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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八章 鱼网之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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惠嫔笑意温然,步步上前,眸中却满载凌然之色,似有一股无形的力沉沉压下,沉得莞贞低垂着头,步步退后,满心凄惶使她失了此刻最应有的警觉,竟一只腿牵绊住了另一只,踉跄地退过转角,转眼方见已被惠嫔逼入无人之地,立都立不稳了,只望向转角那头——此时惠嫔身边的人也随之赶来,目光皆齐刷刷地同落在她身上,其中有宫女蓉香嘟囔道,“打今儿早娘娘就要穿那件雪青色的衣裳,因为那料子最是舒坦,也厚暖些,今年天儿凉得早,这乍暖还寒时候穿上,于娘娘,于腹中龙胎也都好些,只可惜我们几个都找了遍,也没看见那件最厚实的在哪。”
莞贞因久病初愈,站在雨中,寒凉似乎要穿透骨髓似的,面容早已煞白,双唇也是微微发紫,蝶翼般的睫毛上挂着晶莹水珠,眼底亦浮现一层朦胧水汽,惶然的眼中透出无尽凄凉,嘤嘤发出低声,“这绸是皇上亲口赏的,我没有骗人。”
众人闻言不由轻嗤,不尽哗然,唯有惠嫔平静如初,一双眸子紧紧盯着无处退缩的莞贞,淡淡一笑,“公道自在人心,贞妹妹无需这般。”袁常在附和着,向莞贞道,“行了贞妹妹,我们可不是皇上,见不得您这副楚楚可怜的模样!你若是心中没鬼,何须这般?惠娘娘如今得太皇太后赏识协理六宫,你就算信不过惠嫔娘娘,难道连太皇太后你也信不过?”
方才在众人说话间隙,张元德已暗中将翊坤宫的腰牌交给一小太监,吩咐他去内务府取来近日宫中赏赐记档,他腿脚也快,不一会儿就捧着一本厚册子匆匆赶回,交由张元德的手上,张元德随手一翻,便准确地翻到了关于近日的赏赐记档,眸中有一瞬的神采,转瞬满面狐疑,躬身高捧过头,走到二人面前,双手递交到惠嫔手中。惠嫔大概过目了近日档中所记日期名目,瞧了莞贞一眼,轻轻长叹一口气,似大有惋惜之意,将册中所记载字样欲递与莞贞看时,望见莞贞秀眉微蹙,佯作恍然道,“姐姐一时忘记了,下五旗出身的女子是不许认字的,是姐姐不好,张元德,你来把这档上关于妆花缎的赏赐名目一一念给乌雅答应听。”
天幕愈发暗沉,忽而阴风阵阵,吹得不远处的园中枯树枝头如皮鞭狂舞,抽打着,呼啸着,孟秋落叶纷纷而下,天边浓云波涛般排山倒海滚滚而来,曦和之色已被掩于墨云之后,张元德的声音,便是和着这阴风的声声怒号,使人心中平添沉郁之情。
“康熙八年六月二十七,皇帝赏赐坤宁宫翊坤宫江宁织造贡各色妆花缎各六匹。”
张元德的声音极是尖细,待念毕,偷觑惠嫔神色,只见惠嫔掸掸随风落在无名指攒金丝玉坠珠护甲的灰尘,似是有什么飘入鼻息中,喉头微痒,咳嗽数声,惊得身边人无所适从,生怕此举使得腹中龙胎有异。惠嫔的额头已逐渐泛起一层细密的汗珠,涂抹于面上的金花燕支①也似浮在面上般,待缕缕香汗流落,脂粉逐渐退散开来,方见那掩在浓妆艳抹下的一张脸雪白雪白的,与平日的容光胜锦大相径庭。她唇角微撇,待稍缓方略略正色道,“贞妹妹,你也听了,记档名目字里行间,对延禧宫可只字未提。”
