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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柔嫔(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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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后娘娘万福金安。”
“起来吧。”皇后放下手中的笔,从桌案后走出来,笑着问我,“今儿个天气好,我正烦闷着没人过来陪我说话、出去走走呢呢。”
我也笑着上前,扶住她的手,道:“娘娘说笑了,这坤宁宫日日来请安、回事儿的,就是一拨又一拨,我看您啊,是烦我们老来您眼皮底下晃悠吧。”
“哈哈,敢情柔儿可以做我的贴身丫头了。”皇后指着我对身边的未央、苏颜道,“猜心事,猜得比你们俩儿还准。”
我见她心情好,也就顺势一甩帕子,朗声道:“柔儿谢主子抬爱。”逗得满屋的人都忍俊不禁起来。
皇后止了笑,拉起我的手,朝门外走去,“别贫嘴了,陪我出去解解闷,我还有个趣儿要告诉你呢。”
“娘娘为何告诉柔儿这些事?”我陪着皇后坐在石桌边,有一茬儿没一茬儿地听她低语,“老佛爷的事儿,柔儿不敢多言。”
“呵呵,确实不该多言啊,宫里那么多人,又有谁敢说老佛爷的不是呢?”皇后方才那话,显然是暗示我助她以灭太后的威风,不过我既不打算卷入漩涡里,就也没这个沾水的必要了。
“柔儿你瞧,这万紫千红的,都是些什么呢?”皇后突然点着花圃里的花问我。
“回娘娘的话,春来百花抽枝,自然是姹紫嫣红了。”
恩。她含笑点了点头,看着我,“本宫以为,珞瑶不该埋没于群芳丛中的呢。”
我笑而不答,她的一声“本宫”,一声“珞瑶”,已然拉远了我与她之间的情份。
见我依然不回答,她收起笑容,挥了下手道:“罢,你下去吧,孰是孰非,我不说你也该知道。撇开情,只说义。”
我仍然不敢出声应她,赶忙福身告退。急急儿就往自己宫里走,雪琪在身后小跑着追我,我也浑然不知,走到景阳宫门前,才舒出一口气。正想歇息下,不料边上伸出一只手,一把把我拖进墙角。
我正欲喊叫,就听得那人道:“柔儿,是我。”
一转头,却是亦林。
“你怎么来了?”我吃惊地问他,一边朝边上看了看,幸好景阳宫这边人不多,应该是没人看见了。
“刚才皇后和你说什么了?”他倒是把我的问题忽略得彻底,直冲冲就甩过一个问题来给我。
“没,没什么。”我有些心虚地回答。
他似乎着急得很,压低了声音,“我听朝中大臣们提到过太后私下行巫蛊之术的事,你不用瞒我。”
我一怔,对于太后老佛爷的作为,虽之前便有耳闻,但皇后提及时,我仍然是在心中抱了三分怀疑,如今听亦林的意思,朝堂上也有流言,那么,恐怕是所言非虚了。
“并非瞒你,只是这件事事关重大,我并未打算牵扯进去。”
亦林松了口气,神色稍缓,“的确啊,一边是皇后,一边是太后,押错了宝,那可是掉脑袋的大事。”
听他这一说,我决心更定,是打定了主意不趟这浑水。“正是此意,你也避远些为好,这不是求平安的人该插手的。”
“却是求成者该插手的。”亦林打断我的话,“柔儿,这是一个机会。”
“我,”我正想告诉他,其实我只想要平静,话未出口,就看到半朝站在不远处,显然已经看见了我和亦林。
见我迟疑,亦林也回头一看,见是半朝,又回头对我叹气道:“你自己好好琢磨。”说罢就匆匆地离开了。
见他走远,我才向半朝走去。
“你是来找我的吧?”
“是。”半朝听得我说话,方回过神来,闷闷地应了一声,又不说话了。
“那去里头坐下说吧?”我询问他,岂料他低着头,又出了神。
我觉得奇怪,就伸手在他眼前挥了挥,“半朝,出什么事了吗?”
