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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得见莲花 ...

  •   我哭了?
      我为什么要哭。
      我没有什么好哭的。
      我绝对没有哭。

      我想抬起手去摸我的脸,看看我是不是真的哭了。
      可是我动不了。就如同抹了水银的铁钉之于吸血鬼一般,这根从后到前贯穿我的绿色物体压制住了我的身体,我的身体僵硬无比,被定格了,被冻结了,我不知道我的身上发生了什么。
      我的思想与躯体被绝对隔离开来,我很冷静的思考着这个问题:为什么唐晓翼要捅我?
      我没有痛感这个问题暂且撇开不提,我懒得在乎这些并没有什么实际意义的东西,不痛就不痛吧,挺好的,不打搅我思考。
      唐晓翼把我打横抱起来,这动作由他在此时做出来,一点点缱绻暧昧的气氛都没有,他脸上有一种谜一样的幸福与期待混杂在一起的奇异表情,他看见的并不是被他捅的宋朴,而是另一个让他心生向往并不断向其靠近的事物,那个事物藏在我身上,只是我还没有发现。
      他抱着我,借助戏台一边的阶梯登上了戏台。那些看似腐朽脆弱不堪一击的木头在他脚下发出刺耳的“咔吱、咔吱”的声音,不过它们好歹始终没断吧。想象一下,走到半途,忽然脚下木头一断一裂一咔擦,人便与木屑一块儿坠落到戏台底部,那样肯定不会太好受,因此想想就好了,这种事情可千万不要发生。
      站在戏台中央,唐晓翼抱着我,转向台下。正面,朝着台下。
      他弯下腰,将我轻柔地放在地上,握住我的手腕,拉高。他自我后心处将那个散发着幽幽绿光的尖利物体拔.出来,我甚至能感觉到它离体时伤口处微微的空虚感,以及随着它的拔.出而喷涌出的鲜血,可是我没有任何的虚弱感,我仍然很精神,也许只是思想精神,身体说不定已经萎靡了,反正我感觉不到。
      唐晓翼把那个刺杀我的东西攥在手里,我看清那是一根簪子模样的东西,材质看起来像玉石,但是玉石又没有这般的温润翠绿,说不清究竟是什么东西做的,末端尖锐,另一头雕刻树状图案,树的枝头无叶也无芽,仅开着一朵一朵精致小巧的莲花。对,莲花。多么令人惊叹的技艺啊,在那么纤细的枝头,竟还可以雕出那么精细的莲花……
      他举着我的手,用尖的那一头戳破了我的手指。
      仍然的,没有任何痛感。我看着我的血流了出来,渐渐慢慢地,一根手指上爬满了小蛇般的血迹。唐晓翼令我五指并拢握住簪子,他的脸迎上来,贴着我握成拳的手摩挲着,姿态好似一只依赖的大型狗狗。
      我听见他近乎疯狂地喃喃自语着——
      “寐之,寐之,寐之……”
      这一声声含情脉脉的呼唤,是世间最恶毒的咒语,他一声一声地自口中低吟出来,我的心脏那地儿骤然迸发出一股令我难以抵御的撕裂一般的痛感,放射状的流动性的奔向我身体的每个角落,四肢百骸,无论哪个地方,都被这要毁灭一切的疼痛所侵袭,一败涂地。最初的强烈疼痛过去以后,我的身体休克了,软绵绵地没有一丁点儿力气。
      我强忍着疼痛过后的麻木感,仔细聆听查看着唐晓翼的下一步语言与行为。我感到好奇,他在做的事情严肃谨慎,像是古代举行祭祀的庄严祭司,叮叮当当敲锣打鼓,摇铃舞蹈跨火泼酒,以剑尖蘸酒在沙地上画圈,仰头喝下羊血时唇角漏出一丝猩红,一直滴进领口。
      莫名的,我居然觉得这样的唐晓翼,很古旧,也很诱人。我的躯壳不再归我掌控,它被交给了其他的人。我被挤出了身体,大概是漂浮在半空中吧,反正我是上帝视角,托腮观察着这一切。
      接替我身体的是那个叫“寐之”的女人吧。
      寐之。宋寐之。
      我想起我在梦境里——姑且叫做「梦境」吧——在梦境里见过的那个浑身光华灿烂的女子。我的先祖。我在六岁那年惊鸿一瞥里看见的那个曼妙女子。绝美,艳丽,妩媚侵浸骨髓。
      六岁时我见过她,昏暗祠堂里唯一的画像唯一被承认的先祖,那一把剑抵在我的喉口,一棵碧绿发光的变形树。
      十四岁时我见过她,在地震的海龟岛,我倒在宿舍里,一幕幕梦见的全是我的「人生」,她拉着我的手问我愿不愿意要它,我说不要,绝对不要。
      然后她赐予了我,一顶王冠。
      她说,“我要赐予你一顶王冠。记住你的故乡在亚墟”。
      亚墟。
      亚墟——
      宋寐之——
      王冠——
      ——人生!

