。
佐为看着台上舞剑的人儿,动作柔韧却不流于媚俗,举剑刚毅却不意气勇猛,也许,这就是天下第一吧,他有他自己的骄傲和风骨,他的心即使伤痕累累也不示诸世间,强势不形于外而融于骨,皎然如秋夜的月光,圣洁而清傲,这样的一种情致,不属于人间,也非天上仙的冷漠无情,他有自己的坚持和信仰,必然不为命运改容的倨傲。这样的人才下得出那样强势偏锋的棋局,才配执起黑与白的自负,才配得上天下第一的绝代风华。
剑舞入魂,是用心在舞,舞出寂寥,舞出执着,舞出清冷,舞出傲情,那惊天一舞,是命运的不甘,人世的无奈,心性的自持,无人能比,也无人可比。
塔矢亮寂寞独舞,如白鹤昂首,踏着清淡的步伐,不停摇曳。忘了一切吧,只是我一人独舞而已,只是顺着心的方向旋转,将满怀的愁忧流泻于手中的长剑。完全没有内力的剑招,却令万物为之肃立,翩然而遗世独立,没有剑气,只有傲气,只有孤寂,只有落寞。
德也狂生耳
偶然间、淄尘京国,乌衣门第
有酒惟浇赵州土,谁会成生此意
不信道、遂成知己
青眼高歌俱未老
向尊前、拭尽英雄泪
君不见,月如水
共君此夜须沉醉
且由他、娥眉谣诼,古今同忌
身世悠悠何足问,冷笑置之而已
寻思起、从头翻悔
一日心期千劫在
后身缘、恐结他生里
然诺重,君须记
遍览天下,谁可共舞一曲《金缕衣》,谁人共啸一生落寞情。
飞速旋动中,塔矢亮看不清所有,宴湖的水光茫茫地覆盖了所有,过去蔓延成一片血色的悲哀,听得父亲落子时扣响的金石之音,他沉沦在血色中,不能逃避,只能绝望地独舞,倾尽绝世的风华,尽弃一生的痛苦。
忽然,人群中一阵骚动。
一个黄衣的妙妆女子以倾城的姿势插入台上遍织的秋水剑光中,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柔韧的身体以不可思议的柔折穿梭于塔矢亮的剑舞中,明明柔媚到及至的舞步却天然契合于刚毅的剑舞,珠联壁合,交织出不可思议的绝世美丽。
女子笑得灿烂,笑得漫然,手腕间一段松松缠绕的柳枝随着舞姿柔柔地舒展开,碧绿的柳梢不时拂过长剑却奇异地未被斩断,妖娆地掠过塔矢亮墨绿的发脚,那浅碧的枝条似乎就沾染了他的发色,越发碧翠得耀眼。
独舞的落寞被柔顺的柳条密密包裹,台下的人再也看不清台上的人,剑光柳影,隔开了尘世叹息,在寂寂中各自吟唱。
“进藤公子?”塔矢亮讶然瞪着身着女装,薄施脂粉的丽颜。
“亮,你应该叫我光。”柳枝拂面,带着淡淡的不容更改的强硬。
“为什么这么打扮?”
“好玩。”
“为什么上台?”
“你在这里。”
“我本就该在此。”
塔矢亮落寞低语,他本该在此,供人观赏,身不由己。
“一人独舞太冷清,我来伴你,可好?”
