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愁春色近黄昏》熹柔

10、柔嫔（一）

　　新年的行猎，因为我的任性，气氛也变得暧昧起来。太子不时地追问我那天是否真的看见了熊瞎子；亦林听说后，倒是明白了什么的样子，差人送来过一卷画，骏马一匹，临悬崖而止步。那日皇上将半朝叫进营帐说了半天的话，出来时，只说将轻寒赐给肃亲王为侧福晋。这道旨意下的奇怪，在场的人表情各异，肃亲王的诧异，水凝的忧心，半朝的木然，还有轻寒，万念俱灰。
　　“柔儿给皇上请安。”
　　我跪着，他站在案前挥笔，听到我的声音，又执笔添了几下，方搁下笔道：“你来了啊。”
　　他笑盈盈的，这还是自那次的事后第一次和他单独相处，我总觉得该是要解释些什么，不过他偏又不问我。
　　“呵呵，想什么呢？”他一偏头，正对上我的眼。
　　我迟疑了一下，还是忍不住轻声道：“皇上不问为什么吗？”
　　他眼神一挑，顺着我的话问：“为什么？呵呵，那柔儿说说看，是为什么？”
　　我调节了下呼吸，退后一步，跪下，“那日搅了皇上行猎的兴致，柔儿罪该万死。”
　　“你祸闯得多，认罪得词倒也多啊。呵呵。”他见我跪着，索性笑着坐到一边坐下，喝起茶来，“还有什么要说的，都讲来朕听听。”
　　“因为不喜欢家兄与轻寒的婚事，故而冲动行事了。”我尽量避重就轻，真要什么都照直了说，估计明早就掉脑袋。
　　他不紧不慢地又品了口茶，“嗯，冲动，是冲动了些，打得人身上都是伤，朕竟不知道后宫里还有如此凶悍的女子了。”
　　我一惊，抬头看他，却见含着笑，也不像是责备的样子。
　　“哈哈，吓着了不是？这会儿怎么没有当日的风采了？”他搁下茶碗，走过来，冲我抬抬手，我立马站起来，跟在他身边。
　　“以后不敢放肆了。”我唯唯诺诺地应着，心里总算是一块石头落了地。
　　哪晓得他又突然转过身来，肃了脸，道：“你的年纪，还没朕那几个孩子大，看在年幼的份上，看在茉兰的份上，朕不会与你计较，不过你也要早些认清自己的身份，再做出出格的事儿，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他语气一严，我腿一软，又跪下了，嘴里忙说：“皇上教训得是。”原来他是先礼后兵，这下才告诉我他什么都知道。
　　“嗯，你下去吧。”他一挥手，顿了下又道，“半朝的婚事，也不能这么算了，朕金口玉言，说了赐婚，岂能儿戏？你若再生事端，绝不轻饶。”

　　从皇上书房出来，我满脸的不爽气，头一回见识皇上的威严，这日后可再不敢将他当作好脾气的长者了。
　　“你过来。”冷不防边上的假山旁传来一个声音，唬了我一跳。
　　转头看时，竟是姐姐，冷着脸，站在假山的阴影处。
　　“姐。”我心虚地喊了一声，慢慢挪过去。
　　“跪下！”未得我走近，她沉声喝道。
　　我迟疑了下，还是乖乖地跪下了，心想这下跪还真是频繁，刚在皇上面前跪，如今又来假山边跪来了。
　　“我当你是为了什么，半朝，呵，我竟是一直被蒙在鼓里！”她的声音低却透着压抑的愤怒，我有些慌张，也不晓得该如何解释。
　　她吸了口气，“三年了，都三年了，你还想怎么样！和半朝远走高飞？你也不怕被众人耻笑！有违伦常，丢尽了我们佟家的脸！你愿意，他也未见得愿意！”
　　那样的话，刺到心里，不见血，唯有泪，扑扑索索，落到地上。“姐，我从没有这样奢望过，家族的荣辱我丝毫不敢忘。”我抬起头，看进她同样含泪的眼里，“离乡背井到这里，佟佳一门给我的包袱，我全抗下了。究竟，还要怎样？”
　　“包袱？你觉得是包袱，我却觉得是责任。注定了要抗一辈子！至死方休！”姐姐的声音突然尖利起来，划过冰冷的空气，割到我的脸上。
　　我无话反驳，即使能反驳她的话，难道能反驳自己的命运吗？
　　“姐，柔儿知错了。”
　　她身体明显地一垮，半靠在假山上，吐了口气，低声念道：“贞姐姐，你说过，在宫中亦能芬芳的，可是，为什么到如今花残叶落？”
　　我侧过头，看向遍是白雪的御花园。冷，特别的冷，深宫里的雪压得百花凋零，只等来年春天，看看谁能重新抽枝长叶，而谁，又是死在了三寒天里。

