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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朱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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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臣秘书郎杜悯拜见五皇子。”萧萧肃肃,爽朗清举,令人折服。
“先生请起。”我伸手叫起。
秘书郎的官职不高,但很清贵,相当于明清时代的翰林院编修。科举制虽然早就出现,却推行得并不是很顺利,朝廷选拔官员还是以门荫制度为主,而秘书郎一般就是世族子弟步入仕途的进身之阶。
我如今对前朝之事并不是很了解,也不知这杜悯跟清源杜氏有什么关系。这是个身份制的社会,一个人的出身基本上已经决定了他的前途,如那些出身五姓七望嫡系的子弟,其身份有时候比皇子更加清贵。
如今的皇族,出自薄阳朱氏,薄阳朱氏也算一流的门阀世家,位列甲等,但比起清源杜氏、赵郡李氏、卢阳范式、山阴王氏、河东裴氏这顶级的五姓士族,还是差了一点。这些世家大族,根深叶茂,几经战乱,朝代更迭,虽偶有蛰伏,却始终屹立不倒,其能量不容小觑。
先皇厌恶世家门阀的嚣张傲慢,不断打压世族,因此先皇在位期间,这些世家的日子也过得不是很如意,但如今的这位性格仁懦,娶得又是五姓女卢阳范氏,眼见着世家又要起来了,若杜悯当真出身清源杜氏,再加上他这样的年纪这样的品貌,这仕途绝对是步步高升的节奏。
他虽然年轻,看起来也比我大不了多少,但在学问方面,肯定比我这半桶水晃荡的强了不止一点两点,因此这老师,我接受得毫无压力。等他起了,我拜下去,口称:“学生朱辞见过先生。”
他微微一怔,但没有让开身,从容地接受了我的拜师礼,而后伸手道:“殿下请起。”
我起身,见杜悯在书案前坐了,自己也连忙坐下。
杜悯问了我的情况,得知我只自己胡乱地看过几本杂书,并未系统地学过,也不意外,道:“殿下写几个字给我看看吧。”
我稍稍一转,就明白了杜悯此举的深意——我一个皇子,又不考科举,书念得好不好都没什么关系,但如果写了一手狗爬似的字,那是要贻笑大方的。
我想了想,挥笔写了“菩萨低眉”四个字。
这年头人人都写了一手好字,各个流派的书法大家争辉,书学文化极其灿烂辉煌。檀鸾的叔父薛至就是当世的书法大家,一幅字千金难求,檀鸾的字是跟着他叔父习的,而我的字则是跟着檀鸾习的,只不过有前二十九年的记忆为底,积习难改,写出来的字与檀鸾的清静无为已是大相径庭,这“菩萨低眉”四字没有丁点儿慈悲气。
杜悯将那幅字拿在手上细看,目中神光流动,片刻后他将字放下,轻叹一声道:“殿下的字气势奔放,如瀑布直泻而下,一往无前,倒有几分前代明帝的神韵。”
前代国号为梁,有一百多年的国祚,梁明帝是第三任帝王,此人据说极其聪明,开创科举制,修建贯通南北的大运河,这些都是功在社稷利在千秋的政策,但另一方面,梁明帝又穷兵黩武,频发战争,并且此人相当多疑善变,最有名的一次杀了六十七名大小官员。
梁明帝在位二十余年,流传于世的墨宝极少,我没有想到杜悯会说我的字像这个颇具争议的帝王,于是故意问他:“那是好还是不好?”
杜悯沉吟了片刻,说:“就字而论,明帝的字奔逸狂放,大开大合,自然算好字。”
我见他不再说下去,于是接着他的话说:“只是作为一个帝王来说个性未免过于突出,这不是好事。倒是他那个留下大量墨宝的孙子敦帝,世人皆批其字甜俗平庸,毫无棱角,但对一个帝王来说,这样的圆融舒和却是恰到好处。”
杜悯看着我,眼里有惊异,令我有些奇怪,问道:“学生说得可有哪里不对?”
