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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一章:故有惜境难相似,常言愧离与天赐(其一) ...


  •   阮无疆恰得陛下提名入仕那年,是誉庆十八年春天。满城盛花均开艳,萎树重茵处遮眼。阮府老爷面儿上贴金,平日里绷着的脸总算是露了回笑。他那小儿往常不着调,偏又生了副俊秀模样,最会讨人欢心,怕也除了讨喜外没甚本事,如今巧给皇帝陛下看上眼,谕圣钦封,赐官侍中。

      尘鸢阁内喧闹如旧,只要有阮无疆在这儿,酒女们便不愿歇了——争先恐后地跑来套话。鸨母更是百般希望阮无疆光顾,或是恰巧,每每这阮无疆前脚踏进楼来,后脚便可生意兴隆。

      “呦,阮小爷来咯,您坐您坐——”

      鸨母谄媚地引他上座,又忙给一旁侍候的芮儿使个眼色,芮儿一瞧便明白开来,麻溜儿地跑去奉酒果献上。

      “秋姐姐,您还是一丁点儿没变。嗯……”阮无疆稍顿,在空气中嗅了嗅,复又高展笑颜,道:“秋姐姐一双巧手,连这洗出来的衣衫都是香的。”

      鸨母一听,心中早就乐开花儿,连连摆手道:“甚么姐姐不姐姐的,阮小爷这张巧嘴儿就是会说,改明儿我尘鸢阁的姑娘都要给您勾跑了。”

      阮无疆略一笑,欲抬手斟酒,芮儿便争抢过来替他满上:“我来吧,爷您只管喝就成。”

      阮无疆颌首,笑着瞧她,半晌轻抚她的面颊,忽又轻声一叹:“如此可人儿,爷还想再瞧上几回呢。只可惜,今后怕是没甚么机会了。”

      芮儿闻言羞红了脸,低声道:“芮儿就呆在这儿,若是爷喜欢,芮儿一辈子也不走……”

      阮无疆一边揉捏着她通红的耳垂,一边道:“不是你走,这回该我走了。”

      未及芮儿回话,鸨母便大惊连问:“阮小爷这是何意?……可是又寻着其他地方欢快,看不上尘鸢阁了?”

      阮无疆摇首叹道:“哪儿能呢,谁也比不上秋姐姐与芮儿不是?”

      “那,您这……”

      阮无疆单手拍了拍圆凳,教芮儿坐在身旁,执起玉杯捏在手中把玩,片刻吟道:“家燕千转终归巢,孺生念愿终需了。”

      鸨母听罢,显是明了他言语所指,神色不免喜忧参半:“阮小爷此话是指……”语至一半,终未能出口。

      阮无疆将酒饮下,又还复适才笑嘻嘻的模样。

      “陛下今儿下的旨,大约明日便会公榜视众了。但在我心中……这正二品的位置,远不及秋姐姐与芮儿的芳心重要啊。”

      鸨母以帕拭面,虽是难过至极却生生止下泪,故作喜声:“这是好事……阮小爷下回来,可就要变成阮大人了……”

      阮无疆道:“是啊,今儿便是来同秋姐姐道别,往常我非官无职倒好脱身,以后怕是再难相叙。”

      鸨母含泪:“难为阮小爷这时还记得咱们。”

      阮无疆柔声哄道:“秋姐姐莫要如此说,我可记你们记的紧呢。”

      鸨母连连颌首,拿帕子净了面,道:“那今天咱可得好好儿叙叙。”后又张罗芮儿莫要再哭,去伙房喊些酒菜来。

      “不必了。”阮无疆打断她,道:“我那小哥哥还在外头候着呢。倒是说句话的功夫,再不回去,他该要等急了。”

      阮无疆推脱片刻,鸨母便也不好强留,只惋怅地送他出阁去,临别前还塞给他一只香囊。阮无疆拆来看,其中盛着一枚琪琚美玉,模样漂亮极了。他将玉佩收入怀中,口中称谢。

      尘鸢阁坐落城中,偌大宅府外是秀色无双,俊树成荫,阮无疆嗅着斜风清香一路行处正门,四下张望,果真瞧见一架四辘安车停置在不远处。

      “小哥哥,久等了。”

