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王路》浮图

4、先生

　　我不知道他是太过猖狂不将这个当一回事，还是根本没将我放在眼里，认为威胁不了他，但他既然不介意，我也不好表现得太过大惊小怪，淡淡地说：“听说百兽园养了一对儿白孔雀，弟弟一时好奇便来见识见识。”
　　他如有实质的目光落到我身上，带着审视，片刻后哈哈一笑，笑声张扬，而后有些不以为意道：“那有什么好瞧的，也就是你长在乡野才觉得稀罕。”
　　他长得高大，古铜皮肤，面部线条硬朗，看起来不像个养尊处优的皇子，倒像武将，虽然年方弱冠，但已经很具男子气概。他是我的父皇实际上的长子，早已上朝，因此自认与下面的那些弟弟不同，除了太子，很少有没有被他训示过的皇子。
　　此时他走向我，一只大手拍向我的肩膀，道：“后日有一场马球赛，乃是我与庐阳王世子各自带的队伍，到时为兄带你去长长见识。”
　　他的手抓着我的肩膀如同一只铁爪，几乎要将我的骨头捏碎。我看他皮笑肉不笑的神情，忍着疼，面不改色道：“那多谢二哥了。”
　　他颇有深意地瞧了我一眼，松了手劲，在我的肩膀上轻拍了两下，收回手，抓起挂在腰间的玉佩，甩着上面的流苏，阔步走开了。

　　朱潜离开了，我看向从刚才起就一声不吭毫无存在感的朱鸢。他半褪的衣衫已经拢好，但因为过于匆忙，并不齐整，头发也乱了，再加上他那纤细的身材和堪比最好的白瓷胎的皮肤，当真有一种凌虐之美。
　　我略略皱了眉，一时不知道说什么。过了一会儿，我问他：“跟着你的人呢？”
　　他飞快地抬头看了我一眼，没有说话。
　　我这才注意到他的眸子如同子夜一般漆黑，乌沉沉的没有半点反光，里面似乎藏了很多东西。我稍稍愣了一下——他跟朱潜怎么样，其实并不关我的事，我也没有兴趣去管，见他不吭声，便说了一句，“早点回去吧。”说完便也转身离开了，我并没有看到他望着我的背影若有所思的表情。

　　我在半路上碰到了提着篮子回来的余柱儿。
　　余柱儿问我：“殿下怎么不在亭子里坐着，这边张总管倒是机灵，早早备下了茶和点心。”
　　我的脚步不停，道：“不必了，回去了。”
　　余柱儿愣了愣，面有疑惑，但他一向以我为马首是瞻，我说什么是什么，从不多嘴，便转了话题，“说来奴婢刚刚在路上见到了二皇子呢。”
　　我的脚步顿了顿，问道：“他为难你了？”
　　余柱儿笑道：“那倒没有，奴婢老远见着他就跪到边上去了，二皇子从我身边走过，看都没看奴婢一眼，大概把奴婢当成这百兽园的小太监了吧。”
　　这倒是有可能的，二皇子朱潜看起来眼高于顶，想来是不会去关注我身边不起眼的小太监的。

　　刚回了自己的院子，就有紫宸殿的小黄门过来传话，说是庆元帝要见我。
　　我换了一身衣服，随小黄门往紫宸殿去。
　　那小黄门便是我进宫当日在延英殿前见过的，叫七宝，是大太监姜承收的最小的弟子。说起姜承，这也是一个能人，他原先是伺候先皇的。先皇可没有如今龙椅上坐的这位好脾气，尤其是在位的最后几年，大约是感觉到飞升无望，脾气尤其阴晴难测，在他身边伺候的宫人动辄得咎。紫宸殿的宫人都不知道换过了几批，姜承却能够一直安然无恙，虽也遭过几次难，却总能很快升回来。
　　后来庆元帝登基，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他却能打破这定律，越过原先伺候庆元帝的魏延，成为庆元帝身边的第一人，可见能耐。
　　我一路上随意地问七宝一些话，他看着天真单纯，回话却是滴水不漏，瞧着倒是比余柱儿还强些。

