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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7、东来(一) ...

  •   平安时代,人鬼共生,魑魅魍魉横行阳界,潜藏在人类恐慌间隙伺机而动,幸而在九国中心有一位法术高强的隐士,维持阳界与阴界之平衡与秩序,她的名字叫安素雅。

      时已渐近寒冬,竹林幽径荒芜落败之处,马车在小园门口停住,一位衣着华丽的公子从车架上走下来,英姿飒爽。漆红园门大剌剌地敞开着,可窥园中萧索荒芜,若不是轻车熟路,真令人意想不到里面有人居住。

      紫云想也不想便往里面走去。

      “你来啦。”安素雅正端坐外廊书案边练字,神色淡然悠闲地问候,视线似看非看地投向庭院,白狐匍匐在她脚边小憩,大概是来人的气味太熟悉,只是换个姿势眯着眼继续安睡,其淡然竟与主人有几分神似。比起紫云的锦衣华服,安素雅穿得十分素净,从头到脚只有青、白两种颜色。

      紫云今日好像心情很好,如果有只笛子,估计他会吹出一曲欢快的小调,想必是白鸟朝凤或者姑苏行之类的。“坐。”素雅笑了,眼睛眯成一条狐狸的模样,慢条斯理地询问:“看你的样子,有什么喜事么?”

      “这么明显吗?”

      “是,都写在脸上了。”

      “这可不行啊,紫云。”素雅突然故作正色道:“只是一味温柔敦厚的话,是追不到那种漂亮妹子的,男人呀,有的时候需要使些小手段讨女人欢心。”

      “咦!你是怎么知道的!”紫云大愕,虽然对她的未卜先知已经见怪不怪,却难免还会流露出讶异的神色。“我是前日在三水河畔遇到她的,清月的光辉洒在她身上,染出清雅冷艳气质,我回去之后事务繁忙,也没来访告诉你这件事,可巧我今日又遇到她,着急下车寻找,终是无缘得见二面。可是小雅,你到底是如何得知的呢?”

      “你的马车从梦浮桥经过的时候,你嘴里不是嘟囔着么:‘如果可以的话,真想再见她一面!’”

      “梦浮桥?是七贤林与三水河之间的那一座么,我还想着如此精致的朱红小桥,须得取一诗意名字才相配,原来是叫这么好听的名字呀。”紫云在心里赞叹小桥建造的鬼斧神工,这个大男人也有心细的一面。“不知是出自哪位工匠之手?”

      “姬班。”

      “难道是那位巧夺天工的鲁班么?”紫云大大赞叹其精妙绝伦,心中又有些怅然若失。“来的路上,就在桥下巧遇佳人,可是我上桥的时候就见不到她了,唉——小雅,你可有什么妙策能让我再得见她一面么?”

      “很美么?”

      “美极了!”紫云笃定地点头,又忧心忡忡道:“但是她的脸色有些惨白,看上去不太健康,或许是养在深闺少见阳光的缘故,真是令人怜爱。”

      “可以倒是可以……不过恐怕要让你失望了,听你的描述恐怕她不是什么简单的人物呢……”

      “……你是说鬼怪什么的?”

      “你过桥的时候听到水声么?”

      “你是说她……跳河了?!”紫云惊恐交加“腾”地站起来。

      “还是那么鲁莽。”素雅不动声色地说道:“你说你仔细寻找过了,一个大活人怎么可能突然就不见了呢。”

      “也有可能是拐进桥洞底下去了,我看不见了呀。”

      “那你恐怕又是一厢情愿啦,佳人或许在躲避你呢。哎呀,你先别着急,梦浮桥可不是一般的桥。”素雅轻阖佛经,清淡地说。

      “小雅说的没错,”白狐突然伸个懒腰,抖擞蓬松皮毛,憨态可掬地开口说话,“梦浮桥的另一面是彼岸,也就是阴界,已往的生灵在那里居住,一片水泽梦乡与阳间,以河为界,互斥为倒影。”

