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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青伶戏馆(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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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那时起,宋家人对我的态度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母亲对我疏远起来,她开始对我恶语相向,对我表现出极度的厌恶与排斥,我对她的亲近也在这日复一日的碰壁当中被消耗殆尽。我无法理解为什么素来温和的母亲会突然性情大变,我把一切都怪罪到那什么无趣的“小女”身上,为什么我要是“小女”?我如果不是“小女”,是不是母亲对我的态度不会发生变化?是不是她依然会很爱很爱我?这么看来,“小女”真的是没点意思,不好玩,不好玩。
宋家人则对我表现出极端的复杂情绪。宋明坤一会儿对我谄媚一会儿对我恶毒,我懒得在乎这么多,索性我与他本来就交集甚少,他又出自旁支,虽然在长老院位居首位,但其实实权比长老院里的直系长老要少得多,整个长老院还是听太奶奶的统率。太奶奶一介女流,在宋家这样的以女为尊的地儿那就是说一不二的主儿。她一贯讨厌我,这件事以后除了更加讨厌我以外,也没什么别的变化,但是,就是有变化,我也说不上来。
我在这样的环境里度过了三年,之后我们一家三口便被从宋家除名,放逐出了家族。没有原因,至少我不知道原因。
又过了四年,我的父亲去世。
又过了两年,我辗转来到镇丽。——这一切开始的地方。我的祖先诞生的地方。我的祖先死去的地方。我的宿敌——杀死我祖先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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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醒来时,头痛欲裂。
眼前有发昏的迹象,我摇了摇头迫使自己清醒过来。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我是在洗手间的地板上,晕倒了……?
可能是因为低血糖吧,毕竟我没吃早餐。
我视线移向一边,看见一角熟悉的衣服,再往上看,唐晓翼正跪坐在我旁边,捧着一本《失乐园》在看。他目光专注至极,纤长羽睫翕动不动,似展翅欲飞翔的鸟儿羽翼,那眼神好似在欣赏情人美妙的胴.体,游弋过娇美女体的每一个角落,鉴赏玩弄着那造物主所能创造出的最优美最匀称的线条与弧度。这个人仅仅一个垂眸,都令人感觉是风情万种。
原来世界上真的有人,能仅凭姿色就让人觉得正是人间妩媚四月天。
我动了动,想要起来,唐晓翼连忙放下书,伸出手臂将我扶起来,似乎是想让我靠在他怀里,我推着他的胸膛拒绝了。我和他的关系还没有亲近到我可以随便躺倒在他怀里,我心里的界限很分明。
唐晓翼察觉到我的抵触情绪,也不强迫,确认我可以自己坐好以后方才撤回手,捡起《失乐园》放在一边的矮柜上:“你怎么回事?我一进你房间就看见你倒在洗手间里,要不是我懂一点儿急救常识,发现你并没有什么大问题,只是有点低血糖,我就要把你送医院了。怎么,脸色这么苍白,昨天晚上经历了什么不愉快的梦境么?”
“不是梦。”我没头没脑的来了一句。绝对不可能是梦,那触感那么真实,而且还有碎片,怎么可能是梦?它昨天晚上的的确确真真实实的发生了。还有我的印记,可以作证。
唐晓翼漂亮的眼睛怀疑的盯着我,他担忧的摸了摸我的额头:“没发烧啊?”
“……我当然没有!”我觉得有点儿被侮辱了的意思。我才没有那么弱呢。
唐晓翼意外的好耐心,蹲在我身边问我:“昨天晚上做什么梦啦?说来听听?你的小棉袄唐晓翼衷心为你排忧解难。”
“……说给你听可以,小棉袄不要。”
“嗯,你说吧。”
于是我整理了一下语言,把昨天晚上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的告诉了他。在说到强吻那段的时候我还犹豫了一下,在唐晓翼期待的眼神下我还是败下阵来,把强吻那段原原本本的说了,他的眼神发生了微妙的变化,这变化具体我也说不上来,读者自己体会吧(摊手)。
总之不是什么兴奋的变化,而是一种类似于,若有所思的变化。
“这么说,”我说完以后,唐晓翼确认,“你醒来后,发现地上有玻璃碎片?”
我点了点头,唐晓翼表情变得凝重起来,我直觉大事不好:“怎么了?”