      唐晓翼把我放在地上,等待良久。
      他紧紧地攥着那根簪子——名叫“七碧桃”的簪子。
      一滴汗水从他线条优美的颌尖滴下,“啪”地轻轻一声,跌落在我的脸上。
      我睁开了眼。
      已经不再是往常的、属于宋朴的碧绿眼眸了。
      而是属于八十三年前,宋寐之的金黄眼眸。
      唐晓翼伸出手,颤抖着托起我的手,放在唇边轻而珍重地烙下一吻。
      “终于再次见面了,寐之。”

      我在一条黑暗的河里跋涉前行。
      我看不见河水,看不见任何人,陪伴我的只有潺潺的流水声,和浸没过我大腿的冰凉感。我知道我在涉水行走。
      渐渐,我可以看见河水了。它们是透明的,绚烂的,似洒满金粉彩纸,荡漾着旋转着要往哪里去。我逆流而上,它们向我流来,灿烂的绚丽的交织在一起的梦幻,纸醉金迷,碎了的琉璃,搅入漫天浪漫星河,在天穹之中无休止地无生命地彻夜行转着。
      我往上走,一直往上走。
      河水冻结了,琉璃斑斓的色彩聚集在我周围,我的身体被定住了,站在冻结的水里,抬眼看见有人向我走来。
      一男一女,踏着嶙峋结冰的河面,叮叮当当地向我走来。
      男人中等身材,一眼看去朦胧当中竟有几分形似我的父亲。他约一米七八左右,略见发福,两颊饱满,双目眼角上挑显出凉薄底色,眼线深邃,碧绿眼眸似曾相识。他一头金色长发,无风自动,发丝掀起露出银白发根,岁月催人老。
      虽发色眸色似个欧洲人,他的五官却长得完全是个亚洲样儿,安静祥和,不沾戾气。他不是那种倾城绝世之人,至多算是大众脸,也许是个慈祥的长辈。随着年龄的增长,人们仿佛越长越像。骨骼、肌肉、脉络,它们按照某种特定的顺序组合在一起,制造出一模一样的面孔。它们有时呈现出呆滞与倦怠。人生夜色无垠,永不落幕。
      他走近。脖颈上束着一根翠绿丝带,缀金色铃铛,浅青色无袖上衣,里衬白色背心,以一根草编粗绳束腰,串三色圆形珠,白色灯笼长裤,赤脚,走在冻结的河面上,步步似生莲。
      他牵的那个小女孩是真的“步步生莲”了。
      纤细高挑的优美身姿,雪白长发披散。一双恍似失明的蜜橘色眼眸,浑圆似要融化。皮肤白皙,因着周遭都是浅色的,她在发光,温润的无生命的光。她静静地走来,每走一步,脚下都激起零星萤火般的碎光。她面容模糊,像一块蜜糖。我不觉看至呆滞。
      好美。
      他们自这条河的上游而来,是冥河侍者,是天堂守卫。
      他们是来超度我的吗?我已死了吗?

      女人的头发迅速变长,在月光下结成了绸缎,披裹在肩头在脊背,甚至漫到了戏台上。
      她睁着金黄双眸,面容皎洁完美,妖艳之气流淌在眉目之间,她轻轻启唇想要发出声音,嗓子干涸却无法说出任何一个音节。她空空的张着嘴,晶莹的泪珠忽地已在眼眶中打转,似半开半闭的蚌壳之间微露出的珍珠一角。
      曾经黄鹂般婉转动听的嗓儿,已再也无法发声了。
      这是他毁灭的开端。
      男人蹲下来,修长苍白的手伸过去,掐住女人的下巴,大拇指按住女人形状优美的下唇。他倾身过去,凶狠地吻住了她。终于得到了,这是占有的开始。
      宋寐之。
      困住唐晓翼长达八十三年,无法打破的,梦中迷宫。
      她是在他头顶永恒盛开的,绝不凋零的灿金莲花。而今他终于可以将它摘下……在掌中捏碎它!

