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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四章 落红不禁 ...

  •   夜色浓稠如墨砚,点缀稀疏星辰,笼罩起伏殿宇。圆月高挂于宫墙之上,月光倾泻得无所遗漏,地面雨渍映照窗外斑驳树影。又是宵禁时起,宫灯逐渐缀上,远远观望星星点点。夜色茫茫中,漫漫长街不知前路,仿佛永远也走不到尽头似的。近日秋雨绵绵,即使今日无雨,也有一层朦胧雾气笼罩万物,若非凝神注目,远处十数丈开外什么也看不真切。偶有寒鸦啼叫,掠过枯枝摇曳的间隙,隐约一个挪动的黑影儿映入眼帘。

      春困秋乏,这个时辰,各宫早早入眠了。唯有翊坤宫灯火辉煌一如往日,暖阁内幽香馥郁,青花云鹤飞马纹带盖三点炉中不时透出焚烧锡兰进贡兜楼婆香的青烟,丝丝缕缕,未觉丝毫清远悠长,只在殿中无端平添几许钻心的烈,呛得人喉咙发痒,却生生忍着,不敢咳嗽。
      郭贵人掀帘走进时,见正殿珠帘绣幕,烛明如昼。身居主位的惠嫔换了件粉色纱绣海棠纹单麾衣,朝南上坐,另外二人相对而坐,其中身穿湖色缎绣藤萝花琵琶襟袷马褂,肤若凝脂,笑意涟涟,观之可亲者,为端常在;另一秀眉紧锁,碾牌思虑,辗转不前,满面踌躇者,为袁常在,此时三人正摸骨牌接龙做耍。郭贵人正欲向惠嫔行礼,忽见惠嫔起身盈笑,挺着大肚子款款走来,“住在翊坤宫,都是自家姐妹,同一屋檐下,何必这般拘礼!”又挽着郭贵人的臂弯,朝着牌桌走去,笑道,“喏,正说着三缺一,妹妹来得真是时候。”
      二人相依走到牌桌畔,各自落座,郭贵人本已备了满腹说辞,正待今日前来恭贺惠嫔新得协理六宫之权,却见惠嫔这般友善一改往日,颇感措手不及,遂坐下后手上虽捏着骨牌,心里却是七上八下,不觉间显形于色。惠嫔不吱声地看看她,旋即掷出一牌,出奇制胜,使得其余三人叹为观止,未想道和牌后,并不继续打下去,只见惠嫔朱唇微启,正欲开口说些什么。雨婷忽然走进,到惠嫔身旁,贴近耳畔,低声絮语一番,其余三人面面相觑,正不知所为何事时,只听惠嫔略带一丝戏谑道,“别委屈了大姑姑在院子里边儿被风吹着,幸亏这里并无外人,否则的话好像我这个当主子的苛待下人似的。”
      说毕,满座哗然,众人彼此嗤笑打趣,聊得愈发尽兴,不时夹杂几句荤话。言笑晏晏间,正见一袅袅纤细的身影掀帘而入,因着身上的石青色镶刻丝蝶纹斗篷遮着半边脸,面容也看不大真切。只见那人恭谨屈膝,向在场妃嫔一一行礼后,惠嫔起身,携了雨婷的手回到暖阁的炕上坐了,其余几人也随之进了暖阁,欲告辞离开,却见惠嫔摆摆手,笑道,“无妨无妨,都是自己人。“郭贵人方稍有安心,只听惠嫔复又开口道,”今儿个晨起在慈宁宫请安,钮钴禄氏没来咱们都看见了,只是这句话,太皇太后自己不说,我们在底下的,又有谁敢率先开口呢?皇后娘娘怀着身孕都让自己宫女禀报了,她钮钴禄氏也不知摆谱给谁看!但若这话是太皇太后亲自说起,她老人家历尽世事,自然考虑得多,难免会怕人觉得自己无事生非,倚老卖老;幸亏有你郭妹妹率性直言,又似无心,又似恭维,既为太皇太后扫了落人口舌的后顾之忧,又能将这众人心照不宣之事付诸实践,昭妃失势,被降位已属大势所趋,所差的,只不过是一个恰当的契机罢了。”