      他掀起帷幔一笑,向里头正愣神儿的人柔声说道。

      ——小哥哥,久等了。

      穆听漾正是被这熟悉的声音所唤醒。

      他从惘然之中缓缓回神,偏首正对上阮无疆那张英秀的面容。

      是啊……正是面前之人,生生成了他一个未圆之梦。

      穆听漾清楚地记得那日坠入悬崖之后,身边皆绕银白霞光,他并不畏惧死亡,也不感知剧痛裂骨,仿佛浑身精力都在叫嚣着——无论如何也不能死在阮无疆面前。

      他自知亏欠阮无疆良多未偿,明明得他一厢真情还令他家业难全。

      穆听漾想着,倘若再来一回,负天负地也绝不辜负阮无疆。

      幸许是上苍眷顾,他如愿以偿。再睁眼时脸上竟是少时稚气,当真从头活过。而阮无疆就在他身旁一口一个小哥哥,问他头还痛不痛。

      穆听漾生途坎坷,在廿七之龄坠崖,却又辗转活回十七岁。死为阮无疆,生为阮无疆。

      而今已又五年。

      “小哥哥方才出神的模样……真美。”

      阮无疆挽起幔帘在他身旁的软阶上落座,一边望着他的眼唇叹赞。

      穆听漾闻言不应,先唤人驾车,后才向他道:“天气越发炎热,府上差人泡了冰茶。回去喝一些败败火,明日面圣可万万不能有何差池。”

      阮无疆听后笑意愈深,笑问他:“小哥哥这是在担心我,还是担心明日面圣?”

      穆听漾稍豫,阮无疆便打趣道:“肯定忧心我多一些,是不是?……小哥哥天不怕地不怕,竟能从桂花树上摔下来!不过不打紧,明日有小哥哥陪同,我又怎能丢脸?”

      穆听漾十七那年同人置气便躲去桂花树上,一个不留神便坠下来。好巧不巧,十年后的穆听漾也正是借这机会才侥幸重活一回。

      “你怎么还记着!”

      阮无疆笑道:“小哥哥平日一副仙人模样,好容易才糗一次,我当然不能忘。”

      穆听漾低首不语,阮无疆便凑上前砸着嘴道:“脸皮真薄,耳根子都红了……”

      见自己那小哥哥竟真害臊起来,阮无疆便收了玩心,从袖袍中将玉佩取出系在穆听漾腰间。穆听漾捧起来瞧了瞧,眉目不解。

      上一世,阮无疆赠了他许多小玩意儿,他虽不收,但心中也清明的很。

      上一世,阮无疆从未赠他玉佩。

      “这是何意?”

      阮无疆正色答道:“小哥哥惦记我,我则以玉为信。今后小哥哥见了这玉佩,便如同见到我了。”

      穆听漾望着玉佩失神,良久才低声喃道:“即便没有它……我也会记着你……”

      他清晰记得,上一世的绥嘉三十年起便隐约流传一件密文。那时尚未改朝换代,人称‘世存灵锦,当得天下’。无数心怀诡叵之人前往传闻所处秘密暗寻,却无一归返,均丧其途。绥嘉三十六年,右相北伐征战,战捷凯旋,原本为大吉之事,却万未想到本该披旌归来的右相竟带归军阀众士,夜袭朝宫,灭北郁遂嘉。

      绥嘉帝郁玄璟大惊不敌,丧命其手。后,右相翟氏称帝,改号誉庆,自此“世存灵锦,当得天下”便公诸于众,誉庆帝更几次三番派兵遣将为求灵锦。

      穆听漾本觉这事怎也落不到自己头上来,岂料最后却是因此而丧命。

      甚至连死时都未知晓灵锦中究竟藏了甚么。

      如今……倒同上一世那般丝毫未改。

      誉庆十八年,阮无疆受封侍中官拜二品。正是那一日,帝令阮无疆打探灵锦,穆听漾不忍血亲表弟百受刁困,插手助其一臂之力,就此与‘灵锦’结下不解之缘。

      第二日,穆听漾同前世一样,与阮无疆一同面圣。

      在池水环绕,碧瓦红砖的奉颐殿内,誉庆帝坐在金铸龙案前,如此问道:“朕听闻穆家独子听漾才学皆异,可愿助朕稳固天下?”