惠嫔云淡风轻地说着,莞贞只觉那声音似在雨中随风沉浮,悠悠飘荡,忽远忽近,又被风雨声截得断断续续的,愈发听不真切。自己立在雨中,四面的风夹杂雨丝仍错杂地扑在身上,湿透的衣角连随风扬起气力也无,她只觉自己是那江岸的稻草,立也立不住,任凭不知何时汹涌而来的潮水将自己冲得了无痕迹。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那风愈起愈大,因着她皓腕骨瘦,衣袖被吹得在风中悠悠飘荡,似尚存一丝余温,袅袅皂香盈袖。
她心里只剩下了惊恐,便不敢再想下去,亦不再辩白。
幼珊已去翊坤宫将伞取来,却见方才之处已无人烟,心下一片慌乱,便站定某处,凝神谛听,风雨凄凄声中依稀闻得几人说话,那似乎是在很僻静的地方,隐隐能听到回声。她寻声溯源,静静走到宫墙一端,停留在转角处悄然巴望,顿时惶然一惊,神色微滞,不觉手中一松,险些握不住伞柄:乌雅答应淋在雨中,跪在惠嫔面前,郭贵人与袁、端二常在站于其后,数双翊坤宫人的目光一齐落在她身上。更有甚者站于极不起眼处,互咬耳根嘁嘁嚓嚓。
那角落极是僻静,旁人不易寻到,幼珊见此情状,不由屏住呼吸,除却那飘荡于风雨中乱她心神的对话外,唯闻自己砰砰乱跳的心。斜雨夹带汗水顺着脸颊慢慢流下,纵然如此,幼珊入宫时日不足一年,涉世未深,资历尚浅,自知人微言轻,见此情景,自己先乱了阵脚,除却紧咬下唇,连搓双指外,颇不知所措,心下想着,人已脚不沾地地淋雨朝延禧宫方向跑回。
卒风暴雨格楞格楞敲打窗棂,雷雨交加声周而复始,疾风拂动檐头铁马汇成水帘,顺檐而下。庑房内,春生低眉坐于绣架前,素手微扬,几个小宫女围坐在春生身畔,皆注目于穿梭在其玉指间游刃有余的斑斓丝线,半柱香工夫,紧绷于绣架绸布上的几株蓝紫斑纹茶花虽呈雏样,但远远瞧去,已如置身于春色满园,毛绒绒的枝头黄鹂栩栩如生,满屋啧啧称叹声不绝如缕。春生闻声,不置可否,垂眸低手继续绣了几针后,眼眶愈发胀痛,视线随之略有模糊,便暂放下手中银针,背微微后仰,拿远端详着,消瘦而犹显苍白的面上淡淡浮现一丝欣慰,“所谓苏绣,先前我已将齐、散、虚实、戳针等针法一一授与你们,其绣法繁多,以单双面绣工用于小至丝帕、荷包,大至被面、台毯,应时之需,为时所用。方才我所进行的,名为'套针',因其分皮顺序,相套进行,由后皮线条嵌入前皮线条中间,丝丝相夹,故称之为此。”
春生缓缓说着,方已服下三七粉,虽是仍略觉气滞,但心悸症状与生俱来,即使生父为副院判亦无法根治,仅能尽己所能。她抬首远眺窗外,欲稍稍舒缓酸胀眼眶,在此片刻,忽见窗台上的几株茶花已趋萎尽之势,瓣边枯黄低垂着,棕黑色的汁液不时靡出。绣布上的花样粲然欲滴,本是依着莞贞最喜的蓝紫茶花样式所绣,眼下忽见此状,刹那惊惶渗入心房,并非未曾听说过有这样的传闻,家中花草枯萎,意为屋主生气委顿,健康不佳、气运不畅。怅然片刻间,窗外风声雨声,声声入耳,更扰人心神,春生微微阖目,企图将这些无稽之说一并抛之脑后,面色一如平常,轻挑慢捻穿针引线,缕缕丝线间交错横生。
那针脚自是错落有致,黄鹂栩栩如生,宫女墨玉见状,也拿起自己的绣品,递到春生面前,春生接过,轻轻娑摸其缝迹纹路,凝神端详片刻后,抬眸望向她道,“线可曾断过?”墨玉闻言一惊,点了点头,“真是什么都瞒不过姑姑。”