　　开春的时候，水凝又一次进宫来。这一次是为了轻寒进府的事，水凝较之上回见面，明显地消瘦了。
　　“这个女子，他日，定是我的隐患。”水凝从容依旧，可是眉头微锁。
　　我也不晓得如何宽慰她，“先入府为大，你难不成还怕她啊？”
　　她一笑，“怕，怎么不怕，隐隐的，总觉得，在不久的将来，这个人，会成为王府的女主人。”
　　肃王爷的嫡福晋是铁心兰，不过长年卧病，府中大小事务都由水凝打理，事实上，水凝已经是府中上下公认的嫡室了，而轻寒，她有这个能耐吗？
　　正思索着，那边雪琪跑来说是皇后派人来了。我忙和水凝迎出去，原以为来得必定是未央姑姑，没想到竟是皇后的另一位贴身侍女。
　　“给柔贵人请安，给凝福晋请安。”她乖巧地一福身，我忙扶住，她也不推托，笑着打量了下我，“柔主子好些日子没见了。”
　　“有劳苏颜姑姑挂念了，前些时日身子不爽，也就懒得动了，近日都好了，就可以过去看望姑姑你了。”
　　“皇后娘娘也念叨你呢。”她得体地答我。皇后身边的两个姑姑，都是极妥贴的人，未央姑姑是长年冷面，苏颜姑姑是终日堆笑，一正一反，各有所长。
　　“凝福晋，皇后娘娘听说您在这儿，特差我来请您过去叙叙。”
　　水凝点点头，这必是皇后要和她商量轻寒过门的事宜了。等水凝跟着苏颜姑姑走后，我闲来无事，就准备去西六宫韵雪那里坐坐。
　　哪晓得刚走到景阳宫门口，轻寒不知从哪里跑出来挡在我跟前。我见她脸色铁青，料定是来者不善了，就抱着手臂，等她开口。
　　“柔贵人到哪里去？”
　　“笑话，我到哪里去。。。”本是想狠狠地把话顶回去的，一想终究是自己对不起她，就软住了话头，“轻寒有何事吗？”
　　见我忍让，她也没了方才的气势，眼中隐约湿润，低了头问我：“这三年来，我家主子对柔主子多般刁难，轻寒明里暗里，自问一直在帮衬着柔主子。可是你，为什么？”
　　“不为什么，人人为己罢了。”我撇开头，显出不耐烦的样子。
　　“人人为己，人人为己，”她低声重复着，复又提高了声音道，“好！轻寒谢柔主子指点！”
　　我一怔，回神过来，就见她拂开树枝离去的背影。心里突然涌出这样的念头，这个女子，将来，必定是不简单的。