温暖。多久没有的感觉了,三月江南,春光暖暖,塔矢亮透过剑光柳影抬头,阳光灿烂得眩目。
高永夏盯着台上的一双人影,重重叠叠,明明灭灭,他看见塔矢亮脸上淡定从容的微笑,眉宇间的清倦被阳光压下,呈现出淡淡的金色光芒.高永夏忽然觉得有些微的怅惘,这样单纯温暖的笑颜,只存在于年少的记忆中,他以为这辈子再也不会见的了。
他看着台上的两人在辗转间低语,交换的眼神是纯然的默契。那个黄衣的女子是谁,亮居然那么信任她。
那样倾城的女子,绝色不似人间有,不是亮那种清倦高冷的美,而是亦魅亦妖的危险的美,稍不留神,毒药入喉,死得似醉似乎仙。媚于形,毒于骨,似逍遥似飞仙。这样的人,只怕世上再也找不出第二个了。
有些慌乱地抓住身边的栏杆,看着一曲终了,《金缕衣》过处,宴湖台上的两人以绝美的姿势停顿在箫外尾音的余韵中,阳光铺陈起金色的背景,清冷和妖冶,化为一体。
直到黄衣女子踏花而去,众人才如梦初醒地惊叹起方才的飞仙之舞。
塔矢亮独立台上,若有所思地望向高台上的太子,视线相对,翻惊摇落。
刚才的黄衣女子象是一场雾,曲终雾散,伊人杳然,引得无数人怅然若失。但塔矢亮却觉得从未有过的轻松,独舞太冷清,他来伴他。永夏一直不明白他只是希望有个人伴他而已,所以他无法象永夏敞开心扉,更何况,在发生了家变之后,他与永夏,此生无缘。
不是不明白永夏对自己的好,只是已经堵死的心结,又岂是轻易便可松开的。
换下白色舞衣,塔矢亮独步上弈楼,神情庄肃,不同于先前的清倦。
接下来便该是对弈了吧。
十九路的沉香棋盘,香气幽独,缭绕在安谧的小楼静室,温暖而睿气。
七年来,他坚持在每年的春日宴后独对弈盘,遍访天下名士,寻找可以帮助自己领悟神之一手的对手。终无所获。今年是第七年,他不知道还要寻觅多久,等待多久。
不断想起方才黄衣的妖娆,媚眼如丝,他却在长久的凝望中看见那眼底除却了妖媚后深沉的悲哀和隐忍的坚强,那是和自己一样不容命运亵渎的骄傲自负,一样执着的守护之心,所以他才看得清自己,才理解自己独舞的自傲,绝不同情,只有陪伴,伴着舞姿,也伴着心。
伸手拂过棋盘上细小的灰尘,听见上楼的脚步踏在木制台梯上清哑的“嘎吱”声,依旧是妖娆凌乱不知世情的步子。
勾唇,浅笑,他来了。
没有抬头,自然感觉到来人盘腿而坐,对面的阳光,灿烂而沉静。
默然地拈子,垂手而落,没有言语,仿佛天生就该是面对面地对弈,这样相伴相对的位置,千年前便已划定了的地界。
黑与白,两只手,黄衣覆手,白袖掩指,沉香的棋盘越发尽力地散出馥郁的幽香,将一种情致,一种信仰锁在了烟萦雾绕的静室,锁在了棋盘前,锁在了黑与白中。
不说的,是对围棋永不言弃的精神,是对黑白二色不变的信仰,是对神之一手的坚持,是对十九路上独步天下的执着。
所有的理解,所有的共融,全都倾注在面前的棋局中。
沉静苍健,天生强势;诡异幽绝,不辨虚实。
烛案上的长生香暗了红光,一局棋终。
和棋。
塔矢亮抬头看向对面的人笑得舒怀,也许,此生已经找到了。神之一手的梦不在遥不可及。这一刻,塔矢亮以为永远是会有的,物换星移几度秋,沧海桑田万世悠,他和他,都会坐在棋盘前,看到永远有多远。
“亮,我依约来了。”进藤光浅笑。已褪去女衣,洗尽铅华的脸上依旧深刻着缠绵入骨的清魅。
迟来的宣告,却不是无意义的重复,他只是想告诉对面清倦冷定到令人心疼的人,他来伴他了。遵照约定,无论是冥冥中辗转千年的约定,还是宴湖柳下那声呢喃的约定,亦或是高台共舞擦身时的相约,结果都一样,走过千山万水,几世纷繁后,他来了。
“你总是出人意料。”塔矢亮低首拨弄着白玉的棋子,看着它在指尖缓慢地无规律地移动,直到另一只手将它拈起,白净的指尖相触,分开,一瞬间的温暖。
塔矢亮抬头,望进清亮的眸子,有妖娆的蛊惑,凌厉的锐气,更多的,是认真的守护。
意动耶?心动耶?人微醺,花沉醉。
“天下第一的位置太凄清,我伴你,可好?”
“好。”
在远离宴湖喧嚣人群的小楼上,闲坐观日暮,他承诺,许下相伴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