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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陌生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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迟越噼里啪啦敲着键盘。这声音让他觉得充实而安心。形成固定生活轨迹的好处是,你不必特别地考虑下一刻应该做什么。近一个月里,他开始品尝与一个上班族相似的乐趣和烦恼,不过对他而言乐趣占了绝对优势。
他得到了一份游戏脚本设计师的工作。
迟越有工作的愿望很久了。但鉴于他的处境,出行不便、没有学历也没有工作经验,可做的事情非常少,更不用说多数用人单位连机会都不乐意给他。虽然爸妈从来不反对他自己花很多时间研究编程,可仍然觉得梦归梦,现实归现实,真要维持生计还是跟他那些病友一样开个网店更靠谱些。到后来每天听别人说开店多么容易赚钱,迟越也开始有点心动了。那时候他刚刚跟阿兰分开,不过除了伤心之外,阿兰并不是什么都没有给他留下。她在IT行业工作几年已经有一些人脉,并且熟悉迟越的能力和需求,只要心里存了帮他的打算,好机会总是可以等到。今年一月迟越收到一封邮件,阿兰和阿枫给他介绍了一家正在初创期的网游公司。一群年轻人创业理念大胆开放,主张凭本事吃饭,也就不大介意这些本事是不是自学来的。阿枫跟他们说明迟越的情况以后,他们同意破例一次,只看作品不看简历,只要他能拿出出色的个人作品,别的问题都可以商量。现在他们最缺的不是高学历也不是技术纯熟的码农,而是梦想和创意。
迟越的幸运在于,他恰巧这两样都不缺。
他是个爱做梦的人。做梦常常给他奇异的灵感,他递交的单机游戏处女作就是某一个梦境和想象结合的产物。那款游戏的名字叫做《梦想彼岸》,游戏的基本设置是一个和我们差不多的社会模型,但玩家是站在上帝视角去掌控所有人物的命运,可以从给定的人物中选择自己喜欢的一个或多个,让他们按照自己的意愿成长、受教育、与人交往、选择职业、发家致富、恋爱结婚、旅行度假,尽享人生之乐;同样也可以选择自己讨厌的人设,让他们诸事不顺,一路倒霉。总的来说就是一个完全自主设计的生活版本,玩家体验的“爽点”正在于此,在“梦想彼岸”,很多现实生活的遗憾都可以得到完满的补偿,那些敢想又不敢做的恶作剧也能毫无顾虑地实现。
尽管这个游戏在技术上还极不成熟,原画、3D建模、特效等等都很粗糙,但作为一个个人独立设计的作品已经让公司主管们眼前一亮。于是,迟越在与一名HR(人力资源主管)进行简单的视频面试之后,获得了一个游戏脚本设计师的岗位。和善的HR考虑到他的特殊情况,同意他在家里完成绝大多数工作,任务量小一些并且时间灵活。这样他的薪水会远低于普通的程序员,但也在很大程度上免除了程序员高强度的工作、长时间的加班和精神压力。
迟越在电脑这边连连点头,对HR说了许多感谢的话。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运气——这正是他多年来辛苦自学的目标,也正是他用Mr. Dreamer这个ID发帖的时候梦寐以求的工作。
为了这件事情,他和爸妈足足高兴了两天。
他是一个游戏脚本设计师!他只要说出这个名字就感到无限的自豪!
有阿枫帮忙,注册事务在一个月之内安排妥当,很快他的直接上级,项目策划主管老欢就开始通过□□给他派活儿。老欢人如其名,不管生活本是身是否如意,他对员工总是乐乐呵呵大大咧咧,几乎说每句话都要加一个笑脸的表情,再加一个波浪号,让迟越常常能够想象出他在电脑另一边说起话来眉飞色舞,比划着双手又蹦又跳的模样。
他们正在进行的项目是一个武侠主题的网络游戏,也是迟越喜欢的风格。他在20岁以前就读完了金庸古龙梁羽生的所有作品,那些出神入化的功夫和江湖的恩怨情仇一直是他在梦里自由驰骋的疆域,因此写脚本便也是件乐趣无穷的事。
唯一的困难是编程中途不时遇到的技术问题,他这个自学成才的“野生码农”毕竟不如“正规部队”训练有素,真正的实战还是给他的自信心带来不小的打击。于是他边干活边学习,一面自己啃阿兰寄给他的几本教材,一面请教老欢,困难总不是不可克服。辛苦而缓慢的进步反而给了他更大的动力,热情饱满地面对每一行代码。
往常一个人在家里的时候,只要面对手头的工作,那些二十五年来挥之不去的空虚和孤独感就仿佛从未存在过。只不过,他此刻并不是一个人在家。
周围安静得仿佛只剩下他和电脑。他必须停下几秒才可以听到这房子里另外的动静。悉悉索索,有时伴着流水的声音。那声音隔着两道门,显得格外压抑,好像带着细致的小心,生怕打扰他工作。