      “我入不了天堂,亦去不了地狱,大概只能在人间游荡。”
      我对他们说。有点开玩笑的。
      男人有点儿似笑非笑的,挑起眉毛瞧着我,对我的话有点吃惊又有点意料之中:“您真会说笑话。”
      “……”我试图认真纠正一下,“我没有在说笑话。”
      “您可没死,只是快死了,和死了很有区别,”男人一派温和有耐心,“年轻人,正是大好年华,别老是想着死啊没的,不好。”
      “那您倒是别‘您’啊‘您’的叫我了呀!伯伯。”我认为我可以叫他一声伯伯。
      谁知男人“扑通”一声响亮的麻利的给我跪下了,从我的角度看过去,只可以看见他金黄色的发旋,他卑微的低着头:“小姐可莫要折煞小的了!”
      六岁那年的记忆,猝然一齐浮上心头。我眼前一黑。大侍女、大长老、长老院,还有铁柱般顶天立地绝不跪下的太奶奶。我对自己的血统感到恐惧,难道我有了这个血脉,所有人见到我都只有跪下不让我看见他们的脸的份儿吗?我是谁?我有这怎样的血脉?这些问题困扰着我。
      “对不起。”我又在道歉。我没有别的解决方式,我只有道歉。
      男人起来,金色发丝垂下,淡色眉眼带着肃杀又奇异的笑意。他自我介绍道:“小的是华氏家长、镜潭大祭司、亚墟此代守护者,华言鸦。”
      他眼风艳艳的一扬:“同时亦是‘小女’的守护者。”
      他是我,不,是我的血统的守护者。
      现在我要死了,血脉面临无以为继的风险,所以他就出现了吗?是要带走‘小女’,还是要救活我?我茫然的想到。
      “小姐可知道,目前您的处境很危险?”华言鸦话锋一转,“女王陛下已经侵蚀了您的身体,因为是强行逆转,对您的身体伤害极大,而那个男人的目的是得到女王陛下,不惜一切代价,然后毁掉她。但女王陛下死了八十三年了,她借用的是您的身体,那个男人要毁,毁的可是您的身体。虽然女王陛下是小的的女王陛下,但此代‘小女’可是您哪,作为守护者,小的当然会竭尽全力地保您清白……”
      这位守护者还有点儿话痨性子。
      我强作镇定,好歹听他说完,可他还是没有说到重点。
      华言鸦拉了拉女孩子的手,又作介绍:“这是「命运」,它本来没有实体……”
      “「命运」?”我打断他,“你是说那个,「命运」?”
      “呃就是那些神棍给您算命时说的「命运」,小的记得有人给您算命说您命犯桃花,是死桃花。他懂不懂「命运」小的不晓得,不过他说的死桃花倒是歪打正着,小姐这桃花犯得,”华言鸦一笑,“搞不好真的会死呢。”
      这位守护者也是真的话痨。
      “「命运」是实际存在的,它被生物携带,居无定所,漂泊不定。「命运」所附着的生物不尽相同,有时是只鸟,有时是只猫,有时是个人,”他侃侃而谈,“我最后一次见到它时它附着在这么个漂亮小姑娘身上,后来它就被偷了。现在小的要带「命运」来见你,索性按照记忆捏了这么个造型,反正它好看。我说这个小姑娘。”
      什么,「命运」被偷了?说出来可真是天方夜谭。
      华言鸦还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命运」被偷难道不是你们这些守护者的失职么?!就不能稍微有点儿职业素养么?
      看来是天无绝人之路。「命运」被偷还有补救余地。

      “十五年前,被保存在镜潭下的「命运」失窃。恰在那年十二月,您出生了。华氏不得不提高警惕。那时还不太确定小偷是那个男人,因为觊觎‘小女’的势力太多了,那个男人不过是最强大的一方罢了。小的在您的满月宴上见到了那个男人,也不觉得意外,他可能只是过来欣赏他种下的恶果。”
      “您六岁那年,被确认为正是‘小女’,宋家开始对您实行绝对保护,华氏也不得知悉内情。宋家太自负了,以为这样可以保全您,但是那个男人何其阴毒狡诈,不知道他用什么渠道得知了您便是‘小女’,他对您动了心思。”
      “您九岁那年,华氏得到消息,那个男人以极其强势的姿态向宋家下了聘礼,小的竭尽全力争取到了您的婚姻。但宋家对华氏不信任,连夜将您和熏夫人遣送出家族,从此断了联系。”
      “那个男人,居然还是找到了您,华氏只有顺着那个男人的脚步跟踪您,只能在这个时候救您——直到现在小的才真正确定,正是那个男人偷走了「命运」,他比所有人都要早知道,您就是‘小女’。哪有什么渠道,他有「命运」,就是整个世界的先知。”
      华言鸦噼里啪啦的说了一大堆,也不管我消化了没有,把「命运」的手一拉,他脸上神情十分紧张:“幸好华氏还有部分残余的「命运」之力,足以扭转七碧桃。现在请将您的「墟子」放在「命运」的额头上。”
      “「墟子」?”我愣了,“那是什么?”
      华言鸦慈爱的笑了:“那枚戒指,清璃给您的戒指。”
      它还挂在我的脖子上。
      我将它拽下来,按在「命运」光洁的额头上。忽地有光落下,将我吞噬进去。
      “欢迎回家,小姐。”
      我隐约听见有人说道。