      穆听漾并未如何思索,只叩首道:“国君进贤,如不得已,将使卑逾尊,疏逾戚。草民不逾家世不违圣意,惟愿陛下国泰民安。”

      诸如此类的漂亮话在前世他便说过千百,而今早已对答如流。

      他原觉不该重蹈覆辙,而今只盼早日寻回灵锦,助阮无疆平稳仕途。

      “卑逾尊,疏逾戚。”誉庆帝复声吟笑片刻,颌首道,“入夏殿试,你也去参竞罢。”

      穆听漾恭敬答道:“多谢陛下。”

      誉庆帝手下翻阅奏章,忽又问:“你自幼从父通读周易中命书,可有此事?”

      穆听漾心中斗转,此言虽实却也平庸之至,就仿佛他上一世替国谋运剖解命理,却算不到自己将会坠下悬崖继而转世。

      但,灵锦寻回也与其不脱干系。

      “回陛下,正是。”

      誉庆帝颌首道:“朕隐约记得,太史丞刘尽冬前不久上书称病,朕特准致仕了。既你有心,便莫要辜朕厚望,也好让刘丞安心辞京还乡。”

      司天台官务自古子袭父业,穆听漾的父亲已由誉庆帝派调京外,如此推来倒也合该。

      穆听漾再叩首:“遵旨。”

      与阮无疆退下后,阮无疆牵着他的手不住地摩挲,他颤了颤却未甩开他。

      阮无疆流连地道:“小哥哥今后也是要做大事的人了。”

      穆听漾拢了拢他的额发,只道:“八字儿还没一撇呢……”

      其实他心中明白的紧,命不可违。既不可违背,又何必令他重生?是要他再受一次锥心之苦,还是避开重难从新谱写人生?

      五月。

      穆听漾不负众望,轻松拿下科举考试。题目丝毫未变,穆听漾早便温习过,而今更是如鱼得水。誉庆帝大喜,引穆听漾亲面朝官,钦赐圣旨。

      同月,穆听漾重拾旧业,前往司天台任职。

      他并不想打探前世因缘,既躲不过便止于知。穆听漾瞧誉庆帝耳顺无子,暗自揣摩片刻便替他卜卦,结果反而令他大为吃惊。他原以为陛下肾血亏损,暗病有瘀,故才无子嗣,可命卦皆示,誉庆帝命中旺子,一世昌平。

      穆听漾想不通透,却也不恼。陛下血亲旁脉既不多言,自己又何苦妄加揣测。

      七月,父亲穆爻请信问询,穆听漾握着信纸双手颤抖。两世来,他的父亲始终平和尽职待他不薄,可命薄无悔改,他自此生十七岁那一年起便知晓,父亲只还有八年寿命,距今不足三年光阴。

      穆听漾自觉心酸。生母早逝,如今父亲信上却均是报安之言。

      他研磨提笔,在回书青纸上勾勒出几行清秀的字迹,均望父好生照料自己,倘如与信不实,儿绝不担待。

      托人送家书回覆之后,穆听漾依言入宫回禀誉庆帝。

      赵公公引他面圣,言语间皆笑意。

      “穆大人请,陛下恭候已久。”

      穆听漾笑称:“多谢赵公公了,改明儿替公公细卜一卦,好探个前景。今瞧赵公公面容意蔼,天庭饱满,自是大吉之向,实乃富贵之命。”

      赵公公摆手道:“穆大人客气,咱家日奉陛下,若有吉气也是承陛下之祥啊。”

      “自然,自然。”