      话犹未落,一女子不卑不亢道,“投其所好不过逞一时之快,但应时之需,从而运筹帷幄,扭转时局,方为宫中长久之道。”见众人望向自己,抿唇一笑,“惠嫔娘娘蕙质兰心,深明大义,此为忠;为太皇太后分忧,扫除后宫无稽之谈,惩处滥用私刑之人,以儆效尤,此为孝。娘娘忠孝两全,奴婢佩服不已。”女子见惠嫔掩面含笑,复又行了大礼,“惠嫔娘娘万福金安,奴婢适逢贤主,正所谓三生有幸,今后必当唯娘娘马首是瞻。”
      惠嫔笑道,“难怪人人皆道从前这翊坤宫,就数你舒穆禄春生左右逢源,深得人心。不看这张脸,单凭这一张嘴,就知道是你来了!本宫能有今日,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你虽不在本宫身边儿也有一段时日了,但同样功不可没。”春生道,“娘娘您风华绝代,是人中之凤,能有今日纯属天命攸归。春生平日所举,不过是区区常鳞凡介得您庇佑,方能在宫中安身至今,又怎敢再有他求?”惠嫔道,“好了,论耍嘴皮子我们都甘拜下风。闲话少说,本宫素来赏罚分明,正是顺应天命现世果报——例如乌雅莞贞昔日背叛本宫,今日缠绵病榻,丝毫不见好转,是天意,还是人为,我想春生你应该比本宫清楚得多。”
      惠嫔在雨婷的搀扶下缓慢起身,轻柔地抚着她的手,“本宫口出此言却毫无怪罪你的意思。现在乌雅莞贞是你的主子,可你和她先前也都同样是我纳兰翎珠的贴身侍婢。我昔日待她不薄,却未曾想她竟有卖主求荣之心,她有今日纯属咎由自取,正如你方才所说,是天命攸归,聪明人只会顺势而为,本宫的意思,你懂么?”惠嫔欲拿起盖钟饮茶,抬手时身侧雨婷忙会意,从身侧托盘上取来一张银票,递到春生手中。
      春生见状,陡然一怔,忙道,“这么一笔钱,春生断然不能接受。”

      惠嫔凛冽回眸,听郭贵人冷语道,“素来雷厉风行,巧舌如簧的春生姑姑,怎么这会儿反倒良心不忍了?就事论事,乌雅莞贞背叛娘娘在先,我们整个翊坤宫上下都曾亲眼所见,这等不忠不义之人,天理不容,死不足惜——同样,你是个聪明人,但往往聪明反被聪明误。若让娘娘知道你口蜜腹剑,两面三刀,怕是痛苦丝毫不会亚于乌雅莞贞今日吧”
      “娘娘……”看着春生面容尽失血色,苍白如瓷,跪倒在地,惠嫔只抚着小腹,漫声道,“你阿玛身为太医院判,德高望重,现在又亲自照料本宫的龙胎。本宫自然不敢拿龙裔性命开玩笑,但本宫知道,只要稍有差错,你阿玛一生清誉,甚至身家性命毁于一旦不过轻而易举。”
      春生不自觉中变了脸色,满面凄楚代替了方才的惊慌失措,未及开口,只听郭贵人接口道,“惠嫔娘娘已经给你台阶下了,你可别敬酒不吃吃罚酒,辜负娘娘的一片信任!”惠嫔闻言,笑而不睬,“ 休怪本宫当日无情赶你出宫,其实这些都是本宫精心布下的一个局,暗中买通内务府的人,把你安排到她身边,至于本宫究竟想看到什么,你我都心照不宣……本宫觉得,明年开春或许是个很值得期许的日子,那个时候,没了那个贱蹄子碍眼,本宫定能顺利产下皇子,而你,只要尽心侍奉,本宫保你全家一生富贵享用不尽。”
      春生嗫嚅,不复方才语笑嫣然。
      惠嫔又道,“好了,时候不早了,再不回去的话,就算你主子不足挂齿,可是你身边儿那个从景仁宫来的小太监,本宫略有耳闻,可不是个省油的灯,且延禧宫云氏又素来与你不睦,你平日必要谨慎行事。”

      待春生起身告辞,袁常在扶了惠嫔的臂,看着她的背影消失于如墨夜色中,方款款走出暖阁,回到牌桌上,四人继续摸骨牌,郭贵人满面不解对惠嫔道,“咱们翊坤宫同一屋檐下,低头不见抬头见。若妹妹没记错的话,这个乌雅莞贞入宫时日尚短,且一进宫就由舒穆禄春生教引,难道姐姐就不怕她二人背地里沆瀣一气,串通好了演戏给您看么?”