春生将其递回她手中,“线不能拉得太紧,一回针线就会断,绣布落针处亦会被扯破。故需一张一弛,松紧有度,方能做出一副好绣品。”又轻轻抚着她的肩,朱唇微抿,无声地笑了笑,“我在你这个年纪时,相比于你,已是差了许多,所以你很灵巧,姑姑相信你。功法如何总会提高,唯有一点需牢记,刺绣讲究方向一致,不得顺逆无常。针唯有往前走,即使眼前无绣纸,也能绣出心中所想的样式,否则,绣错了一针,一树繁花就成了萎落枯红,满园春色不再,残局一旦铸成,便是覆水难收。我想,人生亦应如此,世间万物皆有因果,你现在所处与你曾经做的每件事都息息相关,同样会在不久将来发挥其作用,虽然很多时候也是身不由己,凡事岂能尽如人意?但求无愧己心。”
春生低手绣着,身畔墨玉与其余小宫女正凝神想得出神儿,揣度春生话中之意时,外头幼珊急匆匆地跑来,有小宫女望见她浑身湿透,正起身找来干毛巾递到她身前时,只见幼珊于此已浑然不顾,径直走到春生面前道,“姑姑,中正殿那出事儿了,您快去瞧瞧吧。”
春生绣工娴熟,向来不曾佩戴指套,闻言心头一振,双指尖银针微颤,竟刺到自己,有鲜红血珠缓缓浸出。其中不乏有与云氏平日熟络者,对涉世未深的幼珊自是排挤,撇撇嘴埋怨道,“这般毛毛躁躁的,话都没说清,倒先惊了姑姑刺伤了手。”
春生有一瞬的恍然,刹那间复做常态,以轻吮伤口血迹掩饰,将针黹搁在那炕桌上,微微一停,佯作对一切浑然不觉,言语尚有一丝温和,“何事惊慌?乌雅小主不是和你同去的么?”
幼珊焦惶道,“乌雅小主出事了!姑姑。方才小主与我从中正殿走出,半途遇到惠嫔娘娘一行人。还没等说什么娘娘就让我去翊坤宫取伞,您也知道雨下得这样大,当我回去时才发现那地方已经没有了人,没走几步就看到她们走在转角一个僻静角落里,我清清楚楚地看见……”
一切皆在意料之中,春生怔然杵在一旁,不欲追问。平日好事的宫人闻言却急切问道,“看见什么了?你倒是快说啊!”
幼珊揩揩额头垂落的雨滴,忙道,“我看到……乌雅小主跪在娘娘以及翊坤宫其余那几个主子面前,嘴角还渗着血,脸上一个大血印子……像是之前被什么人掌掴……”
众宫人闻言一震,不屑、窥探、冷漠……这样的目光在面面相觑间交织穿行,彼此已心照不宣,况且在场者除却春生与幼珊外,其余人虽同为延禧宫人,却侍奉别殿,对同为包衣出身的莞贞也无丝毫主仆情谊可言。
幼珊复又道,“方才我去翊坤宫取伞时,就听有宫女议论着,说今早惠嫔本欲穿一件雪青色缎子的衣裳,具体什么名字,我也记不清楚,只听人说那好像是皇上特地赏赐给皇后和惠嫔的。说那么多件衣裳中,唯有那件雪青色的质地最上乘,也厚实些,可是谁也寻不到那件衣裳,所以惠嫔今日就将就穿了一件出来,结果半道上受冷,怕是得了寒症,伤及胎气。”
众人纷纷议论中,唯有春生踌躇不言,须臾,开口问道,“娘娘可曾传召太医?”
随着春生开口,满屋哗然霎时鸦雀无声,幼珊忙道,“事情发生在半道上,人都有些措手不及,我寻思着应该是去传了。惠嫔身边儿的张元德悄悄儿让人去了趟内务府,竟把那各宫赏赐记录拿来,原来她们都留心到了小主今日的那身雪青色衣裳,又看那衣裳材质颇为上乘,与娘娘今日所穿的面料相同。所以郭贵人当场就急了,说是小主曾在翊坤宫侍奉时,为了博宠,偷盗了娘娘的那件衣裳。”
春生霍然起身,喃喃自语道,“在这宫里面,我与乌雅小主相处最久,她不是这样的人。”说罢,便走到衣架前取下紫棠色坎肩套上,正欲将出,走到门槛时,忽见萧瑞琪从院中向里走进,拦住去路,道,“你去不得!”又瞪着幼珊道,“一旦乌雅氏偷盗妃嫔财物罪名落实,此事交由内务府定夺,即使太皇太后去,也是无济于事,更何况一个延禧宫宫女!”
