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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第三十九回 医非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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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待的时候,李宗孝简单将与盖卫的相逢、遥月仙的毒手对华亦珍说了。听说他中了“散仙毒”,华亦珍的脸色甚至比他还可怕,嘴里还喃喃念叨着不清的话语。
李宗孝没有听清,此时他的耳目因毒性的作用已大大迟缓,但卫庄盖聂却听得清楚。她说,如果死了,恪岳尊长要怎么办。
华亦珍没有人气的脸,在那婢子推门进来之后,稍稍好了点。然而那婢子的脸色却是惨惨得比纸还白,就连去时如踩云端的脚步也变得虚软无力。
婢子没有瞧任何一人,快步走向华亦珍与她低言片时,华亦珍的脸色也立刻变得和她一样惨白。她二人咬耳朵的话,盖聂卫庄也听到了。
原来华亦珍先前写下纸条是要那婢子寻恪勤、岳琴过来。婢子依言去了盖卫尚不知道的“密室”,被告知会已散了,众人也各自归去。于是她又找去居住,在半路上遇见大师兄,后者一脸惊慌地告诉他,两位大师死在了自己的房里。连大师兄都吓得丢了魂魄,婢子不敢去看倒很正常。她魂不守舍得逃回来,只觉天上地下都被阴霾笼罩。
听完婢子的话,华亦珍突然站起又坐下,手里的拳头握紧又松开,如此三两遍后,又猛立起来,将座椅推得发出一阵刺耳响声。她眉头紧锁,在房里不断踱步,不断转圈,李宗孝被她走得有些心烦意乱。
当她终于下定决心离去,大师兄却来了。手里拿着一张信纸。
他进来时的模样简直和那婢子如出一辙,若说优点,大概是脚步比她稍稳些。
大师兄呆滞的表情在见到李宗孝的瞬间才起了些变化,连原本走向华亦珍的脚步都止住了。想来他原本也和那婢子一样,打算与她低言,而李宗孝让他改变了主意。
盖聂看着卫庄,卫庄看着盖聂——这事和李宗孝有关。
“早岫大师……大师她……”大师兄的声音哽咽得发哑,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清,好像只要想到这件事就能叫他断肠,“师妹……你……自己看吧……”
他将手中的信纸扬起,斜阳照射,不难看出上面点点斑驳的泪痕。何事竟让这顶天立地的男儿,在来此处之前已黯然心伤。
华亦珍被师兄感染,伸出的手在发抖。她便是用那颤抖的手指,颤抖着打开信纸,将信纸弄得嗦啰作响。
她看得太入神,竟无意中将信纸上的内容读了出来。大师兄本该阻止,怎奈他自身还在伤心里沉沦,听着这字字诛心更是悲从中来,竟也忘了这话外人不该太早知道的。
那信里写的是:
“恪勤、岳琴以一派之尊伤武林风化、坏门第清规,是为大不敬,按律当以门规处置。然念其名望由来已久,仅此一事而下大刑,未免寒后人之心。
“况老衲与之相交甚久,深知其为人,此事因为阴错阳差,故不忍于群会之上令他二人颜面扫地,才出离场之念。归房谨思,揣测反复,举棋难定。
“但江湖规矩,百年传承,断不可因现世两难、因老衲故情,遂毁于一旦。挣扎良久,出此下下策:于今手刃恪岳二人,谢其前罪;以老衲残命,谢戮友之过。
“心意已决,勿怪。望老衲身后,清律不毁。
“早岫绝笔。”
华亦珍的声音越来越轻,鼻音越来越重。读完整封信后,已是泣不成声,唯有凄厉的发泄无力地喧嚣着心中难平的悲哀。
“大师!您老人家,为什么这样傻啊!”
华亦珍哭倒在地,信纸在手里被捏成团,哗哗的纸声原来也会这般刺耳。大师兄别转过头不忍再看,只怕再看下去他也免不了嚎啕大哭,昔日铮铮男儿,此时亦是泪痕满颊。
没有人动弹,没有人忍心打破这悲恸一刻。至少,表面看起来是这样。逝者已逝,前生种种罪孽仿佛已无足轻重,唯有突来的沉重萦绕心头,死者为尊。
可,真的是这样吗?
