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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整饬县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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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权到达阳羡后,休整了两天,便找来县尉、县丞、功曹等属官,和大伙儿认了个脸熟。
他如今头发也长足了,学着大人的样子,插根发簪盘着髻,瞧来倒是干脆利落了许多。但终究十五岁都不到,稚气未脱,一笑便露出深深的酒涡,还长了两颗尖尖的小虎牙,活脱脱是个淘气的顽童。
县署里的官员们看见新上任的县长是这么个半大孩子,倒也不觉得稀奇。自汉武帝时期设立察举制,几百年来,官员选拔早就为大族门阀所垄断,举荐人才看的不是这人本身的才能和品德,而是他背后的家族势力。民间童谣唱道:“举秀才,不知书;举孝廉,父别居”,光环荣耀之后,都是可笑的名不副实。
孙权本人年纪幼小,孝廉和茂才的名头,完全是因着孙策的武装实力获得的。县署官员们也就当他是个游手好闲的二世祖,仗着兄长的荫庇来榨点民脂民膏享清福,因而表面上恭恭敬敬,好吃好喝地供着,背地里嗤之以鼻,依旧我行我素地处理公务,也不劳驾孙权过问。
孙权满腔雄心,想要干点大事,却发现压根没有用武之地。大半个月下来,实在闲得无事,便找了县尉来,问是否有难办的案子需要自己帮忙。那县尉姓石,也是个实诚人,翻翻眼皮,实话实说:“江洋大盗也不到咱这穷乡僻壤来,小偷小摸俺能应付,阳羡太平得很,大人您玩好您的就是,别瞎操心!”
孙权鼓着腮帮子,瞪着眼睛打发了石县尉,关起门来,一脚把面前的案几踹翻,破口大骂道:“我好好来当官,怎地就是玩了?江东满地都是山贼,按下葫芦浮起瓢,他还敢说自己能应付,吹牛皮不用上税,是不是?我管管我的治所,怎么就是瞎操心?这厮猪油蒙了心,一张嘴就知道胡说八道!”
铜锤忙着把孙权踹倒的案几扶正,劝道:“二公子啊,您往好处里想,老石他们也许是怕累着您呢!”
孙权沉着脸,勾勾手指头道:“你,过来!”
铜锤手里捧着竹简,一脸茫然。
孙权正在气头上,怒道:“愣着干什么,装泥人雕像?”
铜锤赶紧走过来,孙权附在他耳边道:“我猜,这些家伙是瞧我年纪小,不把我放在眼里。咱们得想个法儿,收拾收拾他们!”又仔细叮嘱了一番,问他听明白了没有。
铜锤点点头,低声道:“明日上集市去,然后装作被抢劫,回来找您哭诉,哭得越惨越好!”
孙权喜道:“恩恩,便是这般。”
铜锤苦着一张脸,带着哭腔道:“二公子,您饶了我吧。你让我笑成白痴,都没有问题。可我家里又没死人,怎么会平白无故地哭出来啊?”
孙权皱着眉头道:“你藏个水囊在身上,瞅没人瞧见的时候,悄悄往眼睛里抹一把水,然后扯着嗓子干嚎不就成了!”语气决然,显而易见,毫无讨价还价的余地。铜锤一张脸拉得更长,这回真像是家里死了人一般,哼哼唧唧地去了。
第二日,孙权大开酒会,将县署一众文武请来,又特地叫了周泰、朱然、胡综。酒酣耳热之际,果然铜锤一路哭喊着跑进来,孙权定睛一看,见他披头散发,鼻青脸肿,模样儿万分狼狈,心里大赞:好样儿的,装得真像!
朱然并不知内情,急忙过来扶起铜锤,取了汗巾递给他。铜锤一边擦血一边哭诉,说自己奉命出去打酒,结果不仅被抢了两罐青梅酒和所有银钱,连人也被踹到墙角痛扁了一顿。
石县尉大惊失色,阳羡这两年没受什么战火,山越也比别地少许多,勉强算是有了点安居乐业的气象。如今不知道哪个没长眼的小混混,居然欺负到新上任的县长头上。
十五岁的孙大人扶着他那个被人打得腰都直不起来的亲随,面无表情地道:“石县尉,你昨儿不还说阳羡太平得很,叫我放心玩儿么!”