“没,没什么,来看看你。”他挤出一丝笑,顾自摇了摇头,转过身去,就这样怅然地离去了。
我追上两步,轻轻地唤了声“哥哥”,声音太小,想必他是没有听到的了。他没有听到我,我却是听到了他的话,小声地,自嘲地,“痴念,都是痴念”。
康熙十八年,母后皇太后钮祜禄氏圣寿,慈宁宫大摆宴席九日。
景阳宫倒还是一如既往的安宁,嫱贵嫔新晋封了慧妃,待我自比往常客气起来,添置物品,嘘寒问暖的,自有一番当家姿态出来。也对,如今这景阳宫是有了名正言顺的主人了,我倒无所谓,她为妃,我为嫔,又能有什么念想呢?姐姐却显得有些急切,皱着眉,直骂我死心眼儿,到后来还要我安慰她,呵呵,封妃晋嫔都是定数,该是你的,跑不掉。
“主子,又坐在这儿发呆了啊,夜里地凉,小心身子。”雪琪从屋里出来,见我坐在石阶上,便挨过来与我一同坐着。
我也挨近了些,笑道:“陪我一起坐坐,近来也不知怎么的,越到了夜里就越发清醒了。”
她“扑哧”一笑,掩了嘴,道:“莫不是主子思念万岁爷吧。”
我也忍不住笑出声来,佯装嗔怒道:“我在你眼里就成了这么个深宫怨妇的德性了?死丫头。”
“奴才可没说,都是主子自个儿说的。”
我笑了笑,继续看着天上的月亮,就这样看着,就想起了小时候,我时常会在夜晚跑进姐姐的房间,挤到她的床上。她搂着我一起看窗外的月亮,给我讲关于月亮的故事,貂蝉拜月、嫦娥奔月。
“姐姐说,‘每一个流传的故事里,都有一个可怜的女人,她们都拥有绝代的风华,却也有着红颜注定了的悲剧,薄命,或空老’。”
“然后我们说累了,就偷偷地跑到厨房里,姐姐会做好吃的桂花糕给我。”我索性闭上眼睛,空气中仿佛是依稀有着桂花的香味。
“主子,真的有桂花香啊。”
我睁开眼,拿鼻子使劲嗅了嗅,笑起来,“还真是啊,定是哪宫里在做桂花糕呢,走,咱们瞧瞧去。”
“哎。这半夜里的,主子。”
我兴致来了,哪里还听她的话,站起来拉了她就走。
一路寻香,竟到了太和殿,我心里暗喜,想着原来是堂姐在解馋,正好让我也沾光了。向守宫门的太监问了,才知道堂姐今夜侍寝,是韵雪和淇蕴在那里捣鼓呢。
正在犹豫进去还是回去,淇蕴身边的女官允儿走出来,见了我,忙笑着一福身,“柔主子吉祥,我家主子听到人声,遣我来瞧瞧,呵呵,原来是柔主子。”
这允儿是向来机灵的人,我也不打诳语。
“你家主子侍弄了什么好吃的?把我馋得从东边巴巴儿跑过来。”
允儿一笑,过来扶着我往里面让,“柔主子来巧了,主子在做桂花糕呢,香得奴才也是口水直流。”
“柔姐姐。”淇蕴和韵雪正坐在殿后的院子里,石桌上摆了一壶酒,放着几碟点心,见了我,她便跑来拉我,“我还想着你肯定是睡下了呢,这下可好,我们可以学李白拉。”
“李白?”我狐疑地问道。
她笑容可掬地拿起酒壶替我斟满一杯,“不是李白说的吗?‘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
韵雪笑着冲她摇了摇头,“你呀,李白是‘对月对影’才凑齐三人,咱们现在可比他强多了。”
“对,对。”淇蕴也替韵雪满满地斟了一杯,“诗词歌赋我不行的,你们可别和我拽文啊。”
“行啊,我们不拽文,我们就畅饮。”我举起酒杯,冲她们一点头,便先一口饮尽。
韵雪、淇蕴也饮了一杯。放下杯子的那一瞬,我想到了桃园三结义,呵呵,喝了酒,人也变得江湖起来。
酒过半酣,几个人话也多了起来,尤其是淇蕴,酒量浅,说话都有些大舌头了。
“柔姐姐、韵姐姐,你们晓得的,我最讨厌吟诗作画的了。偏偏,秀女都得经过这些个考试。”说着,索性扑到我怀里,憨笑道,“柔姐姐你猜,后来我是怎么应付过去的?”
韵雪酒量也不好,不过喝多了,似乎也更安静了,这是醉眼朦胧地看着我们。
“韵姐姐不许说,让柔姐姐猜猜。嘿嘿,一定猜不到的。一定。。。”淇蕴说着说着,就在我怀里睡着了。
我无奈地笑了笑,伸手招呼允儿过来将淇蕴扶进屋去。
“淇蕴酒量也真是浅,才几杯就醉了。”韵雪又自斟自饮了一杯,我拦住她,笑道,“慢点喝,不然你也醉了,我可真要成李白了。”
她眯着眼,笑了下,将头微微枕在手臂上,歪了脑袋看我,“柔儿是真正的巾帼不让须眉,围场上让许多男儿汗颜,酒桌上,也不输他们。”
我被夸得不好意思,想我这些个男子习性被阿玛、额娘不知道教训了多少回,如今竟然还被夸赞,真是有意思了。
又喝了一会儿,我突然想起方才淇蕴的问题,就问韵雪:“淇蕴说的她的好法子究竟是什么呢?莫不是请人捉刀了吧?”
