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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8、第五十八回 查失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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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梁城中,灯火重重,明亮胜比白昼。半天光色,即便是城岗远处的山林,也能看见。
下到山腰的卫庄一行抬见光色,蹙眉,加紧脚步。山巅之上掠云郎三人遥望灯火,神情恬淡隐带笑容。
夜,无云。他们立在无云的夜里已有一会儿。夜风很冷,彻骨的寒意连貂裘都挡不住。掠云郎紧了紧衣襟,道:“进去等吧。”话音刚落,三把火炬领着三条黑影从西南飞上巅峰。书意卿笑道,“来了。”
黑衣人在他们身后站定,弯着腰,垂着头,看起来规矩森严。想不到这看来草包一样的三人竟还有训练有素的手下。一人上前半步,抱拳,朗声:“属下们就着画像高谈阔论了很久,目击者都注意到了。”
掠云郎与书意卿不动,看他们的眼神就像是意料之中。捕影眼边道“很好”边将黑衣人挥退,摆手的姿势竟有一份儒雅。不止是这一个动作,他们此时的气质神情与先前的粗鄙简直判若两人。
卫庄一行回到市井的时候,长街十里繁景是节假都不如。人群里三层外三层的裹着,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人手一根火把,摆明是来看戏。一个几十年都不会有意外的山城忽然出现了大案,确实是值得牺牲睡眠。
他们现在的位置离事件中心还很远。卫庄并不打算和土里土气的百姓有任何形式的接触。左右一瞅,仗着无人,掠上屋脊。一路翻跳,直到镖车被劫的商户门前楼上。
几个镖师守着残破的车马抽烟,不时回望拐角的医铺。他们的伙伴也不知有救没救。略懂武艺的乡民交谈眼巴巴地搭话,并不在意镖师的爱理不理。卫庄一行原本也和镖师一样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直到一人说出“江岸”二字。
他说他看见了江岸。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江岸。
镖师抽烟的手势一顿,复又极度不屑地说他,瞧花了眼。想来也是,困于山城的百姓怎会认得游走江湖的少年侠客。可是那人咬定自己没有看错,落得镖师讽刺一句“你甚至没和他交手”。那人却说,旁观者清。更直言所有人在镖师眼里,不过西域打扮的粗汉。
镖师被噎得无语。他说得确实不错。卫庄却突然收住本已将起的步伐。
得卫庄授意的赤练从边角调下,扭着水蛇样的腰肢,风情款款问围观的群众。这山城百姓何尝见过这般质地的衣料,这般质地的女郎。看得痴傻,自是有问必答。
山民讲着语调便有愤愤,赤练听得亦是愤愤,以致转达时也带着那不称她的愤愤。怀无带领的西域武士不仅一色西域打扮,还都不蒙面。那架势活脱脱就是不怕别人知道他们劫镖,就怕他们不知道。是挑衅,是立威,是羞辱,就看个人怎样理解。
也正因为不蒙面,当时在商户里喝酒谈天的无关者才把他们看了遍。那一个山民还在和镖师理论:说“江岸”几尺几寸高,留什么发型,着什么服色,使什么武器。经他这提点,镖师还真有些印象。
白凤赤练问卫庄怎么办。卫庄眯着一双冷瞳盯了山民镖师良久,只得出“回去”二字。
他们在客栈歇了一宿,直到第二日破晓衙吏上街搜查。那又是一次倾城而动。本很烦躁的镖师被围观者闹得更心烦。江湖的大老粗一时夜忘了和官府打交道的门槛,怒问衙吏的办事效率。这地方虽小陋破败,衙吏倒一点不缺别处的狂傲。只听他冷哼,“你们失了趟镖,我们就连觉都不能睡了?”