　　冬天总算是过去了，春来雪融，紫禁城也因为新一届秀女的到来添了不少人气。姐姐圣宠与日俱隆，封了舒妃，成了实实在在的一宫主位，沾着边儿，我晋了嫔，一起晋升的是韵雪和淇蕴。佟佳氏风头一时无二，今年又送了三位女儿进宫待选，茹姨娘的女儿雪凝也在内，雪凝其实比我还大上一岁，不过因着当初阿玛觉得我与姐姐是一母同胞，相处得好，进宫更能互相帮衬，才先将我送了进来。本以为我是代她受苦来了，谁知她终究也逃不过是这样的命。
　　“出去吧，你们的礼，还请带回去，这一声‘姐姐’，也请收回去吧，茉兰担当不起。”
　　还没进门，就听到姐姐带着怒意的声音从里头传出来。我打了个手势，雪琪忙冲站在门口的小太监耳语了几句。
　　“主子，是晴小主和皖小主过来请安，不知怎么的，惹恼了舒妃娘娘。”雪琪跑过来低声告诉我。
　　我思想了下，对她说：“待会儿就别跟我进去了，若看到两位小主出来，就带她们去景阳宫，在我屋里等着我。”
　　雪琪应了一声，我便抬步走了进去。
　　“柔主子来了啊。”坎儿见了我，脸上顿时喜色，直拿眼给我打暗语。
　　我会意，忙堆起笑，挨到姐姐身边：“舒妃娘娘身子不适？怎么怒气冲冲的啊。是哪个不要命的惹姐姐生气了？柔儿拿马鞭抽她去。”
　　“你个人精儿。”她拿手戳了戳我的脑门儿，又叹了口气道，“一口一个姐姐，我的妹妹还真是多呢。”
　　她这话一出口，我也明白了大概，搂住她的脖子道：“就是嘛，你就我一个，要再多，也没了。”
　　她总算是笑了笑，拉住我的手，我又转头对跪在那里的语晴、婉雪道：“你们还跪着做什么啊？下去吧。”
　　二人如蒙大赦，急急忙忙地站起来，退出门去。
　　我估摸着雪琪该是已经带她们去景阳宫了，就松了口气。
　　“你帮着她们，这倒难得。”姐姐含笑看着我，那笑里还带三分讥讽。
　　我被一语道中，忙也干笑了两声掩饰：“哪有啊，我哪是那样好心的人啊。”
　　她也不再与我争论，笑着摇了摇头。
　　“姐，这虚与委蛇的事儿，我知道你不乐意做，可是。。。”
　　“姐知道。”她抬眼看我，“我的柔儿真是长大了，都能帮助姐姐了。”
　　我脸一红，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耳朵：“嘿嘿，玛法从小就说嘛，‘柔儿这丫头就是脾气臭了些，为人处事可机灵着呢’。”
　　“是啊，你最机灵，那么，也来帮帮姐姐吧。”
　　“姐姐更胜一筹，不用柔儿帮忙，就能得一宫主位。”每每提及这个话题，我便有些紧张，姐姐要的是怎样的帮助，而我能给的又是怎样的帮助？
　　“唉——罢了，你去吧。”
　　“是，柔儿告退。”我走出翊坤宫，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想到语晴和婉雪还在景阳宫等我，又匆匆地往东边去了。

　　“主子回来啦。”雪琪站在屋外等我，看到我急忙迎上来，“两位小主等主子呢。”
　　我点了下头，跨进门去。
　　“给柔嫔娘娘请安。”语晴甚是乖巧，一福身，倒有一番大家闺秀的气度。
　　我绕过她，走到炕上坐下，漫不经心道：“起来吧。”
　　“柔嫔娘娘吉祥。”婉雪也是一福身，却透着点不情愿，对我，她一直是抱着倔强的态度的吧。
　　“都起来坐吧，家里时怎么叫，这里还怎么叫。别生分了。”我喝了口茶，是新茶，少了点苦涩。
　　“柔姐姐说得是。”语晴应了一声，“方才还要多谢柔姐姐相助。”
　　婉雪还是没有说话，冷着脸。
　　我又吹了吹茶末子，开口道：“你们下去吧，平常得空多来我这里坐坐，我也好打发时间。”
　　“是。”她们应着便下去了。
　　雪琪过来在我茶碗里添了些水，我笑着道：“你瞧，新茶毕竟是新茶，这茶抹子吹了这么久都不沉下去，偏在上面冒头，越冒头呀，就越容易被挑出来，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是，主子说得都对。”雪琪笑着应我。
　　我也笑，看向窗外风光，春色正好，紫禁城又来了新人，不知不觉，都四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