唐晓翼点了点地上:“你自己看。”
地上空空如也。
我惊得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汗毛倒立,揉了揉眼睛又看,反复确认过后我不得不承认:地上什么也没有,连一根细微的毛发都没有,更别提什么玻璃碎片了。
“是不是客房服务部进来清理过了?”我小心翼翼地做着假设。
“不可能,如果客房服务部比我先进来的话,发现晕倒在洗手间的你,早该打120了。说明在我进来之前,服务部并没有进来打扫卫生。”唐晓翼摸着下巴,认真推理分析着,他思考起来格外的吸引人一些,“当我进来时,地上很干净,什么也没有。那么,那玻璃碎片要么是你的幻视,要么就是有人从别的地方进了房间,把这里彻底打扫了一番。”
我听着不住地点头。嗯,很有道理,很有道理,说得对哇,对极了。对,就是这么一回事,肯定是有人趁我昏迷的时候从阳台翻进我的房间,清理了犯罪现场,然后偷偷离开……
这么理清了来龙去脉,我的心里舒爽了不少。心情一舒爽,身体上原本被忽略的问题也就冒出来了,我感受到了饥饿,我问唐晓翼:“现在几点了?”
唐晓翼拿出手机看了一眼:“中午十一点啦,吃午饭差不多。我知道……我朋友推荐一家味道不错的店子,要不要去吃吃看?”
午饭决定得还是比较愉快的,路过栗本抚遗房门的时候我犹豫了一下要不要叫她,唐晓翼满不在乎的一句“华清璃已经带她出去了,我看见他俩离开旅馆的”令我没了这念头。对啊,人家栗本抚遗可是有华清璃带的女人,哪里需要我这……无用的善意和关心。
那家店子菜的味道是真的很不错,我吃得很畅快淋漓,几乎要落泪的感动。很久都没有吃过这么让人感恩的食物了,令人忍不住都想要模仿日本人,冲着食物双手合十道一句“多谢款待”了。
记得曾经有一部关于烤鸭的港片里,烤鸭店老板对吃鸭腿的客人说,吃鸭腿时不能用筷子,而要用手捏住鸭腿,吃之前要抚摸它,还要对它说“鸭腿啊鸭腿,我现在要吃你了哦”,之后再咬下第一口,嗞——你就可以享受到人间美味了。现在看来,这番话与动作,的确很有必要。
大快朵颐过后,饱食当然要遨游,我和唐晓翼去参观镇丽的博物馆。镇丽博物馆与别处博物馆都不同,镇丽博物馆尽收藏些奇奇怪怪的东西,譬如各个朝代不同款式的床,这床上还铺着各个朝代不同的被褥,且游客可以躺上去感受一番那个朝代的人情风味。获知这一人性化的慷慨规定后,我很不客气的就着床躺了下去——真舒服啊,目前来说,今天过得都很畅快淋漓。
我选择的床榻是一方木床,挑高支起暗红色帷幔,边缘连缝缀着金黄流苏,俗气而喜庆。粗壮床脚上雕刻富贵莲花与牡丹,身下被褥柔软引人沉湎,我忍不住去想曾经躺在上面的会是什么人。各色打扮的游客,再往前一点,属于那个时代的小夫妻,在这张床上揭开喜帕,拥抱,交.媾,生育,争吵,和好,死去。他们的一生都与这张床牵系在一起,永不分离。我双手在腹前交叉,闭上双眼,仿佛还能嗅闻到那属于他人的,灵魂残留着的气息。
……*
我捂着嘴巴,笑得贼兮兮的:“对不起,就是很莫名的觉得你特别可爱,要了命的可爱……”
当你觉得一个人可爱的时候,说明你没救了。
我恐怕是真的没救了吧。
笑着笑着,我感到索然无味起来——当你在笑时,你笑的对象并没有跟你一起笑,而是很认真的看着你,表情纹丝不动,你肯定也会感到索然无味的,于是便会止住这没什么用还显得你很没素质的笑声……
我就是这种情况。
……*
我——现在——在做什么?
……*
我看着这个少年精致得不似人间之色的眉山目水,竟觉得心旌摇曳。他那么美,那么俏,用“美”或者“俏”来形容一个男生或许过于失礼,但他的确配得上这两个字。他的前世会是什么样?也会像现在这样美艳至不可方物么?他会不会也曾躺过这张床,和另一个女子?而那个女子,又是什么模样?
反正,绝对不会是我这个模样。
卷被层翻迭红浪,鸳鸯戏水不羡仙。
或是夫妻间恩爱非凡,如胶似漆,亲吻着瑟缩着渴求着,孕育新的生命,获得其他的满足。
或是思妇倚床叹息,无心绣作的比翼鸟画了一半春色,这满园芳菲却等不到你回来,便与黯淡秋景并无两样。
或是缠绵病榻垂垂老矣,两鬓斑白,依偎在床边,两双同样枯瘦的老人手紧紧相握,不言不语之间,就有什么东西在脉脉流动。
这气氛——不适合我和唐晓翼。
“起来吧,我们。”我轻轻地说道。
我意识到与他的距离太近了,太近了就绝对不行了,不可逾越雷池半步,切记,贪恋美色是一回事,但是是否要采撷美色,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我自顾自的坐了起来,揉着头发。唐晓翼也坐了起来,双手搭在双腿上,没有说话。
他在想什么?