还好左右拉着,否则那镖师大概得出手了。互看不顺眼是一件,只这案还得办。有人拉走镖师去茶摊详谈,有人誊录车马余物,有人走街串巷询问目击……条条框框倒办得有模有样。
白凤问卫庄要不要离开,卫庄却说不妨一行。他是料定官府会找稍懂武艺的人协作,因为这山城也没有别的人可以帮忙。仗着那把三两文钱买来的破剑,卫庄一行如愿入了官府,见到了所有目击证人。
他们看着专画肖像的衙役按着描述一幅幅作画,直到江岸的脸被清晰按于宣纸。也直到这时,他们才敢说,江岸真的还活着。
可是他为何会与怀无合污?一度水火难容的对手又怎成了如今局面?
能够回答这个问题的,怕是只有当事人。但人们知道的是,“江岸活着”的消息很快传遍了大江南北。而且,放出消息的绝不是流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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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庄在消息扩散之初就离开了边梁。他嗅到了阴谋的味道。
可他若能再久留一会儿,甚至再上一趟边梁山,去那间小屋仔仔细细地看一看,一定能发现那并不是间久有人住的屋子。或者说,那屋子根本没人住。几床单薄的被子,几盆火炭并不足以熬过北地的冬日。
如果那不是根据地,为什么掠云郎三人要演这么一出戏给卫庄看?相见的时机和劫镖的重叠,是巧合还是预谋?
这些问题,卫庄本或能回答,可惜他已放过线头。
卫庄一行回到桑海的时候,盖聂和墨家已在等他。比起白凤的轻蔑、赤练的嗔怪,卫庄倒无多少意外。若硬要说起意外,他大抵会觉得这质问来得太晚些。
自打被高渐离得知江岸师出流沙,卫庄便知道会有“墨家皆知”的一天。当然这本不是多见不得人的事实,他也从未刻意隐瞒。只是按照流沙的作风,自然还是少一事好。
现在他们就在他的面前,你一言我一句地说个不停。不用听也知道是在指责他管教无方,还很有可能牵扯到中原西域的大义上去。他的师兄虽然一字未发,可看神情,想来是赞同的。
卫庄嘴角一牵,勾出个极冷的笑,把天明那孩子吓得退了半步。盖聂也只有在这种时候,挺身而出得特别快。眉梢堆起,语调稍沉,他低低喝了声“小庄”。卫庄望向他,眼里有一闪而过的无奈。
他的师哥,和大多数人一样,在大多数时候都觉得他是个十恶不赦的罪人。
只是,“你放心,中原和西域,哪个该帮,哪个不该,我还是分得清的。”他一直分得很清,不过是那些人看不见罢了。
如果怀无尚在中土,流沙的情报网或能探测一二;但倘若他们已回了西域,那便真成了鞭长莫及。可这也并不一定就等于束手无策。
卫庄与盖聂对视,他们在彼此的眼里看见了相同的二字——谢清。她的师傅是曾名冠西域的仓裕真师,所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他或多或少总该有些遗留的资源。不然这些年,她和慕容止的里应外合恐怕也不是这么容易办到。
比起行踪不定的谢清慕容止,更易找着的是那鲜少出门的医者。所以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去了亭露山庄。
最终被小厮引进门的只有盖聂和卫庄。
澹台斐在会客厅里等着,身上是一领万年不改的天青色衣衫。手中托着粉青釉的茶杯,杯中无茶。他对着一卷山竹画看得出神,直到小厮半走入厅才意识到访客的到来。
“请。”他请他们入座,亲自斟了茶。卫庄和盖聂道了声谢,但没有动。江湖客不喝茶。他知道。他们也知道他知道。他什么都不与他们聊,似是专等他们开口。卫庄亦不动声色——他的直觉告诉他,澹台斐对他们的来意再清楚不过。