      惠嫔摸着骨牌,“啪”一声将牌碰着,又摸起一张掷于桌案,“本宫看重的是结果。且春生跟随本宫多年,若是没有她,本宫难保会有今日风光,这一点不可否认,她在宫里最得人心,又素来老成持重,所以她办事能力本宫最是放心——话说回来,她忠心与否,抑或别有企图,这一点本宫没兴趣知道,因为本宫只确信,这个人素来事亲至孝,只要他阿玛为本宫调养腹中胎儿一日,她自然就不敢越雷池一步。 ”袁常在道,“话虽如此,可是娘娘……龙胎是不可当作儿戏的,若当真伤及腹中骨肉,舒穆禄一族性命不保的同时,娘娘您也无异于玉石俱焚啊,说句大不敬的话,您也知道,这后宫中,无论恩宠地位,皇后娘娘都是凌驾于您之上的,若到时候她诞下皇子,您没了这腹中胎儿……”惠嫔面无表情,横了她一眼,“愚蠢!本宫不过是以此为把柄,就算她春生再聪明,也不敢拿亲生阿玛当儿戏……况且,昔日春生锋芒毕露,功高震主,她知道本宫的事情自然多过旁人百倍,作最坏的打算,就算事情败露……本宫也有办法让她打碎牙齿往自己肚子里咽,莫要牵连我们。例如,你们知道为何乌雅莞贞册封后,入住的是久因闹鬼之事困扰而被封两年的延禧宫么?”
      “这乌雅莞贞先前一次奉茶的时候,我曾无意中亲眼见过她掌中红痣。坊间流传,掌心有痣者,为天煞孤星命,天煞孤星命乃劫煞加之孤宸寡宿,隔角星叠加,阴阳相错,刑克利害!此乃大凶之相,然此凶星并不对其本人有任何影响,却对周围人皆呈极凶之势……难道是内务府对此事也早有耳闻,所以把她分配到那荒芜之处,祈求用她的硬命来镇住冤魂?这理由未免也有些荒谬”袁常在答道。
      “那素来厌恶鬼神之说的太皇太后为何还要在中正殿举办法事呢?”惠嫔反问道。
      “娘娘的意思是险心露山岳,流言翻波涛,老谋深算如太皇太后不怕鬼神,却怕流言,都不得不以作法事来息事宁人,更何况是一个区区入宫两年不到,出身卑微的小答应!在这个后宫中,要想置一个人于死地,明刀明枪皆乃最下策,若能以流言中伤,杀人于无形,才不失为万全之策!”袁常在满面盈笑,似乎对自己能说出这番见地颇为自得。
      惠嫔专注于牌桌之上,神情漠然如腊月霜雪,却隐隐透出肃杀将至的气焰,这种稍纵即逝的气焰,正如惊涛拍岸前的水波不兴。

      秋来晚风,吹得春生的衣角翩飞,偏不敢挑灯,又只得寻着那些僻静地方悄声走着,又独自夜行,偶有寒鸦啼叫、阴风怒号等声响,也只得强迫自己闻若未闻。回到延禧宫后,心里犹自怦怦乱跳。夜阑人静时分,院中四下无人,她方平复了心绪,郁结之气稍有释怀,待驻足痴望时,但见暖阁内仍亮着昏黄烛火,窗纸将其滤成了团团光晕,映在眼中,暖意从心底暗自滋生蔓延,可这层暖意,就如层层单衣裹在肌肤保暖,却止不住凉风灌入袖口,这些无处不在的惶惶不安时刻提醒着她,日日夜夜所盼的安稳终像是偷来的,一不留神,就会在晚来风急时分,被吹散得灰飞烟灭。