      紫云觉得很神奇。

      “那个女人,或许是镜姬(人居住的地方,每每入夜即从镜中走出,总是趴伏在户主卧室静悄悄看你,有时会产生对话。凡是同镜子一样的水面等地,也常出现。)或鼻须怪(鼻孔里冒出头发丝那么黑长粗的鼻毛,垂挂成须,是患有多毛症的少女,也爱居住在垂柳依依的河畔。)之类的妖怪呢。”白狐眯着眼说。素雅笑而不语。

      “红颜枯骨,同归烬毁,当作九想观(语出《不可录》,九想观为:新死想、青瘀想、脓血想、绛汁想、虫啖想、筋缠想、骨散想、烧焦想、枯骨想。)……是人邪?妖邪?”素雅轻启朱唇,悠然道。

      素雅语毕缄默,紫云便拧着眉心认真思索起来,那位佳人到底是人是妖呢?却又百思不得其解。白狐忽闪着晶亮的黑眸好奇瞅他,仿佛欲勘破他的心事。紫云绞尽脑汁也想不出来,回忆逐渐飘远至数年前那个烟雨蒙蒙的西湖上,云山雾绕重山叠嶂,白蛇与她的官人许仙共撑一把油纸伞,如仙人入画,还有风雨飘摇中若隐若现的雷峰塔。

      “紫云,紫云。”几声疾呼将紫云的思绪带回,看到素雅好奇关切注视的目光,这个女人笑起来眼睛几乎眯成一条线,像一头狡黠的狐狸,整张脸显得生动,甚至有些妩媚。紫云几乎能听到那张可恶的嘴里说出的话:“嘿,我已经看穿你在想什么了,这种低级限度人类的微表情,怎么能瞒过我的读心术呢?”

      素雅倒是没有这样说,她一派了然于胸的淡然,随口问道:“你在想什么?”

      紫云略含挫败感地低声回答:“我在想白娘子,你说过,妖也可与人百般恩爱,妖也是有感情的吧。”

      “自然咯,生灵大多数有情感的波动。所谓无情众生与有情众生的区别,那白蛇通仙道一体,也是有感情的。”素雅缓缓道,“有情众生容易耽溺于此,皆因喜爱这种情愫使人快乐,但是色不异空,空不异色,照见五蕴皆空,生和死亦未尝不是一种幻梦呢。”

      紫云体会不到她那种空灵的境界,对他而言,生活是实实在在的,他并不认同万事万物同归于寂灭、虚空。安素雅知道,在这一点上,两人和而不同,她实在很喜欢这位有血有肉的汉子,也喜欢戏弄他,不过玩笑皆无伤大雅。此时,她推杯换盏,充满不怀好意的调笑。“……接下来,我们去会会她吧。”

      两人行至梦浮桥,地方不难找,紫云再次目睹如此精致的小桥,不禁赞叹道:“叫朱雀桥也十分恰当。”素雅不常出门,相较于终日在外奔波、染就一身黝黑的紫云,白的近乎透明。白狐似乎有更为在意的东西,不停在草丛里低嗅,紫云奔过去看,是一串珠翠,珠粒饱满可人,匀称华美,素雅从他手里接过大串珍珠,仔细端详起来。突然,她惊呼一声——“哦呀,是她呀!”

      紫云两次邂逅的女子名唤傅东来,中业当朝的相国大人,傅子婴爱女,极为父亲所宠爱。傅子婴年逾半百,偶得此女,奉为掌上明珠。此女亦未恃宠而骄,反倒谦恭沉稳,气质卓然,相国大人常引以为豪。可惜佳人早觅良婿,紫云又要空欢喜一场了。紫云很淡然,白狐忍不住安慰起他:“我们紫云是最帅气的男人。”

      “我们紫云是最帅气的男人。”安素雅微笑附和。接着,她话锋一转,试探着问道:“……不过,有此为信物,可施法迷惑她的情感,使她心向你,你想试试么?”