如果不是出于腼腆木讷的天性,他也许会希望他们不必一直隔着两道门各自忙碌。可惜门外的那个声音也是一般的腼腆木讷。
她是妈妈请来洗衣服打扫屋子的钟点工。可迟越有点不愿意这么说。
他回想起那天下午他躺在自己床上,隔着门听见妈妈带着什么人回到家,嘱咐了一番卧室地板应该怎样清理,抹布刷子放在哪里,洗衣机怎么用。然后那人走了,妈妈进屋来告诉他,明天起将有一个姑娘来做清洁,每天两小时,并且嘱咐他看着点家里的东西,毕竟现在已不是那个人心纯朴的时代。
他知道爸妈商量要雇一个钟点工有一段时间了。爸妈都是中学老师,平时工作量不小,还要花更多精力照顾他,如今年纪大了很多事情力不从心,找个人分担一些基本的家务也是好的。
可他第一次见到安安的时候却觉得她实在不像一个钟点工。
那是一个黑且瘦小的姑娘,身材扁平像是还没有发育完全,浓密蓬松的头发贴着后颈扎成一个很低的马尾,脸上有些雀斑和两团不大明显的高原红。无论从什么角度说,她都算不上美,可也算不上丑得很有特点,只能说是那种过目即忘的平凡和不引人注意的纤小。
她就站在门口,仿佛因为不知道应该先进来还是先打招呼而有些手足无措,生涩地笑着,露出几颗小龅牙。
“我叫安安,平安的安。”
“安安”是个平庸又奇怪的名字。当作乳名平庸,当作学名就有些奇怪了。迟越问过妈妈家政公司那么多人为什么单单选了她,妈妈犹豫了好一会也没想到什么有说服力的答案。安安今年二十一岁,是珞巴族人,家乡在西藏林芝地区的米林县,因为亲人去世所以一个人千里迢迢来北方谋生。珞巴族只有语言没有文字,“安安”是她给自己取的汉语名字。她要的工资是所有钟点工里最低的,但有一个奇怪的要求,就是农历每月的十五给她放假,因为按照他们部落的习俗要在那一天祭拜月神。妈妈一开始觉得这个孩子古里古怪,看体格也不像浑身是力气的样子,但最后还是签了单。也许是觉得少数民族的孩子淳朴老实,也许是同情她小小年纪一个人出来打工,又也许是考虑到要跟迟越单独呆在家里,是个女孩会比较放心,不管怎样,安安在他们家干活已经快三星期了。
每天是同样的程序,她九点进门,换鞋,洗碗、洗衣服、擦地板、倒垃圾,然后离开。
迟越看过她洗衣服和擦地板的模样,娴熟程度与妈妈相比还差很远。她看起来完全是一个刚入行的新手,动作生硬,只是因为非常认真卖力,所以最后的成果还算能让他们满意。
起初安安洗衣服的时候并不会关上卫生间的门,洗衣机甩干的时候隆隆作响,所以有一次他去洗手,轮椅直划到她身边她才意识到。
安安正坐在一张矮凳上牟足了劲搓着一件衬衣,抬起头来看到他先是吓了一跳,几秒后有些了然有些歉疚地说,“不好意思,我吵到你了吗?”
她半身隐藏在头顶热水器制造的阴影里,抬起头来的时候,这个“黑姑娘”身上唯一的亮色并不是来自牙齿,而是来自那双眼睛。虽说是毫无特色的单眼皮,睫毛不长更不上翘,漆黑的瞳孔却透着一种令人难以置信的清澈,几乎让黑色显得有些湿润。可是一瞬间与迟越目光相触,她却迅速垂下了眼帘,于是那光亮一闪即隐。
迟越说他并没有觉得吵,安安却还是从此以后都会关上门,以后两人相安无事互不打扰。安安每次到他的房间里擦地板,也是轻手轻脚擦完就走,迟越虽有几分尴尬,却也想不出什么话好说,最多是道一句“辛苦”也就罢了。
如此时间久了,他便对一个陌生人的每天到访习以为常,给安安开门关门,也变成了他固定生活轨迹的一部分,唯一的例外就是农历十五。
别人都是周末放假,生活节奏依然稳定,可这个农历十五,在现代人的生物钟里却不那么容易形成规律。只有前一天安安对他说“对不起明天是十五,我不能来了,请您帮我告诉秦阿姨”,他翻翻日历才会知道。
当然,家务少做一天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影响,因此这种似乎很随机的休假方式也不难接受。不过迟越偶尔还是有些好奇,在这一天安安会做什么。“珞巴族”作为中国少数民族里人口最少的一个,他还是头一次听说,更不用说他对西藏当地的奇特风俗几乎毫无了解。既然受过基督教的熏陶,迟越对“月神崇拜”的理解不免总与某种巫术和迷信相关,愈发觉得它神秘陌生。不过好奇归好奇,这种问题要开口问安安,总觉得有些不礼貌,他并不知道在珞巴族看来谈论宗教信仰是不是一种禁忌。
他的笔记本开着节电模式,停止操作半分钟,屏幕就会自动暗下来。忽然听见轻轻的敲门声,敲三下停停,又敲三下。他才对着黑屏里映出的自己回过神来,“嗯?安安?”
他记得对安安说过房间很干净今天可以不擦地板的。门外的人有点迟疑,但还是推开了门。安安手里捧着一只瓷杯,似乎是鼓足了勇气,声音里依旧透着羞怯:“大哥哥,你想喝水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