      穆听漾面上奉承,心中却冷笑不止。

      前世他寻回灵锦,也是面前的赵公公扇风觐言,使誉庆帝发兵捕之。而他其实面向隐黯,命冲贵人,料想也是活不长久。

      只可惜,前世的穆听漾廿七枉死,无缘亲见。

      他心中明了的很。

      东窗事发时父母均亡,站在他身旁护庇他的人,惟有阮无疆。

      而他前世最为愧对的人,也正是阮无疆。

      “穆大人,您请。”赵公公止下步子微扬拂尘,立在一侧恭候召传。

      穆听漾颌首入内,正跪埋头,请安道:“微臣叩见陛下万岁。”

      若未记错,此次面圣,誉庆帝便要逐将寻找灵锦之事交由自己查办了。

      穆听漾低着头,唇角笑意略有些讽诮。

      他前世曾也瞧见过灵锦,不过精美些罢了,其余皆与旁无异,却令多少人丧命其中啊……

      “穆卿来了。”誉庆帝搁下狼毫笑道:“抬起头来让朕瞧瞧。”

      穆听漾一愣,倒也依言而行。

      誉庆帝打量稍刻,缓缓启言道:“穆卿乃无疆表亲,这面容乍望去确是一样儿一表人才,只是细看之下,怎么就丝毫也不相似呢?”

      穆听漾心中生奇,上一世的誉庆帝仅同他款谈要事,不提其它,如今这莫须有的问询又是从何而来……?

      他忽如醍醐灌顶。

      如此瞧来,这一生是否有机得吉而挺遇凶而避?

      “回陛下,阮大人同臣故有血脉之牵连但也无甚打紧。人各有命,人生己貌,命与貌均是只可相像不可同似的。”

      誉庆帝笑道:“穆卿学识渊博,朕欣慰之至。不知爱卿可闻‘世有南山,禁存灵锦。’之言?”

      穆听漾道:“略听一二。据说是北郁绥嘉年间,世间南向某山得神灵庇护,神仙不忍百姓疾苦,便将灵药赋予一只锦囊之中埋在山底。又传,得此灵锦之人,富能敌国,危能濒灭。”

      誉庆帝闻言敛了笑意,淡声道:“那么穆卿,相信此事么?”

      穆听漾觉得周身一冷,不由自主地紧了紧肩背。

      “天乾地坤为阴阳,天干地支记五行,自古开天便有推算。微臣觉得此事蹊跷,自彧京为正向南,皆‘乾’。卦解曰:大哉乾元,万物资始,乃统天。意思则是生机蓬勃乃上天赐予,而天道亦也将万物源泉尽握掌心之中。臣虽不晓其真假……但‘南山乃灵山’之言,却颇有几分真。”

      誉庆帝道:“依爱卿所见,此事确有能够令人相信之处,可是这般?”

      “正是。”

      誉庆帝静默片刻,忽又笑起来:“穆卿不必过于紧张。”

      穆听漾口中称是,却仍不抬首。

      “罢了,”誉庆帝叹道:“爱卿说说,若朕要得灵锦在手,是易是险?”

      穆听漾心中回念,提声道:“陛下人中龙凤,屯初九曰:磐桓,利居贞。利建侯。意为有力安国与封侯,为吉。但……却洽冲上六,喻行事不前,乃咎也。陛下倘若可待天时地利,定将灵锦稳握于手;若急于求成,将迟不如愿。”

      誉庆帝凝虑半晌,又问道:“天时地利,所指何时?”

      穆听漾闭眼垂忆,稍刻张眼道:“下回时运,因在明年八月前后。”

      誉庆帝明了颌首,沉声道:“明年八月前,穆卿亦不可闲纵,若有异,朕必应知晓。”

      “遵旨。”

      穆听漾一人回至府中小憩,再醒来时身上已然掺了些许淡淡的香气。

      他瘫坐在床柱前,满面苍白。

      前一世,他便出此怪病使得阮无疆痛不欲生。重回之后他原以为香气不在,廿二年来从未有过征兆,而今竟是再次袭来!

      上苍……还是不愿放过他……

      穆听漾蜷着身子面攀倦意,无论哪一世——他都只能替人占卜,却从来算不清楚自己前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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