　　庆元帝在延英殿，这是他平时批阅奏章、接见亲近的臣子的地方，偶尔也会召一些得宠的妃子伴驾，来个红袖添香什么的。我去的时候庆元帝正在召见外臣，但姜承并没有让我在外面等，直接让我进去了，想来讨论的应该不是太重要的事。
　　“儿臣参见父皇。”我俯身给我的父皇行礼。
　　庆元帝见到我，脸上的神情很和蔼，指指他旁边的一位中年男子道：“去见过你舅舅。”
　　我心念一转，就知道眼前这位大概就是安国公曹诚，我母亲郦妃的兄长，从善如流地转过身，抱手行礼，“见过舅舅。”
　　“微臣不敢。”安国公避开了身子，不去受我的礼。
　　庆元帝笑道：“曹卿总是这样谨守礼制，他是你亲外甥，你受他一礼又有何不可？”
　　安国公这才站定了，受我的礼，不过没等我深拜下去，便被他扶住了。我顺势起身，抬头去看我这位名义上的舅舅——
　　从前我跟很多人一样，觉得古代医疗设施落后，生活水平低下，人应该会普遍比较老，然而真的到了这里，才知道从前的想法有多可笑，或许在平民百姓当中确实如此，然而却绝对不适用于世家大族。这些簪缨大族，掌握着全国大部分的财富，生活作息健康规律，节奏缓慢，无论男女，都极其注重养生，吃食无一不精无一不细，人看起来普遍都要比实际年龄小。
　　安国公曹诚算来应已到不惑之龄了，然而依旧相貌堂堂，风姿潇洒，实实在在美男子一枚。

　　他们的事情已经谈完，安国公顺势告退，庆元帝允了，他低首徐徐地退至门口，才转身从容离去，规矩丝毫不错，却有一种说不出的洒脱之意，实在赏心悦目。
　　庆元帝这才开口：“前日里在你母妃宫中，怕你母妃伤怀，朕也没多问你从前的事情。如今你母妃不在跟前，朕问你，可读过书？”
　　我当初是因为八字冲了先皇才被送出京的，能保住小命就很好了，是完全没有前途的弃子。先皇天威莫测，谁又敢冒着掉脑袋的危险给我请老师，不慢待我已经算仁厚，幸亏我不是真的一无所知的稚童，想方设法地让识字的宫女、寺里的大和尚教我认字。后来檀鸾来了，他小小的人，独自来寺里养病，见不得亲人，也是孤单寂寞，我便与他熟起来，他倒成了我的小夫子。
　　但这些是不能大喇喇地跟庆元帝说的，因此只是说：“只跟着寺里面的大师识了字，念过几本书。”
　　庆元帝只是才能平庸了点，却并非愚钝，一想便明白了其中的隐情，望着我更加怜惜内疚，无声地叹息了一声，说：“这样，朕给你指个师父怎么样？”
　　我如今已经十七岁，不太适合跟我那些还年幼的弟弟坐一块儿念书，因此我的父皇才有这一说。虽是征询的口气，但一个九五之尊说出来的话，哪有你拒绝的余地，我自然满口称谢，庆元帝又勉励了我几句，便让我回去了。

　　我既不是太子，也不是父皇看重的儿子，因此我也没想过父皇指给我的老师是什么重臣名儒，不过有个老师总是好的。我上辈子受的都是现代教育，古文都读不通，这辈子呢，基本是野路子出身。读书这回事，自己胡乱念和有一个人给你高屋建瓴地统筹讲解是绝对不一样的，因此这件事我也颇为重视，回去就吩咐了素娘准备给先生的见面礼。

　　庆元帝的动作很快，第二日早朝结束，就派人跟我说我的老师已经到了。
　　我收拾了一番，带上拜师的礼物，带着余柱儿往天梁殿去。
　　这日阴沉了大半个月的天终于彻底开了胸怀，靓丽的阳光一洗整个冬天的沉闷和潮湿，栽在巨缸里的玉兰忽然之间全部绽开了硕大的花苞，如云堆雪，连粉衣宫女的步履都似乎变得轻盈，荡漾着一种生气勃勃的快乐。
　　我跨进天梁殿，阳光一下子阴了下来，仿佛是两个世界。殿内原本背对我而立的人转过身来，长身玉立，面如冠玉，仿佛与殿外的玉兰相映成辉。

作者有话说

　　明天旅游去，为期三天。大家国庆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