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转】 ...
-
果不其然。
这一次张良远游还未归,韩都被破的消息已经传到了小圣贤庄。
烽火烧不过地平线,从得到消息至今,一连几日的大雨,颜路熄灯却辗转难眠,半晌,复又燃了蜡烛,雨声烦躁,无法静心。
这几日荀子问起张良未归之事,伏念搪塞了去,自己也只得帮腔,他侧身听着大雨滂沱,如此喧嚣,眼神晃到桌案上零零散散的东西上,心念忽而一动,不知怎的,脑海中落进“兰花”二字,子房的兰花是否安然无恙?他取过一旁的纸伞,关上房门。
骤雨疏夜,连隙虫都不再鸣叫。
去张良房间的路并不远。
颜路走的并不快。
张良房里的灯亮着,透出的灯光被雨幕阻挡的有些瓮气,颜路一愣,子房回来了?何时……回来的?他还未想完,就看到窗外的兰花地旁,有一个人,即便灯火忽明忽暗,即便轮廓模糊不辨,也可以知道,那是张良。
颜路顿住,这一惊一诧间,本是徒然平白生出了恼意的,庄内一家子人替这个小祖宗操心,他却闷声不响的回来了还不吭一声,那么大的雨竟然连伞也不打,不知道别人会操心吗?——那么像是明知的故意——颜路刹愣——
张良没什么声响,雨水浇透了全身,彻头彻尾,像是从水里爬出来的鬼,他只是跪着,在那一块兰花地旁不停的摸索什么。
“子房!”颜路瞬时被吓了一跳,脑中顿时空白便冲了过去,一把拽起张良,将伞撑到他头顶。
那人和水鬼没什么差别,长发贴在身上,湿淋淋的,张良没有看颜路,而是看着满手的泥,然后——退开了一步,也退开了撑在头顶的伞。
“勇儿死了。”张良这才抬起头,他看着颜路,不避不躲,雨水沿着发梢淌过眉头、眼角、再到唇角——颜路一愣,如同被定身般无法再上前。
张良说,张勇死了——他说的时候没有悲伤,没有难过,甚至——连眼泪也没有——尽管滂沱大雨模糊他原本明晰的五官,但是颜路没有一刻比现在更清醒的知道——张良,没有哭。
什么样的结局是颜路没有想到过的,张良该怒该哭该叫嚣——唯独不该是如此。
没有哭,比哭着,更让人心凉。
颜路握着纸伞的手更紧的攥着,一个人,要说出口这样的话,却不带一点感情——那么这个人必定下了很大的决心——你看到什么,听到什么,又想过什么——
人在迷途,总不知返,越陷越深,直至,下定决心。
张良跪下身继续埋他的兰花:“爹娘也死了。”他轻轻道,仿佛在说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他把那些被雨水打至凌乱的兰花小心的拔出来,满身是水是泥早已分不清,湿透了的衣衫紧紧贴在身上,显得单薄羸弱,他把兰花放进一旁的土中时,骨质如玉的背会微微的弯下,那堪难承受的痛苦和压抑——
这一刻,颜路终是无法忍受,那始终笑得自信委婉,从不曾为了任何理由任何人屈身自降的倔强的师弟,会压抑到何种无法附加的地步才肯放过自己,张良冰冷又毫不在意的镇静不会伤人只会伤己……心里仿佛有一根弦,细致尖锐,却痛得牵肠挂肚无法呼吸。
“啪”青竹纸伞落在脚边,在雨中转了两圈。
颜路蹲下身,只是很缓很缓地从身后搂过那个冰冷湿透的人,张良一颤,温热的体温透过衣衫传来——是熟悉、陌生,还是曾经有过的无数次温柔,他听到身后的人开口,“子房……”那声音仿佛破碎的冰凌消融在空气中,极轻极淡无法触碰、一碰即碎。颜路抓着张良苍白僵硬的右手,那指骨细致冰凉,他一笔一化,雨水蘸透。“父子之情,是为爱;兄弟之情,是为爱……”