石县尉抓抓脑袋,还是没想明白,翻个白眼道:“本来是很太平啊,今天也不知道哪个小混混吃了熊心豹子胆,居然敢在太岁头上动土。”
孙权悠悠地坐回位子,冷笑道:“本来就很太平?我赴任那天,车驾差点被人劫了,前几日想出去踏踏青,结果一出门就遇见两伙儿山贼在大街上拼刺刀砍人,只得转了回来窝在房里闷头看书,这才去问的你,你不仅不反思,居然巧言令色诳我!”
石县尉是个直肠子,脑袋转不太过来弯儿,丝毫没发觉孙权是借机发作,反而直勾勾地问:“孙大人原来差点被劫持啊,那您当时怎么不说?现在才说,要查案都难了!还有,山贼一般打架,要么是要打家劫舍,要么是官兵讨伐他们,怎么忽然在大街上打起架来?”
旁边的县丞和功曹听得目瞪口呆。孙权见他不开窍,咬牙道:“他们为什么在街上打架,你这个当县尉的都不知道,反而来问我,渎职到这份儿上,干脆回家哄孩子去,这县尉我找别人来干!”
石县尉一头雾水,以前有这些事儿,你遇见了,却不来找我报案,我怎么会知道?难不成我得天天上着大街转悠,瞧哪里有人打架闹事?今儿你手下人被打了,我还没开始查案呢,怎么地又是渎职了?
到底是功曹周谷心眼儿灵活,见孙权发脾气,忙上前来劝怒说情。虽然县尉是朝廷命官,属于大汉臣属,但县官不如现管,阳羡可是在孙伯符的眼皮子底下,眼前这位小祖宗一个不舒服把状告到吴县去,整个阳羡县署就得给连窝端了。
石县尉见周谷苦口婆心为自己说了一车的好话,才反应过来自己惹恼了这个顶头上司,他耿直是耿直,终究不傻,眼见饭碗就要被抢了,只得涨红了脸赔不是。
孙权本来就是借题发挥,现在见他一个大老爷们急得满头大汗,反而有些过意不去,挥手道:“算了,又不是真打发你回家。”顿了顿,又道,“我想到一个法子,或许可行。阳羡这么大,石县尉一个人来管,难免有疏漏的地方,以后周泰帮你吧,遇到事儿了,你两个好生商量一番,再拿不准主意,来找我便是。”
周泰和石县尉领了命,倒还有些不明白。这边厢周谷却瞧得清楚,孙权是要借此机会来集权,以前倒把这个小县长看错了。
孙权不动声色沉思半晌,又笑着问周谷平日打理县署事务是否劳累。阳羡不足万户,实在是个小地方,周谷的日子过得非常滋润,但孙权既然有意安插自己的势力,他怎好不给领导机会?当下便保证,虽然事务是有那么点儿多,自己身体是有那么点儿不好,但一定替县长扛住!肚子里已经再琢磨,如果孙权说要派人给自己分担的话,自己该用哪些说辞,来感谢领导体恤下属。
孙权似笑非笑地听完,拉了周谷的手道:“原来先生如此操劳!既是如此,我给朝廷打个报告,准您衣锦还乡,安心养老,可好?这繁重的事务,得找个年富力强的人来顶上,否则累坏了您,可真是我阳羡的大不幸呐!”
周谷仿佛被一个霹雳炸在头顶,呆呆的说不出话!你说你能干得来,他千方百计挑刺儿,非给你塞个助手。你说你干不来,希望来个助手,他又说你不中用,得换个人。怎么说我们都只有卷铺盖回家这一条出路了,这不摆明了找茬惹事儿么!
孙权见周谷吓住,得意地哈哈大笑,拍拍他的胸脯给他压惊道:“先生,我与你说笑呢!你瞧胡综这小子怎么样?他可是读了一肚子书,要不,放在你身边给你研研磨铺铺纸?”
周谷魂魄被拍了回来,赶紧谢恩。
孙权看够了热闹,便将一干人送了出去,又叫周泰跟了他们去取县署近两年的犯案及税赋卷宗,见铜锤兀自抹泪,笑道:“还哭呀,人都走了。你脸上血哪里来的,偷人家猪肉铺子的猪血?”