      他停不下手。他知道自己已回不了头。
      再如何不甘心不情愿,她也终于——
      清高傲慢的华丽莲花,被人剪断,狠狠地掷在了尘土飞扬的俗世里……

      万丈红尘,也不过是一出折子戏。
      粉墨妆黛,水袖长髯,细须花扇。一起嗓一响歌,喊声“这厢有请!”,戏台上忽地静了,时光与人遗失了,只有这亘古的月光,照亮这孤寂的戏台。也许它从未热闹过。
      极美极艳极温柔的月光,是一柄利刃,直刺入人的肺腑,用力搅弄喷洒出热血,血迹干涸后又有新的人和事到来。热血会冷,英雄会老,花凋落叶飘零,人的一辈子也就这么不动声色地过去了。
      而月光从未改变。
      男人听见了脚步声。有人自戏台黑暗处踱出,在他身后站定。
      是那个守门人么?
      不是,老年人的脚步相对虚浮,而这个人走路不慌不忙,是个心性沉稳的人。
      敌人。
      男人怀抱着不能动弹的女人,转过身去看。那人站在月光与黑暗交界的阴影里,交叉着双手。白色灯笼长裤,赤足。金黄的发梢垂着,他有所动作时,颈上铃铛叮当作响。
      他抬起手,一顶帷帽凭空出现,他握在手里,将它戴在头上。金发似被一只无形的手挽起,刹那间他已是另一副装扮:墨绿色广袖长袍,斜披浅青色织金外套,松松垮垮地挽着葱青色毛绒条带。颈上戴着金色的碎晶状颈饰,自宽大袖口伸出的修长手掌上,长指甲涂着碧绿的甲彩。他原地转了一圈,铺开自己堂皇的装束,再站定时,手中已握了一把拂尘模样的东西,长木棍顶端飘摇着二色折纸。
      当他抬眼,凉薄眼角勾勒了青金二色,弯弯一线似清泉倒映出的月牙儿。他开口唱起了那支古老的歌谣。

      亚墟之夜未沉堕/王冠之主未降临/女祭司遥望东方
      相信她还记得归来的路/相信她还会提携裙角一丝不苟/相信她满目疮痍微笑不变
      星辰陨灭/残月喘息/瀚海阑干百丈冰下/阳光的双瞳穿透雪层/抛洒下漫天的雨水
      一念成祸/一见倾心/一双水袖舞折百年/一根木簪搅乱命运/一个人/裹挟自我倾覆于下

      光辉明朗的女神啊/请赐予我们玫瑰与果实/你的笑靥洁净如雪/你的发丝如同海藻/你照耀世界庇护众生
      但有一日你也堕落进了深渊/从此天地再无异色/黑白的人类主宰三界/光辉明朗的女神啊/期待您再度君临天下
      您的血统由女子继承/您的力量由男子掌管/有朝一日他们走到一起/混沌初开元神初聚/我终于得以/再见您的容颜

      怀中的女人剧烈挣扎起来。原本丰满完美的□□,在迅速干瘪塌陷下去,回归到本真的少女状态。
      男人看也不看,将少女推到戏台上,站起来与那人对峙。帷帽的白纱垂下掩去那人眉眼,他挥舞着木棍,条带忽地飞出去,轻飘飘地落在戏台上。
      有许多人在戏台后部整齐划一地走过。
      大批的白衣人,突然出现在男人面前。他们穿着一模一样的衣服,一眼看去竟雌雄莫辨,似一大群百鸟,或是一个人。他们快速走到了少女身边,抖开一件衣裳,将昏迷当中的少女包了起来。
      男人默默地看着,戏台上只有白衣人偶尔发出的摩擦声。
      祭司施施然向他行礼:“您输了,唐晓翼。”
      风吹来,拂动白纱,露出祭司的脸来。那一张妆饰得惨白的脸上,尽是得逞的笑容。
      于是唐晓翼也慢慢地,露出了一个笑容。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6章 得见莲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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