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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新酒难醉深雪里 ...

  •   梦里是一月多前溪灵谷里的情景,到处是烧焦的古木和不可辨认的尸体,我搬开压在我身上那些焦黑的东西爬起来,山间的晨风正悠悠地吹来,雪慢慢地消融,和着血水流向谷外。明成与南泽交战近一年,我未曾到过真正的战场,那里是如何的惨烈我不知道,但眼前的杀戮是我亲历的,漫天的血色,绝望的哭喊,交织在寒冷漆黑的夜色中。
      我忘了自己最后是如何离开那里的,只拼了命的往前跑去,两旁的废墟都化为模糊的幻影,身后是一片骇人的冷寂,我知道,那是我族人的阴灵,他们此刻飘荡在溪灵谷的上空,也许正叫唤着我的名字。我匆忙停下脚步,回转过身,拾起地上的一抔焦土,又扯下一角衣袖包好放入怀中。
      醒来时房中没有人,紫檀木圆几上摆放着整套白玉壶茶具,我拿起壶灌了一口,茶水温润清凉,我的精神也好了许多,这里的房间不大,却小巧精致,内外有水晶穿成的珠帘隔断,散发着莹润的光泽,透过珠帘看去,是我方才躺的床榻,淡青色的纱帐静静垂在床的两侧,给房间添了几分清雅华美,房中篆香缭绕,几丝青烟从紫金璃龙回纹香炉上方缓缓升起,传来一阵淡淡清香。
      我回到榻上坐下,想着晕倒之前发生的事。一个月前,我随众多因战乱而流离失所的百姓一路辗转流离来到西宁玉都,城门不开,流民聚集在城外的灵女庙,饥寒交迫,生计无望,我亲眼看老人孩子饱受寒冷侵蚀,病痛折磨,相继死去。那一日,岸碧传来消息说西宁皇病重陷入昏迷,内宫无人,太子未立,三皇子容漓为已故连皇后嫡出皇子,身份最为尊贵,必然连夜入宫稳定大局,于是我决定只身一人跑到西宁王道上,我想见见容漓,看他如何对待那些尚未成为他西宁子民的孤苦流民。
      夜里下起了大雪,风很大,我还未等到容漓就冻晕了。
      阳光透过淡青色的纱幔落在莹白的玉壶上,房间内一时明亮起来。
      “姑娘可算醒了”一声温婉的女声,带着几分欣喜,我转过头,说话人是一个十四五岁的年轻女孩,穿着一身淡黄色宫缎绢裙,样貌清秀可人。
      我问她:“这是何处?”
      “这里是王府翌园,姑娘在雪夜晕倒,世子经过那里,就将您送到这里修养,姑娘已经昏睡了五日。”那女孩递过来一碗黑色浓稠的汤药。
      我喝了一口,真苦,我问她:“请问是谁帮我开的药?”
      “姑娘总也不醒,我们就去禀告了世子,得了方子后去找白羽配药,只是没想到其中有一味药是他花了五年时间才种成,左右不过在翌园里活了十株,怎么也不给。”女孩子笑了笑,“后来,世子身边的青弦挥剑毁了其中三株,为了留住剩下的几株,白羽才舍了这五株来,一日熬成一碗药,今日恰巧是最后一碗。”
      我又细细尝了一口药:“你是说那个叫白羽的种活了十株玉偈,而我用了其中的五株,因为我又毁了另外三株?”
      她点点头:“姑娘怎的知道是玉偈?”
      我不答话,问“感谢姑娘这几日的照顾,我叫明雪倾,姑娘怎么称呼?”
      “我叫唤珠,照顾姑娘是我分内的事。”
      “唤珠姐姐可在?”
      屋外传来清朗的少年声音,我向唤珠点点头。两人在屋外说些什么,声音不大,我听得不是很清。片刻后,唤珠推门进来,清声道:“请姑娘随我去一趟。”
      夏花尽,秋水寒,长冬漫漫。白雪染着金光,簌簌而下。
      “花著,别拦着我,让我去找那丫头!”青衣少年恨声道。
      “小羽,你消停点儿,药没了可以再种,那丫头是世子带回来的人,你这个样子,我怎么放心。”花著两手摁住白羽的两只胳膊,一只脚横在他身上,一边抬头看一旁站立着的白衣少年,“千江,你倒说句话啊。”
      千江看着地上两人:“小羽花著,你们俩现在这样,很不好。”
      白羽被花著压制着不得起身,花著八爪鱼似的趴在白羽身上。
      我不由得笑了笑。
      “花著,小羽,你们快别闹了。”唤珠一声轻斥。
      白羽回过神来,推开花著,拾起一旁地上的长剑向我缓慢地走来。
      “花著说得没错,漂亮的女人是祸水。”他冷声道,同时“铮”的一声,一道冷冽寒光闪过我的双眼,剑已直指我胸前。
      十二三岁的少年眉眼甚好,已长至与我齐高,我向旁挪开一步,错开他的剑锋,从容地向前走去扶起被他摔在一旁的花著。
      “谢谢姑娘”,花著道。
      被无视的白羽愤然转身,“哐当”一声,那柄长剑被他扔出去好远。
      “小羽,你发什么疯?”花著急道。
      白羽瞪着我,眼中似能冒出火来,漂亮的少年“哇”的一声坐到了地上,眼泪鼻涕抹了一脸,极为认真地哭起来。
      想我平生二十年来所遇的像他这般大的少年中,从没有人这样无所顾忌的哭过,自己也是极少落泪,打碎了牙和着血肉往肚里咽也并不觉得不妥,现在看来确实有些扼杀了少年人的天性,又想到白羽如今像这样全是为了那几株玉偈,我确实对不住人家,一时之间一阵疚意涌上心头。
      “别哭了。”
      “别哭了。”我柔声道。
      我无奈地看向花著与千江,两人皆是一副“我没办法”的表情。
      “你再哭,我就去将那剩下的两株玉偈一并拔了。”
      白羽顿时停住了哭泣,愤恨与委屈爬上他的双眼,像只受了伤的小刺猬,楚楚可怜而又满怀戒惧的盯着我。
      如白羽这样生得不错的少年我是不忍伤害的,于是软声道:“我知道玉偈对你十分重要,倘若你觉得我的性命不值得这几株玉偈,那今后我明雪倾的命就是你的,你让我做什么,我一定尽力去做。”我这话说得极为诚恳,语气也十分谦恭温柔。
      然而少年却不屑的“哼”了一声,悠悠从地上起来,声音中夹杂着哭腔:“千江,你帮我算算,八株玉偈,换算下来是多少银两?”
