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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六章 秋宵落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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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末初秋时节,最是阴晴不定。殿内李季常扶着梯子,佟竹筠敏捷攀上,用仿金铜制金箔带贴于香樟木雕佛像之上。方才已被倾盆大雨淋得通透,瑟缩不止,此时又满身臭汗,汗味中夹杂着殿后棚舍传来的饭香。李季常不禁道,“这事儿他罚也只罚我一个人,别管我,你赶紧去吃吧!否则误了时辰就是想吃也吃不到了。”佟竹筠也觉腹内有如烈火灼烧,竟愈发直不起身子,那种感觉渐渐的蔓延到了全身,遂一面懒洋洋地下梯,一面道,“瞧瞧他方才那一副盛气凌人的德行!咱们求他?”佟竹筠也知自己不过嘴上硬气,索性如下了很大的决心般又道,“眼不见心不烦,鼻不闻肚不饿。这大殿里边烧的檀香气,估计我到了晚上回去鼻子里还挥之不去呢!不如出去走走,反正雨也停了。”李季常嗔道,“你小子就是满腔歪理,可是我又偏偏说不过你。”
二人歇息片刻,相与走出殿外,以雨后溶金落日为衬,但见远处一只小如黑点依稀莫辨的风筝,佟竹筠不禁道,“这鬼天气,阴晴不定,马上天儿就黑了,也不知什么人这么大的瘾,这时候居然还有放风筝的,看来这宫里人就是不一样。”话落半晌,却无人回应,佟竹筠这才见身边的李季常盯着天上的风筝有些出神,笑道,“想嫂子了吧?”李季常微微点头,从怀中掏出一双虎头小鞋,“翠苑一连几个晚上一直在缝这个,我临走前非要把它塞在我的包袱里,嘱咐我一定要想着她,想着孩子,估计等我回来差不多就能生了。你知道么?我娘盼星星盼月亮,盼啊盼,就盼着抱上个大胖小子,所以在家里边又是好吃好喝待她,又时常抱怨起来没完,所以我现在还记得翠苑与我得知她怀有身孕、从医馆走出来的那一刻当时真的觉得我什么可以不要,有妻如此,夫复何求啊!”
李季常自顾自说得尽兴,见佟竹筠讷讷地看着自己,忽然取出腰间水葫芦,大口大口喝下时,有酒香扑鼻而来,李季常顿觉不妥,推了推他道,“宫中明令严禁饮酒,你这般”佟竹筠眯起眼仿佛身处云雾,神情颇为恍惚,不以为然地笑道,“兄弟的酒量你还不知吗?就这点儿,不打紧!”眼睛望着霞光万道,“想家了?”李季常道,“可不是!一入宫门深似海,你瞧瞧这宫里边连个太监都吆五喝六的德性,好像拿自己真当个人似的,哪儿像咱们在外头自在!所以呢,总会每当我最累的时候,就会想想一出去等着老婆孩子热炕头,多好!”恍然间又想起什么,拍了拍佟竹筠的肩膀,“竹筠,咱们哥们儿弟兄三天两头一起来我家蹭饭,你要么挣俩小钱就准去得月楼赌几局去,我还不知道你!但怎么很少听你提起你的家呢?像我,累了时候想想家,顿时觉得自己浑身干劲儿,那你呢?”竹筠犹自撅着地上捡来的草根,嘟囔道,“有什么好说的,反正不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上头一个姐,下头一个妹,完咯。”李季常也不再细问,只拍拍他的肩,“我就知道你准又该说了,你和我不一样,你是那种一人吃饱全家饿不着的。兄弟今儿能帮你还了赌债,明儿能托人给你介绍来一份差事,但我还得劝你一句,找个姑娘,差不多就得了,两个人能看对眼,凑合凑合,这才叫个家啊。”
佟竹筠不置可否,仰头呆呆地望着那风筝,逐渐下落,从其模糊轮廓中依稀可辨那是一只软翅蜻蜓,只是骤雨初霁,浓雾弥漫,鸟雀低飞,墨云再度从天际涌来,淹去遍天霞色,疾风凌厉袭来,卷起漫天尘埃,霎时枝折花落,瞧这架势,天空并未呈丝毫放晴之势,显然又是山雨欲来。想到此处,竹筠更觉意兴阑珊,索性拍拍屁股起身,又用袖口擦了擦嘴角酒渍,待站起后脚下不稳,险些摔倒,李季常扶起才稍稍站定,只是口中仍连连道,“兄弟帮你一起,今儿晚上就能完工!这点儿小活算个屁啊!”