春生迎面直视,冷笑一声,“平日里不见你人影,出来的还挺是时候。你口口声声一句一个乌雅氏,可曾还记得她是我们的主子!”她有意顿了顿,又道“惠嫔既然选择在无人之境处理此事,我想她也不愿将此事闹大。除了近日因侍奉陈总管而未进宫的云嬷嬷外,延禧宫中便是我管事,我若不去,惠嫔于无人之境不知究竟该如何私了此事。事不宜迟。”
听闻“陈总管”三字时,萧瑞琪脊背顿时一凉,怔然不语。春生横眉望向萧瑞琪,神色自是不容置喙。
身后众宫人一时六神无主,有宫人上前,急切道,“姑姑,您的病刚有所缓和,不如我替您去吧。”
春生驻足回眸,“我先曾侍奉惠嫔多年,与翊坤宫其余几位小主也相识,此事唯有我知道如何向惠嫔解释,因此谁也不必跟随,更无需替我。”
春生神色悠然,环视屋内,将众宫人焦虑神色尽收眼底。众人皆知这位姑姑素来待人平和宽容,却是打定了主意极难相劝,当下便不再言语,只默默退身,为春生退开一条路。萧瑞琪本欲再劝,见春生情急之下刚伐果决,也一时语塞,唯有立于庭中,望着春生打着伞的背影消失于雾雨中。
雨势愈发急促,赤色高墙横亘延绵,溶于前路团团雨雾中,将徘徊于甬道间的身影衬得格外渺小。春生虽打着伞,但阵阵疾风夹杂斜雨仍扑打到人面上,因步伐格外得急,一双湘色缎绣竹蝶纹软底鞋已全然浸湿。心中仿若被无形巨石所悬,没着没落的,穿梭于雨中的脚步也愈发彷徨无定,周遭大雨滂沱,脑中却如素雪茫白。
虽是琉瓦红墙已尽然掩于浓雾之中,而年少入宫的春生,行走六宫中转眼已是十数年光景,每条甬道通向何处自熟记于心,逐渐行近中正殿时,遥遥见数盏宫灯引一乘肩舆于夹道上逶迤而来,略略拢顺贴在面上的鬓发,侧立一旁静候回避,唯闻鞋底踏在水洼溅出的声响,抬眸见数位抬着肩舆的太监步伐齐整,三位宫装丽人行走在侧,忽而喉头一哽,只听那曼妙女声悠然道,“数日未见,春姑奶奶竟一下子瘦了这些!”春生见端坐其上的惠嫔神色如常,不似受寒之象,不由暗暗松一口气,泰然自若地行礼道,“奴婢给惠嫔娘娘,郭贵人,袁常在,端常在请安。”
惠嫔微微点头,春生又请安谢恩,行了双礼,方起身垂首,低眉恭顺,静立一侧。张元德见此状旋即会意,向身边人努努嘴,在场宫人一并退于十数步开外,只留几位主子于此。又见惠嫔一个眼神示意下,张元德忙从袖口掏出一个锦囊,见四下无旁人,便悄然递至春生手中,惠嫔满意一笑,“春生不愧是春生,本宫从不会看走眼。今日之事,皆乃你的功劳,只要一切让本宫满意了,事成之后,富贵荣华,唾手可得。”春生浑作未闻,见张元德站于身前,也不曾接过,只道,“平心而论,钱财无人嫌少,只是这般一而再再而三背叛主子,实在有负春生初心,春生只盼安稳度日,直至出宫。当然,春生也自然不会忘记昔日惠嫔娘娘提携之恩,春生有恩必报。如今主子您已如愿以偿,春生心事已了,不求大富大贵,娘娘若得他日飞上枝头,春生唯有由衷感佩,再无他念。”
“愚忠!”惠嫔声色凌厉,神色却如常清淡,“本宫最信任的人,此时竟这般言语蠢钝,甚至还不及你那懂得飞上枝头卖主求荣的乌雅答应!若你还记得,当日皇上来翊坤宫时,为何不过半晌便拂袖而去,你比本宫清楚得很,那日虽非你在场,却是你那好徒弟乌雅莞贞最先见驾,彼时本宫还在暖阁中梳妆,待一切准备就绪后,就再不见了皇上踪影,连同乌雅莞贞,那天也是这样下着大雨,本宫就这样站在雨中,想你此时这样子,浑身都被淋透了,可还是这样不知疲倦地等啊等,等到天昏地暗……那次事就像是被人凭空抽了耳光,让本宫站在雨中,竟愈发不安稳,不过片刻就昏倒在了雨中……”