“爱?”张良的眼睛动了动,视线愣愣的停留在身前,颜路写就一个雨水溅渍的爱字,他转身望着颜路,长睫微颤,细小的水珠溅在脸上,眼睫被附上一层朦胧的色泽,衬着本该清澈的眼神,显得茫然又无辜,他在等待,等一个人给一个答案,等一个人带他走出这场大雨混淆的梦境——
这只是个梦。
颜路微微敛下眉目,拂过张良额前的碎发,那样温热的气息,将人带入无法挽救的境地的,是不可阻挡的心疼和关怀,他低头极轻极轻的吻过张良冰冷的额头,仿若蝴蝶,一触即逝,“爱者,心之重;爱者,心之藏……”颜路的声音不大,明明雨声喧嚣不宁,话语却仿落在心上灼烧起来。
爱者,心之重;爱者,心之藏。
张良这么微微一愣,眼中就溢满了亮光,他看着颜路,那人安然静好仿佛一句话便足以撑起全部的世界,然后他从颜路的眼睛里看到了自己的眼泪,就这样毫无预警的掉了下来——仿佛失去至亲的压抑这一刻被人引导着,于是全数的崩溃了出来,不可遏止不可阻止,连自己都无法控制。
半盏茶后。
颜路只能摇头苦笑的看着床上脸颊微红的人,哭也哭了,累也累了,换了衣裳碰到床就睡熟了起来,想必是困乏了好几日——不过,总算是平安回来了,便说自己是自私吧——他所求的,终不过如此,两字安康。
未干的长发散在床侧,好像蔓延着伸展的妖精的发梢……真有些被诡异的气氛缠绕看不真切的东西,妖孽么?呵,颜路笑的恍然,于是那被下的话该说是姣好的身段么,他不自觉的有些讪笑,大抵是在笑自己,显然不留意间,张良悄然长大,如果仔细端详的话,究竟是什么时候,床上的人已经不是当初青涩懵懂的少年了,虽然还有些稚气难脱,却当真是清鉴如玉起来,好似无法模仿和雕琢,他的一切都是如此顺其自然的恰到好处,所以……也无法被控制——就是这样的思想,这样的身体,这样的人,总给人安心的感觉却又抓不到手中——好像……不是真的——
他下意识的上前一握,把张良潮湿的长发拽进了手心,有些湿润有些连带着那人的气质,幽幽的却不会显得难以靠近,是啊——就在眼前,就在身前,脸上还带着倦容和困意——那方才哭过的脸上还有着明显的痕迹,让人真有些哭笑不得的想着,这已经不算小的少年刚才究竟是怎么了。
张良方才是怎么了,而自己又究竟是怎么了——颜路有些头疼的抚额。
其实算不得什么,静下心来,就会发觉,有种东西叫做情之所动。
情之所动。
是不需要解释和无法思考的感觉。
他有些自嘲的笑起,倒没有什么厌恶的态度,其实……这样也挺好,即便只是看着,仿佛也会变得安然美好。
不过这绯红的脸颊是怎么回事,颜路皱眉探手抚了下张良的额头却发现有些发热,倒是忘了这小少爷身体向来不好的事了,淋了半日的雨合该着风寒了,不过半夜庄内寂静,怕是只能自己动手了,他摇头有些无可奈何却没犹豫的转身步出门去。
直到水色的身影关上了门,张良才睁开眼,听着颜路的脚步渐行渐远,轻缓却总觉掷地有声,并非声响,有些慵态却不让人觉得懒,有些干脆又不让人觉得利,恰到好处。
张良翻了个身,拢了被子,将潮湿的发胡乱的散在床上,有一下没一下的用细长的手指疏通着,不知在想着什么,伸手触了下额头,有些烫,自己并不觉得,不光是身体因为风寒的发烫,脑子里现在还浑浑噩噩,有烽火有烽烟,一路上的所见所闻和残破废墟,甚至不知是如何狼狈回到了小圣贤庄,恼过哭过,也做过一些事,好像世界一下子静了下来,隔开了雨声,让他瞬时莫名有些……安神。
所以最后映照的影象大概是颜路紧张又慌乱的表情吧——自己这位二师兄向来是得体闲雅的很,极少会有失色不从容的时候,硬要说的话……这是第二次看见这样的神色,再上一次是什么时候……?