李季常见他走起路来东倒西歪,连连推辞之下,终将佟竹筠推回了棚舍,不觉自言自语道,“帮我?帮倒忙还差不多!”
庭内树枝摇摇欲坠,疾风阵阵,空留满地黄叶飘零。莞贞的病稍有好转便再也耐不住缠绵病榻,喊着求着让春生陪她下床,哪怕只在院中走走也心满意足。春生陪同她立于廊下,眼中的莞贞虽面色泛白,犹有病容,但那双乌黑的瞳仁却满载憧憬之光,即使大雨将至,天色已呈灰蓝,也丝毫不能掩饰她如朝阳穿透层云放射流光的粲然面容。二人肆意说笑,彼此莺声笑语,春生每每说到尽兴便自矜掩面,只听对这些礼数浑然不懂的莞贞笑声如串串银铃叮咚,又似柳叶制成的哨音,半入和风半入云,雨雾中余音袅袅,不绝如缕,划着春生的耳膜,回荡在并不宽敞的延禧宫院内。
薄雾笼罩,蜻蜓低飞,这只蜻蜓模样的软翅风筝却在莞贞的手中伴着春生随风撒手渐渐飞高,极目远眺,不觉成了小小黑点。
春生仰面见风筝飞得高远,又见身畔莞贞语笑嫣然,仿若回到了闺阁岁月,只见她笑意涟涟,指着那高飞的风筝满面得意。春生随口应承着,渐渐收敛了笑容,怔怔盯着莞贞未掺任何杂质的眼睛,天真、纯洁地望着这四面红墙分割成的天,哪怕有什么肮脏的东西,有什么危险的东西,她一定也不曾看见。
可这样的话,又该怎么讲呢?
一树木槿开得极盛,拂面朔风吹得庭内乱红如雨,数点落红飘于她的衣袂间,更有花瓣落于莞贞捆固发髻的红绳之上,连乱了额前的刘海也浑然未知,只笑嘻嘻道,“现在这样子,让我想起了从前在翊坤宫当差的时候,和那么多姐妹一同放风筝,还得背着姑姑,怕姑姑责骂——可是,那个时候的我,又怎么会想到今天姑姑会成为我最好的姐妹,此时此刻就站在我的身边陪着我一起放风筝呢!”
春生似笑非笑道,“情随事迁,时移世易,谁又能料到来日方长。”此刻的她,一瞬不瞬地望着身畔女子满面霞色,暗自银牙轻咬,过了半晌,终于道,“小主,几日后就是众妃嫔一同去中正殿祈福的日子了,奴婢也得提早为小主打点一切才是。”莞贞撅着樱瓣小嘴,“你看我好容易放得这么高,再陪我会儿嘛!”春生再不多言,连连推辞,终走回了屋内,径直奔向那黄花梨连三柜衣橱,翻箱倒柜只为寻出那件单氅衣。
莞贞身为最末等答应,位份所制,再者因不受宠,内务府的人素来跟红顶白,无端克扣,克扣来克扣去,到头来所剩无几。庆幸莞贞生得好性子,向来不讲究吃穿排场,不过常以素衣简髻示人。因而这偌大的延禧宫除了与之密切的春生外,谁也不曾留意圣上曾给这个不起眼的贞答应赏过一件光彩如斯的氅衣。
春生挑了挑灯芯,晦暗屋内霎时烛光满盈,听着院内笑声回荡檐间,她默默无声地将那氅衣抱入怀中,眼眶忽而一阵发热,泪水漱漱滚落,又极力捂着嘴,不让啜泣声从指间溢出。记忆中的莞贞,自见她第一眼起,就是眉眼弯弯,那样的笑容,当真能让人忘忧。所以她在她面前也是欢喜的,可这欢喜的背后,究竟几分真,几分诈,也只有春生自己清楚了。