盖聂并不是个没有耐心的人。但这一次他不太想等。所以他说:“澹台先生想必也已听说边梁城里失窃的走镖。怀无是为西域中人,我们之于他难免有些力不从心。”
话讲到这个份上其实已够明显,再深入下去便不怎好听了。所以澹台斐笑了。笑着打断盖聂的赘述,“我明白二位的意思。实不相瞒,已向阿清和阿止去信,想来用不很久便能与二位相见。”
盖聂连连称谢,澹台斐连道不敢,“怀无小儿令中土蒙羞,我等本该同仇敌忾,还哪叹彼此算计。阿清二人近来也为此事奔波四海,劳心劳力。他们虽是为人说惯也不放心上,我却不想连先生都对他们太有成见。”
一番话把盖聂说得顿感羞愧。卫庄扫了眼澹台斐,冷眸里光彩淡淡,无甚情绪。澹台斐回望的那眼亦如出一辙,仿佛为友慷慨而驳的不是他。
小叙片刻,卫盖二人便作告辞。
待他二人在小路香径不见了影踪,会客厅里的字画却是自内被推开。原来是一处狭而深的暗道。从暗道里走来的,赫然是澹台斐口中“忙于奔波”的谢清、慕容止。
他们既已到他处,他又为何骗人说他们尚在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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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清和慕容止在不久前还属于盖聂和卫庄的位置上坐下。澹台斐为他们浅斟,斟的不是茶,是酒。慕容止一晃手里十二骨的折扇,指向澹台斐缓道“装腔作势”四字。澹台斐笑他,“彼此彼此。”纵是烈日当空的酷暑,慕容止带折扇也绝不是为了扇风,更别说是这将入冬的十月。
二人谈笑间,谢清已将杯中酒喝尽。再望向澹台斐的时候,眼里多了份了然,“你好像有问题要问我们。”
澹台斐稍顿,执起酒杯与慕容止笑言:“阿清是越来越敏感。你看看,仅凭一杯酒,就猜到人家要做什么。”
杯里倒着白玉腴,并非他们常喝的竹叶青。倒不是说这二者之间孰优孰劣,不过换了种口味也代表要换一种作风。这不是多难猜的心思,或者说其实是澹台斐存心告诉他们的。
所以慕容止笑了下,没有回答。那本不需要回答。澹台斐也未再等他的回答,只是自顾自地说道:“卫庄盖聂要见你们,目的是一样也不一样。我想比起盖聂,卫庄疑惑的那点更棘手才是——江岸活着的消息不日内传播天下,很难叫人相信没有人动过手脚。”
慕容止拨弄着扇骨并无开口的打算。谢清望他一眼,才慢慢道来:“你是不是也和他一样想问,可是我俩有干了点什么?并没有。是江岸自己传的消息。如他那般的少年,最怕便是人们以为他死了。”
“且不说怀无的严密监控下,江岸绝无脱离队伍的可能;即便能,他也没有覆盖南北三十六郡的人脉替他散布。这么点时间,更别提什么买通了。”
“但这到底不代表他完全没有人身自由。他总会有那么一点时间去碰巧遇上正赶着进京的采参客,那位的马碰巧受了点伤没法跑路,他手头碰巧有一匹良驹可以转赠,那位碰巧千恩万谢地收下,他碰巧要求那位做一点小事,那位碰巧不怕这点事放在心上又碰巧认识很多人。”
慕容止笑了起来,“所以你看,一个人只要有信念,连上天都会帮他的。”
澹台斐摇了摇头,“阿清用了七个‘碰巧’才说完江岸的幸运。你们真的觉得这是他的幸运?”
慕容止与谢清换了个眼色,“也许我们刚好弄断了那匹马的腿,又刚好给江岸物色了一匹千里马。”
澹台斐露出一脸“果然如此”又欲言而止的表情。谢清起身拍拍他肩,“这世界上总有太多的巧合,所以并非每一个都能把流沙引向我们。即便引向了我们,骂名自有我们背负。你只要去做好你该做的,其余于你都无足轻重。”
澹台斐抬头,在谢清和慕容止的脸上看到一斑的保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