上一次……似乎是在后山山崖上,自己总做着一些擦边走火的事,颜路把自己拉下来的时候,其实自己是很想笑的吧,看到花容失色的颜路真是有些让人痛快。
那一年他还年少,虽然如今也并未见得多少大志大气,却不如往昔无知幼诞的说着“将来老了,还要和师兄们一起留在小圣贤庄。”这样的话,然后还换来颜路笑的清浅舒缓一句“子房尚小,正是青春年少,何须言老”——如今他已不小了,更明白的是,这样的话……只是一个梦,在看到庄外那些不曾预料和经历的事后,人会变的不敢多想。
梦,总显得比现实更叫人亲切和向往。
张良偏了下头,橘色的烛火打到脸上,有一些温暖的色泽蔓延了开来……抬手遮上眼睛,挡住温热的烛光,满脑子的胡思乱想,到底是让二师兄看到自己那么狼狈的样子了……他下意识的将身体往被子里一窝,正想蒙着脑袋闷闷的休憩,被子就被“哗”的掀开,头顶的声音已经落了下来:“生着病还不好好睡。”隐约的还有着些恼意,却没有一点责备的意思。
张良微微一笑,张了张口:“二师兄。”看到颜路将姜汤递到自己面前,他愣了愣,没有伸手接碗,颜路的手指不纤细也不能用精致来表示,大概……可以称为修致,倒并不是手指有什么特别,反倒是这些很细节的东西将他整个人连同动作都给人一种很温情的感触,甚至……无法拒绝。
张良有些迷惑,颜路见他没有动作,笑的无声,直接舀了一勺递到他唇边,他说过颜路总有让人无法拒绝的本事,所以张良顺理成章就势顺心的张口就吞了下去。
颜路难得忍不住的调笑了起来:“子房真是越来越小了。”连吃药也需要自己这个当师兄的来喂。
张良这一口药才咽下去就听得对方的调侃,立马悔的肠子也青了,他其实并不乐意听别人言说自己,小这个字下意识的等同于识短浅薄,自己——好歹也是能够担当的少年了吧,他眉头轻蹙了下,有些不满也有些好像……颜路几乎有点傻了眼,那是委屈的表情么?他慌忙改口:“其实……子房这样……额……”他的眼睛四下里乱晃,脑海里找着说辞,“也挺可爱……”神明在上,他可没有嫌弃过这样的事。
“哈,”张良突然笑出了声,捧过颜路手里的药碗几口就喝完了药,“二师兄这样,也挺可爱。”他倒是回敬了一句,笑的更放肆。
颜路终于缓叹口气,张良会和自己开玩笑了,便是恢复和明白了不少,起码……如今谁也不会去提方才那些令人难以遗忘的东西。
“好生休息,大师兄和师叔都很担心你。”颜路扶张良躺下,言下之意,是明早要去向两位长辈表歉。
“恩。”张良点头,看到颜路吹熄了烛火,室内突然的昏暗让人察觉不到任何的潜在。
“二师兄。”他低低唤了声。
“恩?”颜路还未离开,定身在床边等着张良接下去的话,却许久不见张良接话,“子房?”他问了声,声音显的清脆又有些绵长,悠然不急。
张良呼出口气,抓了抓手边的被褥,轻轻道:“这么多年,良着实麻烦了二师兄很多。”
“子房何出此言?”颜路皱眉,隔着黑暗的空间,仿佛是在对自己问话,连回音都显得有些空洞。
“只是觉得,良任性许多,”张良的声音轻浮,有些微弱的自责,转而化成了一些莫名的宛然,“二师兄,所求为何?”他突然问了一句。
颜路一愣,屋内的时光流转的有些不真实,明明晃晃的察觉一些探究,颜路黯了眼眸却带了一丝微笑:“子房不需多虑。”他轻言,转身就要离去,“啪”衣袖被人扯住,虽然不用力,却也挣脱不掉,床上扯住他袖子的罪魁祸首没有要妥协的意思,颜路唉了一声,还是拿他没办法,伏念总是说自己是太过迁就这小子了,当迁就成为一种习惯,称之为宠溺,亦不过。
退回来一步,那只手摇摇晃晃的不松开可又不说明是何意思,颜路倒是心下一笑,在床沿一撩便撩了张良一小簇发,微微伏下身,甚至可以感觉到张良轻轻吸出的气息,这么容易就可以在黑暗中找出他的位置,甚至任何的部分,颜路抬手就抚到了少年的额头,还是有些烫,却是撩人的温度,他俯下身,唇角就清晰的落在温热的额头上,有些悠然的气息扑鼻,越是在这人身边越能感触,好像是欲罢不能的特殊,任性的张良、狡黠的张良、甚至放肆爱惹事的张良,总有办法让人生气却又不忍苛责的张良,从小到大的片段,重重叠叠的都合成了身下的人,这病态的身体,说他娇贵当真是不对的,可偏生着一副别人难以企及的性子——到底该要……怎么护着你才是对的呢?
颜路的轻叹微不可闻,只在安静愣神的时候才发现身下的人没了什么动静,连原本抓着自己衣袖的手也松开了,细细一听,竟然有些微弱的鼾声。
颜路有些哭笑不得,轻手将张良置稳,隔着黑暗看不到张良的样子却可以感触刻画出那样的轮廓,该怎么护着你?这样的心性总会做一些旁人意料不到的事,让人连追赶……都觉得是种奢侈,能做什么?大概……就是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在这里,等着你看着你吧。
他悄悄步出门去。
所求为何?
他关上房门的时候,还是可以很清楚的告诉自己。
不过,两字安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