卫庄冷冷看着,浅灰的瞳孔里是不近人情的淡漠。淡漠而又戏谑。那再明显不过的嘲讽横在一色冷淡的眸里,别样突兀,只差呼之而出。
到底是值得同情的放手而去,还是别有深意的另一种算计,没有人比惯看了死生的他更有下定论的能力。
也就是这时,门,被推开了。
谁都知道有人接近,因为接近的那人并不是什么武林高手,恰恰相反,只是一个对武功一窍不通的小丫鬟。
不得不说,她进屋的时机很不好。这一点,在进屋之后,小丫鬟自己也发现了。六个人,六双眼睛,齐齐看着她,虽不见得有多不友善,但也绝对不友善。
于是原本胆子就很小的小丫鬟,被吓得连说话都断断续续了,“那……那个……大夫……大夫她回来了。”
直到听到“大夫”二字,华亦珍才记起她的屋里有外客在,一时有些尴尬,所以说起话来,也变得像那小丫鬟般的支支吾吾,“这……如今……”
可是卫庄并不打算听她挤牙膏,因为从一开始他就对那位太有本事的民医很好奇,然而华亦珍在场很多问题都没有办法问,所以他稍显急切地打断了她,“你且随你师兄去,李兄的伤势我与师哥自会处理。”
说完,也不管华亦珍的反应,也不看李宗孝盖聂,只管抬起脚往外走。那个一愣一愣的小丫鬟这次反应倒很快,见卫庄迈开步伐,便小跑向前给他领路。
三人被带到华亦珍住处西侧的一间厢房,尚未进门,便闻到阵阵药香扑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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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丫鬟敲门的手才刚刚举起,门已从内侧打开。开门的婢子看见小丫鬟和她身后的来客,吃惊不比她轻。
婢子将小丫鬟拽下台阶,悄声问她怎么就带着人来了。因为那个婢子是服侍民医的,所以最先得到“大夫一到便请来探病”之命的也是她。可她不知道,华亦珍放心不下李宗孝,又特意安排了小丫鬟来速报。
先下听了小丫鬟的解释,那婢子连声叫不好。小丫鬟自然不懂把病人送到门前,甚至用不着医者出门有什么不好。那婢子苦声道:“你不知,大夫她说不看诊。因为早岫大师嘱咐过她,不要管华亦珍以外的人。”
侍女间的话,不远处的卫庄三人听得一字不差。
那个借口是真是假,卫庄不在意。李宗孝能不能摆脱性命之忧,说实话,卫庄也没有那么在意。他在意的不过是要见一见那大夫罢了。反正,这地方是华亦珍让进的,出事了她自也会担着。
所以卫庄再不管那侍女怎么想,迈开步子,冲进了厢房。他若真想进去,又岂是那区区侍女能拦住?眼见卫庄闯将入去,盖聂与李宗孝也不再端什么客套架子。
此起彼伏的脚步声响在屋内,终于将那垂首研药的医女惊得抬头。平淡无奇的长相与平淡无奇的眉眼,并不会有西施颦眉的动人,然而一身白纱笼罩,自有一股安然气息叫人无端忘却焦躁。
这莫非是医者特有的感觉?澹台斐如是,名不见经的她亦是。
她就那样看着那分明武功绝顶,气势惊人的他们在自己面前一字排开,然后从容而缓慢地陈述:“大侠屈尊来这厢房,民女不甚感激。然与大师有约,不能随意行医,虽多有遗憾,还是请回吧。”
卫庄冷笑一声,道:“早岫大师已死,凡与你所约俱都无效。”
听得“已死”二字,医者握着钵杵的手微微一抖,迅速错开的眼光让人猜不透心事。长发垂落,披在纯雪般的纱衣上,黑白分明,两相静默。无边的静默。
她不答,卫庄亦不退走。
僵持。
直到慌慌张张的婢子与小丫鬟搀挽着,缩在武艺精妙的婢女身后,向卫庄三人作福,又与医女道:“大师仙逝,你本为亦珍姑娘所用,自该听命于她。要你照拂这位大侠,也是姑娘的意思,莫要误会了。”