那是极好的妆花缎,绝非后宫妃嫔素喜的交辉斑斓,乍一看去,青白与松柏绿色相衬,颜色素净了些,却与莞贞自身的娇俏清秀之色好似浑然天成。唯有仔细端详着,方瞧出这氅衣的别致之处,以雪青色为底,彩绒妆花为衬,民间有云“寸金换妆花”,但见五色盘织晕色,印染艾绿色的竹叶。碧玉妆成,清姿爽冽。春生打量着这氅衣,又信手取了几件莞贞平日常穿却相比样式逊色许多的衣物,与之一同挂于衣架上,却有意将那单氅衣挂在了最显眼的地方。
良久的静默,喉头的酸涩自心底泛起,不由长叹一声,“多美的衣裳啊。”又怔怔瞧着窗外红墙琉瓦掩于薄雾浓云之中,听见自己犹自轻吟道,“又要下雨了,下吧,下吧,怕是还不小呢。”
酉末时起,欲坠铅云终于撒下了千丝万线,又如马鞭笞挞,敲打窗棂哒哒作响,那雨声又急又密,扰人清梦,积水汇成雨帘,顺着滴水檐倾泻而下。无事之人尽早躲避,宫内除却打伞当晚差的人外,再无人走动。但见敬事房域内后院一人影穿梭,手端木盆,一路走在雨中,那人浑身湿透,却仍弓着身子,挡着怀中木盆,生怕雨滴入内将好容易接来的热水变凉。
殿内幽香盈袖,张元德站于黄花梨螭纹扶手椅后,殷勤地为慵懒坐于其上的陈吉禧捶背捏肩,忽听门板扣响,云嬷嬷方沏一壶茶,见陈吉禧一使眼色,点头会意,忙上前开门,正见站在雨中的萧瑞琪端着木盆,浑身皆已淋透,面色却极是恭谨,云嬷嬷正要接过他手中的木盆,忽见陈吉禧摆摆手,便也立在了一旁不动。只见萧瑞琪走进,谦卑道,“陈谙达,热水打好了,我来伺候您洗脚。”云嬷嬷与张元德皆一齐退到了一旁,只见萧瑞琪走到陈吉禧身前,将木盆轻放于地上,蹲下身来,小心翼翼地为陈吉禧脱下鞋袜,将他双脚放于水盆中,一股恶臭扑鼻,瑞琪难掩嫌恶之色。陈吉禧是宫里当差近四十年的老人儿了,自是看得出,却也不多责骂,将双脚伸入水中,眉心舒展开来,颇为享受道,“不愧昔日是昭妃娘娘身边儿的红人儿,嘴甜不说,下这么大的雨走这一路都能掌握得好水温,也绝非易事,看来是个聪慧灵巧的主儿。”
萧瑞琪边搓着脚,边陪笑道,“那不过都成了过眼云烟,如今我只求侍奉好谙达,别无二心。”陈吉禧目光一凛,“别无二心?老夫在宫里摸爬滚打几十年,听得最多的就是‘别无二心’这四个字。你一个在延禧宫侍奉,与老夫风马牛不相及的小太监忽然跑来献殷勤,会是别无二心?这些鬼话还是留给锦贵人听吧。”萧瑞琪如鲠在喉,任由陈吉禧双脚扑腾溅起的水花溅到自己的脸上,他不敢去擦,许久后含笑恭声道,不卑不亢道,“是我昔日不知天高地厚,在宫外擅作经营,得罪官府,直到谙达您出面,才化干戈为玉帛。谙达对我有再造之恩,自知罪不可赦,唯有借此方能报答您的恩情。”
陈吉禧笑笑,满面闲散笃定,搁在桌上的一只手有节奏地敲着,悠悠叹息了一声,“对你有再造之恩?不敢当啊,真正对你有再造之恩的,是钮钴禄遏必隆大人,而非老夫啊!”
