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铅华御》茵柠

3、第三章 罗绮胜春

　　窗外枯枝残叶历经一宿雨打风吹，声声若泣，扰人清梦。晚来风急时分，昭妃缠绵悱恻，睁开惺忪睡眼时，哑嗓唤了数声，却无人回应，方朦朦胧胧想起昨晚景仁宫人已被撤换大半之事，此时殿中极静，唯闻风潇雨晦中这声不绝如缕，她素来嫌恶这声音，正欲阖上窗门时，恍然见寝殿的门不知何时微开了一隙，阵阵凄风贯入，佛前香烟殆尽，竟无人更换，空留一把冰冷的死灰随风散乱。取出三根续在已堆满齑粉的香炉中时，过堂风将方燃起的三炷香骤然泯灭。
　　有风透过窗隙吹进，吹得帷幔掀起，那灯火忽闪摇曳不定，自己的双眼也愈发干涩，在烛火下看去，殿内一切都晕成了模糊的团团晕影，逐渐看不真切了……曾经很多个黄昏里，她总是独坐庭中园圃内，支一绣架，素手清扬间斑斓丝线缠绕手中游刃有余，阡陌纵横，目光却不时飘向龙凤銮彩涂漆画影壁外，似在寻觅何人的身影……她依稀记得这个晚上，便是怔怔望着月灿生辉，映得眸光愈发黯然下去。
　　她独坐于黑漆带雕花六角桌畔，提起酒壶斟满一盅玉露琼浆，但见一缕青嫩竹心色的细流自壶口倾泻而下，慢慢注入桌上的青花缠枝莲纹小杯中，凝成一泊清酒，有浅澈芳泽，清香与醇厚交织的气味萦绕鼻息，竹叶青初入口时芳润甘甜，却是后劲十足。她斟得极慢，饮得却极快，酒过三巡顿觉耳醺脸热，心头影事顿上心头，如幻梦交织，扑朔迷离。

　　晨起待宫人走进来时，方见昭妃严严密密裹着铜绿彩晕锦被向里睡着，一动不动，浓密如丝的长发铺在枕上，如远山浩渺。染霜轻声走进，唤她几声却未有丝毫动静，她方觉一丝异样，不由屏息凝神，猛然间有淡淡酒香扑鼻而来，定睛看时，朝霞滤过梅花窗格，拂过昭妃合目而睡的眉眼，恰有两行未干的泪痕在霞光中浮跃光泽。