惠嫔的思绪沉浸在昔时旧梦中,虽是上面打着伞,而那朔风夹杂雨丝仍不时扑倒她面上,卷到伞下,将面上的脂粉略有冲褪,因怀有身孕,脂粉下的面容原是这般憔悴,春生心底也不由暗暗一惊,却见她的唇角又隐隐勾勒一丝弧度,“也就是那个时候,为我把脉的太医告诉我,那是喜脉。荣辱一日之间,让本宫一时无法承受,所以,那一日,本宫永远也忘不掉。”
她的目光又恢复一丝神采,只听那畔郭贵人开口道,“你作为乌雅莞贞的教引姑姑,不曾教导她如何服侍主子,她生了别念也不自知,当日乌雅氏走后,你便也向内务府请求调往延禧宫服侍,娘娘这般宽宏,又岂会不允?只是自己憋在心里,娘娘的心,当真是凉透了。娘娘宅心仁厚,连老天爷都向着她,那次事后,皇上不仅待娘娘一如往日,且那个乌雅莞贞也被冷落在了一旁。”
春生垂眸,无言以对,怔忪间,惠嫔复又道,“凭你的才干,如今屈居流言丛生的延禧宫,上有你那病歪歪不得宠的主子,下要看那云嬷嬷脸色度日,你要知道,你本应随着本宫得宠在翊坤宫中与有荣焉,就算你不求大富大贵,也该想着自己年迈仍兢兢业业在太医院的老父,想想你年幼无所依傍的小妹,想想你出宫后的日子。凤凰无宝不落,懂得审时度势、为自己前程着想的的才是人才,否则,你再怎样为主子卖命,不过是个奴才,更何况,乌雅氏与你不沾亲不带故,你待她这般好已是她这个奴才命的人三生有幸了。这番话,我已经说到了你的心坎处,你好自为之。”
话犹未落,惠嫔便示意太监起轿,春生依循退避一旁,一时百感交集,欲辩无言,忽而脑中一闪念,疾驰几步,匆忙追赶着渐行渐远的肩舆,呼吸已是不均,吁声问道,“惠嫔娘娘——奴婢冒昧问一句,乌雅小主现在何处?”
正坐其上的惠嫔居高临下,秀眉一挑,慢条斯理道,“虽是乌雅莞贞偷盗本宫衣物在先,致使本宫今日衣着单薄,所幸并无大碍。因此本宫不予追究,先自回去了,至于你们小主现在何方,本宫也不知。”
又连咳几声,袁贵人见状,又吩咐抬轿太监加快几步,水花溅到春生衣襟上,随着那舆轿去的远了,消失于视线中,冗长甬道又空旷一如往日,春生于雨中行走其上,茫然四顾,正漫无目的时,忽见地上有件被弃置的衣裳,显然已被大雨淋得不成样子。
春生满怀忐忑,抹拭着覆盖其上的泥污的双手极是颤抖,其雪青色底色逐渐映入眼帘,刺痛双眼,显然有被强力撕扯过的痕迹,又见一低洼内积水呈殷红色蜿蜒流淌,脊梁骤然一僵,已无力握住伞柄,那伞掉落下来,回荡在空旷的长街上,唯闻春生的脚步声,一声,复一声。
舆轿缓缓行进,惠嫔长舒一口气,自是格外自得,心中畅快万分,一桩心事随之而去,却剩下了比之更甚棘手的太皇太后方才所述之事,心头又如浊雾笼罩。郭贵人见状,沉吟半晌,抬眸问道,“娘娘可知当日何人当值?”惠嫔迟疑道,“听张元德说,收尾那日有两个工人不守规矩,所以被罚将剩下的在一晚上内全部完工。我记得上次去看的时候,略略打量了一番,着实只剩下了佛面部分,估摸着那部分应是那被罚二人所为。”郭贵人道,“那娘娘不如暂先传那二人,大不了屈打成招,左不过是给太皇太后一个交代,堵住那些闲人的嘴。”惠嫔展眉如初,“你与本宫不谋而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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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金花燕支:旧时妇女所搽脂粉,即“胭脂”,以一种名叫“红蓝”的花制成,其花瓣中含有红、黄两种色素,花开之时被整朵摘下,然后放在石钵中反复杵槌,淘去黄汁后,即成鲜艳的红色染料。金花燕支取自于加工后的小而薄的花片,另一种以丝绵蘸红蓝花汁制成,名为“绵燕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