      她脱下黑斗篷,详确其余宫人皆已熟睡后,方悄然将其叠好置入柜中,若无其事地走出庑房。今日正是萧瑞琪在门前挑灯当值,见他此时已是上下眼皮打架,昏昏欲睡的样子,便走上前拉粗了声线,佯作云嬷嬷洪钟般的嗓音,郑重道,“小猴儿崽子不好好在这儿当差,竟打起瞌睡,待我一会儿不把你禀报给你们主子!”
      萧瑞祺实则假寐,一只耳朵自始至终不动声色地谛着,早已觉察出有人走来,却也懒得睁眼,索性无赖地倚在墙上,犹自嘟哝道,“昔日老子在昭妃娘娘身边儿当差的时候,人人叫我一声爷!那些年里,我的眼里有谁!你要是告,就去告吧!老子死也总比憋屈在这个小小的延禧宫强!”
      春生嗅到他又一身的酒味儿,生怕会口不择言而生事端,于是再不敢开玩笑,连忙道,“你若是累了就赶紧回去,今日我就先替你值夜,我只怕你祸从口出,再被人盯上!”
      萧瑞祺听这霎时变得柔婉的女声,恍然睁开眼睛,正见春生站在眼前。春生见他神色清醒,并不似喝过酒,却不知这身酒味从何而来,正是满面狐疑时,萧瑞祺忽地将手提牛角灯递到她手中,笑嘻嘻地道,“就知道姑奶奶最善解人意!你也知道我是个老实人,平日里根本不胜酒力,今儿几个弟兄们高兴,不得不应付着,才喝一杯就晕头转向的了,乌雅小主身边儿可就我这么一个内监,我若身子出了岔子,谁来侍奉主子啊……”
      春生满面无奈地提着灯,伸指往他额上一戳,“我看你忠厚老实是假,刁钻狡猾才是真!咱们同年进宫,瞒得过别人,休想瞒过我,别以为整日把这些酒抹在身上装得满身酒气,就能回去偷懒睡觉,让老实人替你值夜。”
      萧瑞祺本已转身离开,又回过头吐了吐舌头,“不过是个无宠的小答应,何必这么认真呢?我最会看人了,要说长相你一点儿不比她差,她都能有幸山鸡变凤凰,你怎么就不能当个主子,享享被人伺候的福呢?”
      春生被他呛得一时无言以对,正欲开口,又被他堵住,“还有,下次我可不想听到你再把她,还有那个姓云的老猪狗搬出来吓唬我,臭鸡蛋摊煎饼——我不吃这套!”

      又听暖阁内一阵咳嗽,春生心中不忍,走进时见莞贞手中摆弄着什么东西,定睛望去,心头微颤,“这……是奴婢弃置已久,早不知丢到哪里去的风筝了,小主怎么会把它给拾来了?”