      千江掐了掐指头,皱了皱眉“大概三万五千两银。”
      如今我孑然一身,身无长物,如何拿出这许多钱,白羽想为难我,我也不想承认我的无能,“我没有钱,你这么喜欢玉偈,你给我五年时间,我还你八株玉偈如何?”
      没把握的事我自不会说,我前几年跟随凤涯子的时候,也曾将他收着的医书看了个遍,寻常大夫知道的不会比我多,玉偈虽然珍贵难得,但一个小我八岁的孩子都能种成,我又怎么不能?
      白羽提起袖子抹了抹脸,走到我跟前,从怀中拿了什么东西放在我的手心,“这是世子哥哥用来与我换玉偈的,但我不要它,我把它给你,世子哥哥既然能将你留下,你一定不是无用的人,你说用八株玉偈还我,说到做到,不许反悔。”
      又过了两日,屋外一直下着雪,虽不大,我却不再愿出门,唤珠照顾我尽心尽力,我的身子也好的差不多了,我想着以后有机会定要好好酬谢她。
      今日总算放了晴,唤珠问我想不想出去走走,我欣然答应了,她又怕我受寒,给我穿了两层袄子,外罩了件海棠花纹雪色大褂子,最后还披了雪貂大氅才出得门去。
      一路踏着碎琼乱玉,参差不齐的天光透过一树一树的槎桠,轻柔地洒在我的脸上,我的心情也跟着明快起来,放眼看去,阳光明媚,满园子的腊梅红梅芬芳吐蕊,幽香袭人,风起花舞,簌簌而落,美不胜收。
      “姑娘,这里是 ‘簇锦’。”
      我笑着点头,“果然名副其实。”
      “素姑姑,您来了。”
      我随唤珠的声音转身,只见一名三十岁左右的美貌妇人站在三步远的地方,手中提着竹篮,上面铺着一层薄薄的梅花,向我行了个礼:“姑娘。”
      我忙回了个礼道:“姑姑好。”
      她上前一步拉着我的手,神情有些激动:“早些天听花著那些人说世子救回个姑娘,个个夸得天上有地上无的,我原还不信,想不到竟真是这样天仙般的人儿,怪不得,况我瞧姑娘这眉眼之间的神采,竟有些像年轻时的王妃。”她眼中氤氲着泪光,顿了顿忽然不说了,只拉着我向园中去。
      原来这素姑姑是已逝延王妃的近身侍女,王妃去的早,世子也可算由她照拂大的。我没记错的话,她口中的延王妃,应当是沧澜皇室靖帝的长公主沧澜绯玑,十八年前嫁与西宁王第五子延王殿下容延,次年诞下一子,取名昀,字月染,公主自幼身体羸弱,又遭难产,没两年便去了,延王与公主情深,只待小世子大了些后也与公主同去,留下容昀自小由祖母毓太后抚养,长于皇宫,同皇子礼,并且保留延王府一切,待容昀十八岁及冠后再回府袭承爵位。
      素娘说我与王妃相像,我暗暗叹了口气不再言语,这或许也是我能留在这翌园的原因吧。
      她带着我来到中庭,我愣在了那里,园子里已有许多人在,她让我唤她素娘就好,又转身去做梅花糕了。正中央的白玉石桌上,火炉热着清酒,千江拿起酒壶在远处闻了闻,似乎不满意地蹙了蹙眉,又将它放了回去,身旁坐着白羽,目光懒懒地在我身上打转儿,嘴角微微勾着,似笑非笑。另一旁,两个少年正在相斗,衣带飘飞,剑花如雪,过了一会,两人分开,额上均有些冒汗,其中的堇衣少年用手指着我道:“明姐姐,你来了。”
      “花著,素归,酒烫好了,你们两个快过来。”白羽在一旁叫道。
      “明姐姐,我们一同过去吧。”
      我一笑,向花著微微点头,拉着唤珠一起到石桌边坐下。千江在我们每人面前放上一个玉兰纹琉璃杯盏,倒上一层浅浅的果酒,酒香携着花香而来,轻缭在鼻尖,时而浓郁时而清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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