      紫云看向素雅,她的笑意突然魅惑妖冶,一瞬间将自己拖入幻境。不受规制的私欲之恶念引诱他,紫云坚决地回答:“不想,成双成对的蝴蝶多好呀,为什么要拆散它们呢?”

      “反正,蝴蝶的季节早就过了。”素雅满不在乎“啪”地阖扇迎上那对彩蝶,蝶受惊逃避,风流云散、各奔东西。素雅打开折扇,遮面莞尔,一改往日轻浮声线,一字一顿加重语气:“你想要的,我都可以给你。”

      紫云摇了摇头。真是纯净的男人呵,素雅心想,他生得俊逸帅朗,倘若有心,身旁怎可缺少佳人相伴?亦是一个不随便的男人。“那你把它还给主人吧。恕不远送。”

      投过拜帖甫一得到回应就匆匆赶往相府的紫云,着实令老相国吓了一跳。微然一怔,侧身将紫云让进了屋。紫云在中业还是极富盛名的,身为驻外使节,他才思敏捷,口齿伶俐,是宛如熠熠朝阳的青年才俊。

      傅子婴免不了客套几句:“老朽之身,承蒙挂念,怠慢了是我的过失,望勿责怪。”

      “哪里哪里。”紫云急忙说,“是我来得过于匆忙,叨扰才是……”

      两人随意攀谈起时局政治,趁着傅子婴站起踱步的时机,紫云眼疾手快悄悄把珠链放在案下。

      紫云又小坐了一会,起身告别。突然,院子里传来熟悉的笑语,安素雅信步闯入,撩开竹帘带进了外面的冷风。银白悄然无息覆盖了后院,不经意间天空已漫漫飘起皑皑雪絮。“喂,那位是令千金吗?”她找到个能晒到阳光的位置,施施然地坐下来。

      “啊,你在这里啊!不要到处乱跑啊。”下人惊慌失措地一把拉住安素雅的袖子,素雅不动如山,犹如入定。“里面是诸位小姐夫人的内宅,不要随便便往里面闯,挨了杖刑可不是我的错。”这个时候,下人才猛然发现老爷站在内堂,尴尬地僵立不敢动。

      紫云有些无语,小声提醒,“小雅,你这样未免太失礼了。”

      素雅不理他,悠悠然地扣指在案上一敲:“奉茶。”

      东来想必是被刚才的动静惊扰,她犹如刚自内室走出,用袖子遮住自己的脸,却又忍不住好奇,不停朝这里查看,木屐踩实积雪的咯吱声伴随着那似有似无的珠玉相撞声渐渐融进了飘落的雪景里。傅子婴倒是很大度,挥挥手令下人退下,又招呼女儿进屋为客人沏茶。

      “是,在下思虑不周了。”紫云尴尬地为素雅刚才的莽撞赔礼道歉。

      素雅笑眯眯地打量东来,确实婀娜多姿,天生眉宇间流露一种别样的风流,“呀。”素雅故作惊讶道:“东来刚才沏茶的时候,手链不小心掉了哦。”说罢佯装不知情将案下珠串拾起。

      傅东来惊讶一下,便收回道谢。

      “我看东来心中似乎有抑郁之事,有什么需要我排解么?”安素雅突然问道,稍显突兀。

      东来没有回答,傅子婴接话道:“小女自从贤婿故去后,终日以泪洗面,我这老父亲每每劝解她,素雅你要是有办法劝爱女早日节哀顺变,也是治好了老夫的心疾,老夫感激不尽。”

      东来蹙眉,她是个孝顺孩子,不忍父亲为自己担忧,只是,自己的愁闷、心结,外人又如何了解呢?看到素雅一副势在必得的得意表情,东来胸口一阵发闷。她想说什么,却发现鼻尖萦绕着熏衣的香味,那种味道,不是自己调制香丸所散发出的,而是来自别的什么地方的一股淡淡雅致的兰香。尚未来得及反应,眼前的景色却被一片蓝色同紫色交织,带着幽兰清香的袖子遮住。