      莞贞见春生满满一大碗药端来,光是那苦腥气就早已穿透五脏六腑,喝完了那碗药,又强打精神,用帕子拭拭嘴边药渍后,笑道,“当年我刚入宫,被分到翊坤宫的时候,常听她们都说,那里的掌事姑姑春生,不仅权力大,火气也非常大,和她学规矩,受到打骂都是家常便饭,有时墙角一跪,就不知要跪到什么时候。当时我觉得,我们都是奴才,可也都是爹娘养大的孩子,在家里都是心头肉一样,可进了宫,就得任劳任怨,任打任骂。直到有一次,我看见檀雅被罚跪,起来都已头晕目眩了,回来净看见自己房中的桌上放着一个崭新的风筝,以为是谁错手放在这里的,可过了许多天也无人认领。大家也都觉得这是个稀罕的好物,于是常常挤些空闲时间,躲在小院子里放风筝,我们又怕姑姑发现,又抑制不住笑声。其实姑姑的耳朵最好使了,却从来不见姑姑走到这里来斥责我们,直到有一次,我睡不着觉,出来散步,看见都是很晚熄灯的时候了,你房里却点了蜡烛,仔细看才发现,你一个人在昏暗的屋子里糊风筝,和我们放的一模一样。虽然后来姑姑仍会不时斥责我们,可我只记得,姑姑扎的风筝,在那个时候给了我们小姐妹最欢愉的时光。都是莞贞不好,自己不争气,竟牵连着你和幼珊为我劳累……”
      春生抚着她的发,眼圈忽地一红,“小主这是何话?夏秋交接,正是寒热多发的时候,且多病者往往是气闷郁结,才使得浊气不出,演变成病因。但小主你一向笑口常开,与人为善。倘若果真有神灵的话,奴婢偏就不信,老天就这样无情,让奸佞当道,伤及无辜。”莞贞闻言,陡然一怔,“春生,你这是何话?”
      春生顿觉失语,片刻后脑中灵光乍现,话锋一转,“眼下正是乍暖还寒,往年昭妃娘娘协理六宫的时候,每逢初秋,都早早地命内务府派人将各宫的窗棂修缮好,窗纸糊好,通了地龙,就怕有人冻着冷着。即使有空置的宫殿,也都如常吩咐下去,一切井井有条。”顿了顿又道,“从前咱们同在翊坤宫当差,为奴为婢时,小主都没有受过这样的苦楚,可如今住进这延禧宫,我们一切竟对云氏唯命是从,当真是主仆倒置!今早惠嫔娘娘从慈宁宫领了协理之印后,也曾询问过各宫状况,可云氏一切报喜不报忧,其实是她自己的屋子一应具全,都快赶上半个主子了,又何须开那尊口替你求这些呢?”莞贞低头半晌,紧握着春生的手,方道,“这里住着也挺好的,惠嫔娘娘又怀有龙裔,比起来,我们这区区小事,何必去劳烦人家?其实……你也知道我如今的情形,就算我真开口向惠嫔娘娘求了这些,只怕娘娘会更觉得我不懂得安分守己。春生,在宫里行事收敛,这还是你教给我的呢……何况,几日后的中正殿祈福,你能不能帮我……向惠嫔娘娘告假……我真的不想去。”
      春生握紧了莞贞的手,泪眼迷蒙道,“奴婢知道,小主……忍一忍吧,只要一切都好好的,挺过这一时,一切……总会过去的。”说着,拿起帕子替莞贞拭去眼角的泪珠,“小主,你的手好凉,把手给奴婢,奴婢给你捂捂。”又将莞贞冰凉的双手放入自己的怀中,双目怔忪,“内务府的人见风使舵,送来粗粝生冷的饭食也就罢了。可眼见这几副药就快喝完了,原打算前些日子让幼珊去求他们再送些来,谁曾想他们竟理都不理,反倒对幼珊百般奚落……我瞅着,若实在不行的话,大不了奴婢去通融通融,直接找到太医院,毕竟奴婢的阿玛也是太医院的副院判,再怎么周折,血浓于水,总会有相见之时的。”

      窗外铅云低垂,月色晦暗不明,掠过枝桠罅隙间,森森树影交错着投在破裂的窗纸上,乍一看去,好像饿死鬼仰天伸长枯瘦的手爪,无语问苍天。
      “阿玛”二字脱口而出的刹那间,耳畔反反复复回荡着方才在翊坤宫所听的一系列话语,如午夜梦魇萦绕脑海,却在梦醒时分仍挥之不去,烙在心头,顿生万劫不复般的惶恐不安。她心里凄楚,又不敢流露半分,面色僵硬怔忪,一声长叹后又道,“药到病除固然好,奴婢定会尽己所能力保小主无虞过冬。但只怕……有些绝非汤药能医。”
      莞贞不解道,“春生此话何意?”