那婢女已然收拾起先前的狼狈,随手将一叠银票仍在桌案上,便离开。而即便是她离开,医女都不曾抬头,也不曾望向银票。
“既是如此,便请坐吧。”语气冰冰冷冷,寻不得一点被人仗势而压的隐怒。
李宗孝端坐,露出一截腕子,她替他把脉。卫庄与盖聂站在不远处,半分讥讽,半分揶揄,“我以为你会像对我一样有骨气地对她,没想到……”
他的嗤笑听得盖聂动了动头眉头,想说什么却见那医女淡淡收回手腕,听她道:“你我素昧平生,自然有的是骨气。可吃人家的、穿人家的、住人家的,就算有再多的骨气,又能怎么样呢。”
卫庄大概也没想到她会回答,一出神忘记接话,便听她自顾自地接道:“大侠身中散仙毒,恕我此时无法解。散仙一毒,虽非奇毒,而解此毒却需几味奇药。那几味奇药,寒舍俱都有备,可大侠怕等不及随我回去。
“好在而今夕阳尚未尽下,此刻速去后山,应能寻到我那兄弟。他并没有什么特点,但见到之后一定能辨出。他会些武功,能即时将大侠带回救治。”
她的话音刚落,李宗孝便夺步而出,一句“承蒙指点”说到最后,人已在十丈开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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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宗孝走了,卫庄却坐了下来,盖聂非但没有阻止,关紧了门窗,也跟着坐下。
医女望了他们一眼,有收回了目光,“看二位筋骨健壮,不像受伤,更不像得病,与其留在此处,还不如送送朋友。”
卫庄笑了一下,“一个女人跟两个大男人呆在一间房里,男人又故意关紧了门窗,正常情况下不是该问‘你们想做什么’才对吗?”
她非但没有抬头,反而继续去折腾那未完的草药。
“既然你不想说,那我便替你说。你没有那样问,是因为你从来没有过这种危险的感觉,连装都想不到要装。而你你从没在意过男人会有这样的心思,因为有与没有对你而言都一样——这天底下,恐怕很少有男人能对你构成威胁,因为他们的武功到你面前都变得不值一提了。”
医女笑了,揶揄地笑,仿佛听见了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话。哪一个不会武功的人,听见别人这样夸她的武功,能不笑出来?
然而卫庄不仅不觉得自己的说辞荒唐,而且还十分有把握,“从我们进来到现在,你只看了我们几眼。这当然不是因为怕我们。但你的确也在害怕,怕看多了,我们会怀疑,因为你的眼神太平静了,一个乡村里出来、没见过多少世面的医女是绝不会有那样的眼神。”
眼神这种东西,演技再好能改变的也只是表象。若是察人观物颇有一套,便极容易看穿。
比起眼神,更难改变的是一个人的气质。一个历遍高位衣着无华的人,与一个胸空无物穿金戴银的人,站在一处,孰优孰劣,谁都能看出。就好比品评风雅的澹台斐与出落山涧的无名医女之间。
而现在,这个分明不能和澹台斐同日而语的平平一女,浑身气场却与之如出一撤。是怪是不怪?
沉默许久的盖聂终于开口,淡淡地,缓缓地。他是不是不经意间也被她感染?
“这就是为什么你永远成不了一个好演员。因为一个好演员不仅能骗过不认识的人,还能骗过认识的人。而你,认识你的人,绝不会被你骗到第二次。因为你的特质别人学不来,这也导致了你学别人的时候,总带着一股别人不该有的特质。”
医女无声而笑,笑痕一道不深不浅留在嘴畔。她终于放下钵杵,终于与他们对视,而后听那二人如愿以偿地,唤了她一声:
“谢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