韵雪一愣,一瞬间似乎酒醒了的样子,看了看我,又低下头,笑笑说:“她哪里有什么好法子,不过是撒撒娇,硬糊弄过去了呗,你也知道皇上对她包容得很,再说了,也不是非得要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的。”
“哦。”我恍然大悟,脑中涌现出一些画面,嘴里便脱口而出,“就如同那年在围场。”
说罢,自己也吃了一惊,下意识地咬了下嘴唇,紧张地看着韵雪,生怕她将这一句听出了究竟。
她也是一愣,随即眼里有了迷茫的神色,苦笑了下,方恢复神态,平静地举杯抿了一口,“淇蕴是个有福之人啊。”一句感叹,不着痕迹。
我也忙开玩笑道:“可不是,我们可得在她身边多转转,也沾点儿福气,别便宜了她去,哈哈。”
一声感叹,一声玩笑,便将方才的不平静轻轻抹去了。
“其实,对于份位,韵雪从未有过任何地企盼,一切,只求顺其自然。”
“我。”韵雪一脸坚决,我却满心犹豫,同她一样的话,我始终无法坦然地说出,一个“我”字之后,竟只有沉默,犹豫了半晌,才自嘲一声,“我仿佛也有些醉了呢。”
似乎真的是醉了,昏沉沉的,只觉得心头被什么东西压着,分外难受。
皇后之所以找我协助,恐怕除却信任的原因外,更重要的是依仗佟佳一族在朝中的势力,乌纳拉氏在朝人数甚少,若要掌握太后行蛊的确切证据,宫外,也是一条重道。
阿玛的意思再明确不过,择强者而辅之。
当半朝将太后私下招巫师进宫做法的证据交到我手中时,我不禁问自己,究竟这么做的原因是什么?是为了和皇后之间的情谊,还是因为皇后才是正确的一方?抑或都不是,仅仅只是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
也许因为什么已然是不重要了,重要的只是结局,太后因违祖制,祸乱宫闱,皇上宽让,并无重责。然而一月间,皇太后自请往住皇陵祭祖,自此,便长住行宫了。所谓的“自请”,恐怕也是迫于无奈之举。
再说起这些事的时候,紫禁城又迎来了冬天。我得了风寒,严重得很,一连十几日只能躺在床上由别人伺候。
姐姐是日日来看我,总说些打趣逗我的话,我晓得她是有意宽我的心,便也强打着精神说笑,几日下来,还真好了些。
半朝和堂姐送过一些药材来,倒是亦林,悄悄来过一次,满脸的欢喜,我看了好气,就骂他没良心,见了病人,也不知避讳。
“你这病,绝对死不了,愁什么?”他笑意更浓,看的人恨得牙痒痒。
我一时气急,一口气不来,只得狠命地咳嗽。
他站起来,走远了些,依旧笑道:“这要是手里有根鞭子,但凡只要有一丝气力,定是要把我抽得皮开肉绽的了。我呀,还是躲着你点。”
“你这是嫌我命长,催我死来了吧。”雪琪扶我喝了口水,我方缓过气来,咬着牙道,“打小就认识的,我今儿个,算是把你瞧透了。”
“哈哈。”他听了也不恼,反开怀笑起来,“你什么时候能聪明一回?听我的,好好养着你的病,要好呀,也得挑个时机。”
我一听这话里有门道,就凝了神,打发身边的人出去,才低声问他:“我都成这样了,你就别给我拐弯抹角的了。”
他意味深长地一笑,“这病我看着是快要好了,若不是,就再病上一些时候,总之,是要好的。”
我越听越糊涂,看着他挤眉弄眼那样就来气,顺手拿起床边的茶碗就冲他脚下砸去,“你走。平白无故来我这里卖关子,我看着就气不顺,赶紧给我打哪儿来往哪儿去。”
他甩了甩被溅湿的衣摆,无奈地一摆手,朝门外走去,临到门口,又回过头来,沉声道:“我可是好心,你若不知,就枉费我心思了。”
我复又躺下,瞪着床顶,胸口还是有些憋闷,脑袋也开始发沉。
也不知过了多久,我恍惚间看到亦林又来了,还是笑嘻嘻地,对我说,“柔儿,你的病好了,还不赶紧起来”。我心想,不是你让我别那么快好的嘛,怎么又来催我?于是就挣扎着想起身。
一挣扎,人倒醒了,一身的汗,原来只是场梦。
“主子,坤宁宫的未央姑姑来了。”雪琪引了未央进来。
“柔主子可大安了?”
我撑起身子,靠在床边,笑道:“劳烦姑姑了。”
未央难得的笑了笑,走进一步,“娘娘好生将养吧,皇后娘娘吩咐了,娘娘是劳累了,要好好休息。”
我忙着点了点头,她又说,“今日来其实也是来报喜的,皇后娘娘懿旨已拟,要晋娘娘为贵嫔呢。”
“什么?”我猛一抬头,这如今的一幕,怎比方才那梦境更似梦境阿。
“娘娘看来还未大好,奴才先告退了。”
“我送姑姑。”雪琪说着就送未央出门去了。
我一个人坐在那里,身上一出汗,加上脑袋一清明,似乎浑身都松快多了。
不由得笑道,亦林真乃妙算了,这病,好的正是时候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