杜悯敛了眼神,已恢复从容的模样,淡淡道:“殿下天资颖悟,见解独到。”
这说的就是千篇一律的套话了。
接下来杜悯不再在这个话题上展开,开始专心地给我上课。
因我年纪大了,上学的时间有限,也不按照一般的进度讲学,只挑着我感兴趣的部分讲。杜悯年纪不大,却很有做老师的天赋,虽不妙趣横生,但听他旁征博引,深入浅出,娓娓道来,实在受益匪浅。
不知不觉一上午就过去了。
我拜别先生,走在回自己院子的路上。
杜悯到底是官身,有自己的职务,不可能每天都耗在我这儿,我父皇让他三日给我过来讲习一次,每次两个时辰。想到三天后才能再见到他,我心里面颇不舍。从前在行宫,还有檀鸾与我作伴,如今回了宫,却连个说话的人也没有,我那些兄弟们,我自觉是合不来的。
快到我的院子时,却遇见了我的八弟朱鸢,十四岁的少年身姿单薄,不知遇上了什么事,怒气冲天地说:“不过是晚去一会儿,就惹来你这许多的话,你是什么东西,敢这样跟我说话?”因为过于生气,那声音显得有点尖利。
他对面的太监丝毫不惧,阴阳怪气地说:“瞧八皇子说的,奴婢自然不是什么东西,只是按吩咐办事罢了,八皇子可别为难奴婢了。”
余柱儿悄悄跟我说:“殿下,那好像是二皇子身边的下人,仿佛是叫肃喜的。”
二皇子身边的贴身太监我见过,并不是这一个,显然这个叫肃喜的并不是太受器重。
我虽没瞧见前因后果,只是看这情形也能大致猜出发生了什么事,心里微微有些恻然——这世道,没娘的孩子总是过得比较艰难。
朱鸢气得发抖,咬牙道:“放肆,你给我跪下!”
肃喜的眼里闪过一丝不耐烦,忍着气慢吞吞地跪到地上,阴阳怪气地开口:“不知道奴婢犯了什么错,还请八皇子示下。”
朱鸢的脸涨成了紫红色,发狠道:“以下犯上,给我掌嘴!”
话音落下,周围的宫人却低下头没有一个敢动的。朱鸢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最后将目光转向他的贴身太监,那小太监哆嗦了一下,畏畏缩缩地抬起头,愁眉苦脸地小声乞求:“殿下,算……算了吧。”
朱鸢的眼睛霎时变得血红,脸色变得惨然,自嘲地冷笑两声道:“好,好!”两声笑完后,他的脸瞬间狰狞起来,“我倒要看看,今天我就是打杀了你,看谁能来要我的命!”说完,抬脚就往肃喜的心窝子上踹去。
肃喜被踹得仰翻在地,大约没想到朱鸢真的会动手,脸扭曲了一下,眼里一片阴鸷,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大跨一步逼近朱鸢。
朱鸢毕竟年纪小,吓得下意识往后一退。
我看再不阻止这仗势欺人的奴才当真要以下犯上了,连忙出声道:“怎么回事?”一边问,一边自视线死角走出来,阴沉着脸望向只离朱鸢一步之遥的肃喜。
肃喜怔了一下,有两三秒的时间没动,最后在我的视线压迫下,不情不愿地退了回去,低下头请安:“奴婢见过五皇子。”
一旁的宫人也哗啦啦地跪了一地,我没有叫起,目光逡巡了一遍,再次问道:“都干什么呢?”
肃喜皮笑肉不笑地回答:“也没什么大事,跟五皇子是不相干的,是二皇子着奴婢请八皇子过去呢。”
我的眉头一皱,这话里话外的分明是叫我不要多管闲事。
二皇子的母妃梅妃是庆元帝做皇子时的侧妃,如今年纪虽然大了,但庆元帝念旧,从没有忘记过她,二皇子又是庆元帝的长子,身份之贵重只在太子之下,他身边的下人自然水涨船高,气焰嚣张。我知道肃喜现今对我这一副恭敬的样子,完全是看在我母亲郦妃的面子上,如果我这回就此退步了,恐怕我在宫人心目中也就是个软弱可欺的乡野小子了。
我虽然没什么大志,但也不想做什么还要看奴才脸色,处处肘掣,不得自由,于是目光锐利地射向肃喜,沉声道:“不相干?我现在才知道,一个奴才竟也能做我的主!”
肃喜一听我这话,脸色一变,分辩道:“五皇子,奴婢是……”
我不耐烦听他的话,打断他:“回去跟我二哥讲,我不待见你这张脸,叫他有什么事换个人来。”
肃喜的脸迅速扭曲了一下,站着一动不动,以沉默对抗我的命令。
我的脸阴下来,冷笑一声:“怎么,我使唤不动你?”
肃喜的脸上神情几经变换,最后却展开了一个僵硬的笑,谄媚地说:“怎么会?奴婢愚笨,不会说话,竟惹得五殿下不悦,奴婢真是万死难辞其咎。”
余柱儿开口打断他:“行了行了,殿下的话没听见吗?还不快滚?”
我分明看到肃喜的眼里闪过一丝怨毒之色,却很快挂起笑脸,伏低做小道:“是是,奴婢这就回去禀报二皇子。”说完,低着头弓着腰一溜烟地离开了。
我知道此举一定得罪了我的二哥,二皇子并不是心胸宽广的人,早在百兽园那次撞破他的秘密,我就有这个准备了,但是心底倒是没有多大的担忧。事情既然已经发生,那就去承担它,这就是我做人的准则。
我转过头,正对上了朱鸢的眼睛,他的眼睛还是有些红,薄红蔓延到眼角,像三月的桃花,但眼睛深处是静的,抿着唇,一动不动地看着我,倔强的,沉默的,复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