      傅子婴瞠目结舌地看着面前用广袖遮住爱女的紫云,刚刚在一瞬间,傅子婴几乎都没有看清年轻人的动作,但他感觉似乎有什么东西冲进了房间,被紫云另一只手握着的那柄尚未出鞘的刀挡了一下。

      “你心中有什么愁闷之事呢?”素雅喃喃地问,她没有向同为军伍出身、反应敏捷的紫云投去激赏目光,心思全在东来身上。

      东来痛苦地摇头,爱是多么痛苦的事情,怎是一句忘记就能忘得呢……只有那个人是不一样的。她无法将心中所想说出来,只能呆望着装在茶杯里那一根根沉浮的茶叶,闷闷不乐。

      素雅缓缓地吐出一口气,仿佛在抱怨,又仿佛自言自语,“你要是不说出口,我可没法帮你咧……”

      突然一阵天旋地转,伴随着一声令人心底发寒的吼声,一个脸色惨白的男人从那团东西中飘游出来,东来又惊又喜地盯着那个人不似人,鬼不似鬼的男人。

      傅子婴脸上的惊恐变成错愕,他愣了半晌,才疑惑道,“贤婿!”声音中夹杂着畏惧和厌恶,他忍住想把女儿从那团东西前夺回的冲动,别过脸去,不再看面色发白,嘴唇微微颤抖不知是因为身体本就不好还是受惊过度的东来。

      紫云被素雅从中拉开,“人家夫妻之间的事儿,你一个外人参合什么呢。唉!人鬼殊途啊!”素雅继续长叹道,“听她说话的声音和咳嗽喘息声,已经有些病弱不堪,傅家的小姐可能被怨灵缠上了。”安素雅神色复杂地看着傅东来,然后回头对紫云说,“我们走吧,看看还能不能从别的地方得到什么线索。”与鬼魂相处时间过久的话,傅东来恐怕会被吸到形如枯槁。素雅决定去周围的茶馆酒肆打听打听。

      仙来居的老板娘是一个很豪爽又八卦的女人,她见到素雅和紫云问傅府的事,就滔滔不绝地掩口低声相告:“听说是谋杀啊,傅家小姐的未婚夫本是林府的小将,健康的很,突然莫名其妙暴病就死了,为此林府和傅府翻了脸,有人看见傅家小姐偷偷和别的男人在一起私会。”老板娘的神情难掩轻蔑。

      听了一堆八卦而无助益,素雅决定回来时的水边碰碰运气。

      有一位蓑翁在水边垂钓。形态是一历尽沧桑的垂暮老朽,须发斑白,面颊上有不少老年斑,眼窝深陷,眼眸浑浊,干干巴巴的身子撑起一件月白色长袍,袍色发污。腰际松松垮垮系着犀角带,袖口领口紧束,墨色的裤子收脚踩进棉靴。素雅向他打听这两日的见闻。老者收起鱼竿,竹杖点地站起来,支撑微跛左脚,声音苍老、嘶哑到噪耳程度,如同砂纸在木上摩擦,宛若来自地府追魂索命的杀神。“你问过傅小姐了?她怎样说?”

      “她说,她只是在悼念自己的丈夫。”

      “呵呵,她不想嫁给那个人,我便下咒杀了他。”老人眼中流露出一丝凶光,直白相告。“那日她来找我,说要嫁的林府公子有疾,或将不久人事,父亲为了报恩将她出嫁,她不肯,求我帮她。她又说自己有个青梅竹马,情投意合,求我成全,老头子僵卧孤村长自哀,也算看尽了人情冷暖,只是尸居余气而已,但是听她讲的情真意切,不觉动了恻隐之心,就帮她一把。杀了他的丈夫,成全了她和情夫。”垂渔蓑翁耸耸肩,满不在乎地和盘托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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