      “奴婢愚见,近日小主缠绵病榻,药石无灵,或许……非关五脏六腑,若提及流年不利之说,也并非空穴来风,无稽之谈。命数风水牵连小主运势吉凶。延禧宫两年来流言纷扰,此已成至阴之地。锦贵人虽已躯壳仙游,然气绝于此,元神迟迟不去,小主初来此处,入住此地,取而代之,自然成为首当其冲,难免会有冒犯。”
      莞贞不觉微微一凛,双手愈发冰凉,“春生不是素来都说这些鬼神之说,是以讹传讹的吗?”
      “奴婢在宫中数年,毕竟也结识了些人,见小主数月服药却不见起色,这才病急乱投医东走西奔,中元节临近,钦天监这些日正忙于此事。因此特地去了趟,找了熟人通融了下,这才知道,原来钦天监早有记档入住各宫妃嫔的生辰八字,白纸黑字,着实乃真凭实据,毋庸置疑。奴婢经人仔细查证过,方有惊异发现:小主生于庚子年五月初七日卯时二刻,生肖为鼠;锦贵人生于壬申年七月二十三,生肖为猴;薨于庚戌年四月十二日,彼年为狗年。”春生凝望窗外乌云遮月,又道,“小主为为初夏时节所生,生辰八字日主天干为水;锦贵人昔年于暮春卯时三刻而薧,日主天干为金,最忌木多,若要化解,唯有以水相助。锦贵人曾在博尔济吉特芸芸少女中脱颖而出,正因算者断言延禧宫之地属至土之地,水土相融,乃大祥之兆,因而锦贵人之命贵不可言,选入宫闱来日必得皇荫福泽。却未想天遂人愿,人已作古,暂且不提。且从小主的生辰来看,小主为卯时二刻所生,彼时天色正处至阴,正与锦贵人于阳时甍逝彼此相克,因而才会使得流年相撞,锦贵人虽阳寿已尽,元神却迟迟未从这生活了六年的延禧宫所出,恐怕正因如此。”
      莞贞沉默片刻,颤言问道,“此话当真?”春生面色沉重道,“奴婢绝无虚言,起先也觉这些言论纯属无稽之谈,可小主近日迟迟未好,反倒呈愈演愈烈之势,奴婢这才斗胆,坦言相告。”莞贞问道,“若此属实,如何解救?”春生于是答,“若要消灾解难,唯有以大清龙威相照,祈求无量寿佛护荫,于中元节当晚务必亲临中正殿祭祖焚香,化解煞气。”莞贞又问,“此法当真可行?”