铜锤红着眼睛不说话。朱然没好气道:“被人打成这样,能不哭么!”
铜锤扑通一声跪到孙权面前,哽咽道:“二公子,我是真被人打了!连带着你给我的钱都被抢了,我对不住你!”
孙权忙把他拽起来,替他拨开头发,细看才见他眼角都被打得破了皮,鲜血还在往出渗,胸口怒气勃然,怒道:“是谁打得你?伟则,去找个大夫来!”
铜锤还在心疼那两罐酒和那些钱,孙权哭笑不得:“人都被打成这样了,还在乎那点破钱,你怎么想的?”
铜锤啜泣道:“钱能买米,能救人命!当年我家里要是有这些钱,娘又怎么会饿死?”
孙权赶紧道:“好啦好啦,不说这些了,钱被抢了不打紧,赶明儿我再给你些就是。你瞧清楚了么,打你的人长什么样儿,穿什么衣服?”
铜锤仔细回忆道:“那人是个二十岁左右的汉子,穿麻色短褐,长得牛高马大,还披着头发,一双三角眼吊着梢,瞧来可凶悍了。我买了酒出来,他拦着我非要借钱不可。我虽不认识他,但想着他这般像路人借钱,必定是走投无路了,便问他借钱是为何,要是急用,我可以领他来找二公子再借些。哪知他不等我话说完,便道:‘当然是买酒了,就你这许多废话,回头我富贵了还你!’夺了酒,抢了钱便走。我上去论理,他反而嫌我挡了路,一把将我推倒,又踹了几脚。”
孙权摸着下巴踱来踱去,自言自语道:“光天化日的,还有没有王法?”
朱然笑道:“这世道乱得,你见过哪个地儿有王法?别说打人抢人了,杀人的家伙一个个活得好好的,也没见官府把他们怎么着。”
孙权听到“杀人的家伙一个个活得好好的”这句,忽地想起个人来,不自禁一笑:“这话说的也是。不过,欺负到咱们头上就不成了,我才刚来上任,铜锤就被人打了,我若忍着,赶明儿他们就敢打周泰、打你,我这个官儿当的得有多窝囊!”回头劝铜锤道,“铜锤,你别难过,我给你做主,定把这个抢你的家伙揪出来,拉出去屁股打烂!”
铜锤道:“打烂屁股倒也不用,钱能要回来就好。”
孙权皱眉道:“有点出息成不成!搞得好似没见过钱一样!”
这边朱然也皱眉:“铜锤这破名儿,叫了这许久,也该改改了。你叫着不嫌丢份,我听着还刺耳呢!”这名儿可是当年孙权亲自取的,朱然这么说,无异于当面取笑他。
孙权白朱然一眼,振振有词地狡辩:“关键在于人如何,名字取得好与不好,不是啥大事儿。”
朱然淡淡地道:“那给你改名叫铁砣,如何?和铜锤正好是兄弟两个。你干不干?”
孙权打个冷战,一脸嫌恶:“自然不干。”
朱然笑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孙权嘀咕着,不就图着好玩么,倒劳你搬书教训我!自知“铜锤”这名着实太过于简陋,当下也不再辩,问铜锤道:“你到我舅舅家里做事之前,大家怎么叫你?”
铜锤道:“就叫‘小儿’啊,我没名儿。”
孙权望朱然一眼,伸手扶额:“那你姓什么?”
铜锤垂着头想了半天,又摇摇头:“我爹爹姓什么已经记不起了,但我娘是姓谷的,我也随她姓谷好了。”
孙权笑道:“你朱义封公子嫌我给你取的名字俗,现在咱们换个雅的。元始亨通,至利方和,给你取个名儿,叫做谷利,表字义和,好不好?”
铜锤对这些完全不计较,孙权对他好,叫他铜锤或谷利,那也没多大区别,嘿嘿笑道:“二公子你叫我什么都成。”
朱然仰头长叹:“好吧,这回跟我是兄弟两个了!”又转头问孙权,“哎,你不是不读易么?”
孙权笑道:“我就读了乾卦。”
正说着,胡综带了大夫回来,谷利一叠声说不打紧,孙权不允许,终究让大夫按着给他仔细清理伤口。孙权交代胡综照看着谷利,拉朱然出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