算了,跟我没关系。
他是不是在想,为什么要干这么蠢的事情啊,还和宋朴这样的傻女孩躺在一张床上……
——宋朴你瞎想什么啊!你变态啊!为什么要去猜唐晓翼在想什么啊?!
我为自己的反复无常感到烦躁异常,下床站起来抻了抻手臂,尽量避开与唐晓翼的眼睛对视:“我们接下来,去哪里?”
“博物馆逛完了,”唐晓翼好像想了一下,“我们去青伶戏馆吧。”
青伶戏馆。
听说过,又好像没听说过。
是在哪里偶尔听见过这个词组么?
我想不起来。
我和唐晓翼走出博物馆时,已日向西斜,天边翻滚着的是灼烈绝美的连片火烧云,蔓延着向天穹两边伸展开来。不知不觉,原来已经在博物馆待了一个下午了吗?镇丽博物馆极为庞大,馆区复杂众多,逛博物馆的确是一件十分耗费体力脑力的事情。
我们两个在街角的拉面馆草草解决了晚餐,便整装前往青伶戏馆。
青伶戏馆位于崐色灵山上山点不远的地方,虽然崐色灵山一向是热门旅游景点,但是在它附近的青伶戏馆就显得门可罗雀、无人问津了,大概是因为没有人会对一个摇摇欲坠、落满灰尘的破旧戏台子感兴趣吧……
说是戏馆,其实也就是一个宽广的木质舞台,台下搭建几排木长椅,支起个帐篷,也许还有人在帐篷脚下筑个小泥炉子,煮茶、煨鸡蛋、烤红薯,售卖给戏迷。那都是很久远的事情了,现在的青伶戏馆,不过是一处被遗弃的人境。
戏馆看守人是个清瘦的矮小老头,站在夜风里,令人忍不住担忧他是否会被一阵风刮倒。他穿着洗得发黄的白色混纺衬衫,黑色半截裤,中规中矩地勒着皮带。我们说明来意,他嘀嘀咕咕着“现在还有人对这里感兴趣啊”,掏出腰间一串叮当作响的金属钥匙,数了半天掂出一枚插.入锁孔。伴随着一阵噪耳的扭动钥匙的声音,“咔哒”一声,锁开了。看守人把铁链和锁头一齐扯下来卷在手臂上,打开半扇门让我们进去。
扑面而来的是模糊暗淡的灯光,自头顶上方投映下来,我们的影子被拉得很长。看守人说了一声“待会儿你们参观完,要出来的时候,敲敲门就好了,我听得见”便关上了门。于是我和唐晓翼便肩并肩地站在灯下,我看见我们两个的影子拉得极瘦长,似暗夜中四处游荡的魑魅魍魉。
最后是唐晓翼先开口了:“我们进去吧。”
我点了点头,他先我一步走在前面,右手微微向后抬起,似乎是想给我一个可以扶持的依靠。我尽量不去让自己多想,专心致志地走着路。我们两个顺着崎岖不平的卵石路向院子里走,一路过去都是摇曳不定的渺小灯火,晃晃荡荡地悬在头顶上,像一柄随时可能坠下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落满灰尘的破旧木椅,撕裂开来垂落下来、随风摇动的褪色帐篷布,木头遭到严重虫蛀、支柱脆弱难以承受任何一样其他东西重量的古旧舞台。它们静静地待在黑暗与光芒之间,像是处于绝黑之地边缘、与绝白之地相连的分界线上,难辨真假,不谈善恶。
我站在最后一排木椅的后面,遥遥看向橘黄小灯光辉中沉默黯然的戏台。我忍不住去想象,百年以前在这里高歌起舞的会是怎样的才子佳人,那闭月羞花沉鱼落雁之姿,宛转悠扬清脆高亢之嗓。他们浓妆艳抹,粉墨登场的要舞蹈牵动一场又一场凄婉哀艳的戏折子。台下嗑瓜子,喝茶水,拍大腿,喝倒彩,戏迷的喜怒哀乐与演员无关,他们只顾着扮演好台上的自己。
容易让人迷失自我的——恶魔之口。
我走向戏台。
……*
我慢慢地、慢慢地睁开眼,垂眸看向我的胸口。淡淡的绿色的光,从我胸骨中央,那块地方幽幽地散发出来。有人贴着我的耳朵在呼吸着,他的手伸到我胸前,这动作一点儿都不情.色,反而带着某种仪式性的神圣感。他抬起手掌按了下去,抹了一手的鲜红。我的血。
那血并不尽是纯粹的鲜红。
它掺杂着异样的、闪着光的、金色与绿色的丝丝缕缕的线条,在他的手掌当中流动着变幻着,似乎在不断变化成各种各样的形状。
……好神奇、好漂亮。
我看见我的血,脑海里浮现的第一句话竟然是这六个字。
但我感觉有什么温热的东西,在我脸颊上流动着,滴落下来。
唐晓翼在我身后,轻轻地说——
“你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