      “说句杀头的话,太皇太后历经三朝,辅佐二帝,其夫太宗皇帝与子先帝世祖皇帝皆崩于之前,只怕本命强劲,不宜受到刑克,杀气大,所以即使有冤魂迫近也不敢妄为;其次皇上正是铲除奸佞,血气方刚之时,天威浩荡。加之无量寿佛,成就无量庄严功德,广度无边众生。小主若那日前往钦安殿与太皇太后、皇上共同祈福的话,必得庇佑,定能逢凶化吉,遇难呈祥。因此,奴婢之见,一切皆乃命中注定,小主必去不可。”
      春生微眯了双眼,咬一咬唇,本就面色惨白,此时唇色更无。在轻描淡写地道尽这番话后,脊背在不觉中有温润的汗意,额发亦已湿透,腻在鬓边,心怦怦直跳,有些怔忪地盯着莞贞苍白冰凉的纤手,唯有那时常微蹙的双眉,便是沉默时,也因在宫中常年风霜侵蚀,即使平日粉面含春,左右逢迎,也是不怒自威,言语亦有不容置疑的坚肯之气。

      莞贞无助地依偎在春生肩头,含了低微的啜泣声,眼里只剩下了空洞的怯然,秋水色衣袖似在微微轻颤,许久后,方轻声道,“我从没有过争宠之心,自莫名被封了答应后,骤然疾病,每天也只是闭门养病,哪里曾见过别的妃嫔……不要说妃嫔,就说这延禧宫中,除了春生你和幼珊,哪个不曾对我多有议论……我嘴上从未说过……可是……可是……”莞贞一阵哽咽,再也支撑不住,扑倒在春生怀中,泣不成声,抽噎道,“就是宫女……都对我这般议论……我真的好怕……甚至不敢去想……到那日,见了那些妃子嫔子……她们会怎么看我……怎么说我……我好怕……真的好怕……”
      春生听她语中凄凉无助,声音愈发低下去,心底泛起层层酸楚,而惠嫔方才所言又时刻萦绕心头,终欲言又止,哽在了喉咙,只默默无声地将莞贞揽入怀中。她仍是微微啜泣着,那眼泪一点一点,浸润自己的衣襟。
      望着窗边小几新摆放的几株山茶,春生想起今日午后见延禧宫门楣清冷,颇感凄凉,遂欲去花房找昔日熟人寻几盆花摆在这里添几分生气,因着秋冬花种甚少,仅有几株含苞未绽的山茶,被瓢泼大雨砸得花苞摇摇欲坠,只怕若这般下去必盼不到绽放之日,遂将它们一一挪进了屋里春生恍惚想着,一时出了神,心中五味陈杂,怔怔看着莞贞的脸,不知怎的想起了那几株被大雨淋得不成样子的小花,不觉中将栖在怀中如受惊小鹿的无助莞贞抱的更紧,戚戚然道,“旁的嫔妃乘着肩舆,延禧宫地处偏僻……可奴婢还是那句话,我们不和别人攀比,即使道阻且长,奴婢也一定会陪你走下去。”
      莞贞强撑着起身,眼中泪光盈然,悲凉道,“春生你真好,有这么多的姐妹,可是我……我却只有一个你。”
      春生紧紧地搂着她,唇角微含一丝笑意,“小主,时候不早了,您若是睡不安宁,那奴婢就给您哼一首歌,咱们满人听这个长大的,小主一定觉得熟悉。”春生心中哽咽难言,努力平复着心绪。许是因着病了许久的缘故,莞贞身上的药草味,夹杂着雨时泥土里特有的恬然清怡,身后窗棂下茶花隐隐散着幽香,混杂着叫人朦胧间睡意更浓。春生暗咬双唇,竟不觉痛,缓缓的张开口,又过了良久,方柔柔唱,

      拉特哈,大老鹰,阿玛有只小角鹰。
      白翅膀,飞得快,红眼睛,看得清。
      兔子见它不会跑,天鹅见它就发懵。

      春生的声音轻而柔缓,竟让人忘记了夜雨的无声而至,湮没了莞贞的哭声,那愈发低的声音正如一缕无处安放的孤魂,飘荡在漫漫长夜里,又被暮霭沉沉逐渐压了下去。
      夜雨惊梦,风过重门,掀起层层帷幔飘扬无依,唯有二人紧紧相依。对于前路,她们彼此间有着不同的畏惧,如在乘风破浪中漂流到了同一叶孤舟上,却是孤舟狭窄,风急浪湍,终有一人,会被浊浪卷去,沉尸鱼腹。

      莞贞的哭声渐渐小了,她依偎在春生怀中睡着了。只是那双手,仍与十指相扣,像是永远都不会分离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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