萧瑞琪越发低头,只觉后脊梁格外寒噤,一时不能接口,空气仿如胶凝,唯闻窗外大雨如注,愈发搅得心绪不宁。正巧此时,只见门帘一掀,云嬷嬷适时端来一碗参汤,“惠嫔娘娘新宠当道,虽是得了太皇太后懿旨负责协理后宫,可毕竟未经过中正殿祈福这样的头等大事,怕是料理不清。打开天窗说亮话,她若没有老爷背后操持,只怕难成气候,老爷辛苦这些日,也该是时候补补身子才是了。”
陈吉禧接过参汤,用银匙慢慢舀着,并不理会云嬷嬷,犹自漫声道,“顺治十七年,萧家惨遭灭门,被洗劫一空,尚有一丝气息的你从死人堆里爬出,八岁起就父母双亡,自此以讨饭为生,逐渐辗转到了钮钴禄府上,被府里看门人所救,上报到当时还是议政大臣的遏必隆大人那里,当初他们只是看你可怜想收留你一晚,给你点儿钱打发走人,未曾想一晚上的工夫在伙计房里把所有人的碗都刷干净了,年纪小的人难得这么勤谨,便留你在府里长大。”陈吉禧见萧瑞琪面如雷劈,愈发怔忪,只悠然一笑,搁下参汤,“无功不受禄,一向桀骜的你,在忽然放下身段对我献殷勤的时候,我就已经猜到事出有因了。你自作聪明,怎会不知所谓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在我对你起疑心的同时就已经吩咐人去调查你的底细,怎的?聪慧如你,不该想不到这些吧。”萧瑞琪颔首,低声道,“谙达心思缜密,萧某自愧不如。”
陈吉禧道,“怎么?狐狸尾巴露出来了?既然知道甘拜下风,不如就开门见山,一切就都给他挑明了。”又见萧瑞琪紧咬双唇,浑若泥胎木偶,不禁笑道,“你不好意思那么我替你说,只怕你殷勤待我是假,解救你再生父母是真。旁人自然会问了,我这么个老太监能帮上什么?我猜你知道我是太皇太后身边儿的红人,而能劝皇上收回成命的,唯有太皇太后一人。所以你曲意逢迎,苦心孤诣讨好我,只为盼着我能在太皇太后身边帮你说点儿什么。”
萧瑞琪低眉顺目,缄默不言,许久后方怯然抬头,却出乎意料地对上陈吉禧满面笑容,他不明所以,只兀自陪笑。陈吉禧咯咯笑着,只是那笑容中的一双眼死死盯住他,双脚忽然一抬,扬起木盆,洗脚水倾盆涌出,萧瑞琪不敢躲闪,任由满盆酸臭的洗脚水溅到脸上,溅到身上,湿得彻底。
“若非老夫查清你的底细,竟险些被你算计!皇上因鳌拜一事已是龙颜大怒,眼下正是秋后算账,你在这节骨眼儿上竟敢利用我,是不是想把我算计下去,好继承老夫的敬事房总管的位置!”萧瑞琪捡起抹布,跪在地上擦拭着水渍,云嬷嬷与张元德见状,忙上前搀住陈吉禧,连连抚着他的背,张元德不停道,“舅舅,您消气,您消气,为这么个无名小卒不值当的!”云嬷嬷蹲下身为他擦干双脚,套上鞋袜,只听陈吉禧继续道,“乳臭未干也想算计老夫?先撒泡尿照照自己!”
萧瑞琪将地面擦拭干净后,起身又劈头盖脸被空木盆砸个正着,他不躲不闪,仍满面谦恭,半屈着身体退了下去。走出敬事房,通往延禧宫的归途在雾雨蒙蒙中已依稀莫辨,他取出腰间系着的酒葫芦,酒酣胸胆,一饮而尽,一路跌跌撞撞推开了延禧宫的朱门,正见满面黯然的春生也站在雨中,他浑若什么事都没发生般,惯常挤出了一个笑容,双唇微颤,想说些什么,可越是这样,越为二者的各怀心事欲盖弥彰,二人自觉无趣,索性沉默地擦身而过,各回各屋,锁上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