　　一进霜月里，便是秋意渐浓，落叶知秋。为着中元节将至，宫中逐项杂事接踵而至，这日辰时三刻，后宫妃嫔一一入慈宁宫请安，以年资位份分列左右两侧，听各处总管回奏。平日此时理应前往坤宁宫面见皇后，然自皇后有孕以来，屡屡不适，皇上心有怜惜，生怕有何闪失，便下旨让皇后在宫中好生休养，又将太医院最负盛名的太医差拨至此，专负责打理皇后的饮食起居。当下大伙喝茶吃点心，说些六宫的闲话，消磨约莫半个时辰，太皇太后博尔济吉特氏扶着苏嬷嬷的手款款而出，众人忙噤声起身，低眉敛眸，恭迎太皇太后入座。
　　太皇太后历经两朝，年近花甲，但常年身处深宫，养尊处优，保养得宜，眼角的浅浅淡纹显出岁月沧桑，远远瞧着不过四十许之人。她行走间步履沉稳，自有气定神闲浑然天成。待置身于二者其一的九莲朝凰凤尾座之上时，扫眉俯视众人，旋即微微颔首，“天儿亮的越来越晚，也愈发冷了，难为你们这么早来向哀家请安，都起来吧。”
　　众人一一落座后，太皇太后微微含笑，不动声色间顾盼流转，双眸如深潭千尺，在祥和下自有雍容气韵，顺着她的目光，便见分列左右首位的座椅皆为空，站在其中一椅后的宫女祺汾见状，小脸儿未语先飞红，忙跨出一步，躬身行礼道，“禀太皇太后，皇后娘娘特地让奴婢前来告假，以表心中满怀的歉意……昨晚大雨如注，皇后娘娘受了凉，胎动不安，一夜未曾安眠，今早方宣了太医……”
　　太皇太后闻言，摆手示意起身，笑道，“赫舍里从小身子骨就弱，这个哀家早就有所耳闻。又是皇帝千叮咛万嘱咐过的，哀家也早惦念着四代同堂。你回话去吧，就说皇后不必拘礼，养好了身子才是。”
　　祺汾低眉谢过了太皇太后，待告退后，太皇太后叫人抓些内务府新上的新鲜果子与板儿分给众人吃，又含笑道，“一看就是个新来的，哀家方才看的又不是皇后的座，小妮子自己就紧张不已过来递话儿了。赫舍里这孩子，作为皇后，进宫也有几年了，按理说哀家早把她看作亲孙女对待，可在礼数上这些年她却丝毫没有省。”
　　“皇后姐姐以身作则，堪为六宫表率，更是缘于太皇太后您昔年慧眼识珠，推举德才并举之人为大清一国之母，才使得后宫这些年来井井有序，风调雨顺。臣妾除却欣慰之外，更多的则是对太皇太后的满心敬佩。”惠嫔纳兰氏最先开口，旋即众人连连附和声不绝如缕，昔日肃然的慈宁宫随着妃嫔间的来言去语，便也平添了几分盎然生机。
　　惠嫔腆着日益高隆的小腹，因着身怀龙嗣，她今日的气色并不大好，却在丽质浓妆上颇下功夫，生怕被人瞧出些许端倪，加之因着新晋位份，便一改往日的轻简装束，遍身绫罗衬得玉貌妖娆若花解语，暗含风情月意：点满珠翠的镶珊瑚菱花缀于青云华髻之上，身着湖色缎缀绣八团云凤女麾衣，袖口八团纹样呈雕缕状剪纸样，外罩一件枣红色暗八仙团富贵万年福寿纹织金缎坎肩，下着碧霞云纹双蝶裙，恍若翼翼飞鸾。听着众人纷纷絮语，妃唇微抿，缄默不言。有侍女雨婷伫立其后，手捧着一个填漆茶盘，盘内置有盖钟，随着惠嫔纤手微扬，便知是抬手要茶，丝毫不敢怠慢，忙将其递至手中。
　　惠嫔丹凤三角眼微垂，纤长羽睫不时轻颤，慢慢合着斗彩三秋茶盅盖，逐渐被热气氤氲的娇颜上，眸光潋滟，在众人说笑不经意间淡淡望向斜对面的郭贵人，郭贵人笑语间忽而对上那双眸，一闪而过的凌厉之光使她转而神色凝滞，再不敢同身边人攀谈说笑，反倒是佯作自如地伸手从盘内拿了个梅子放入口，忙笑道，“若论以身作则，协理六宫之权的昭妃娘娘也是颇有用心。”诸妃中有人闻言，不禁满面狐疑道，“此话怎讲？”
　　郭贵人笑道，“除却近日因湿寒腿疾复发的太后未曾来到外，太皇太后座下的另外的两个紫檀木椅上也都是空着的，皇后娘娘身边儿的宫女方已道明了，却独独昭妃娘娘未曾来到的原因我们不知，景仁宫也未曾派人来。臣妾觉得，平日面见皇后都不该有所怠慢，那今儿个来慈宁宫就更不应该有丝毫礼数不周全之处了，想来必是昭妃娘娘提前将一切想周到了，如此，也真是用心了。”
　　太皇太后方才目光所向之处正是昭妃应坐之席，钮钴禄氏因鳌拜一事家境虽日益衰退，昭妃降位已成定局，下旨不过这两日，但届时协理之权必将有所动摇，若将昭妃未曾派人之事全盘说破，势必会引起六宫人心浮动，皇后有孕在身，人人因协理之权明争暗抢。后宫往往与前朝联系紧密，皇上方除乱党，正是百废待兴，重整局面的用人之际，后宫争宠素来为历朝所忌往事风景一一在脑中涌现太皇太后虽面色祥和如旧，心中却泛起一阵踌躇，不知该如何讲此话搪塞了去。

　　不多时，只闻院中环佩叮咚，兰麝馥郁，众人寻声而望，正见门外荣贵人马佳氏挽着太后的手臂，在身后几个宫女的簇拥下，一阶一阶迈着，略有吃力。入殿后待荣贵人向在场高位者一一行礼后，诸妃起身，正欲向太后行礼，却见太后谦和道，“不必了，哀家的坐席在此，你们方才向太皇太后行礼，便是等同于向哀家行了。”
　　诸妃轻轻答了“是”，逐一落座后。太皇太后满面疼惜道，“你腿疾方好，今日之事我早先已和你商议过了，都说了让你好生调养着，你自己也应爱惜身子才是。”
　　太后素来举止温柔，持重寡言，此时神色恭谨，道，“劳您记挂，不过是每逢秋雨，关节受了寒凉罢了。慈宁宫好久没有这么热闹过了，儿臣也想来。况且御医都说，多加走动，才好的快些。”
　　太皇太后道，“不是吧，你这病拖拖拉拉，也有些年月了……”
　　太后闻言，睫毛低垂，在下眼睑投下两道扇形阴影，顿时有些失神，又见在场诸妃面色凝重，蔼然道，“哀家方才在院中听你们说得有来道去的，怎么一来就不吭声了？”
　　众妃嫔年资最长者也不过四五年，似乎入宫后就已隐隐听说太后患有附骨疽，此病毒气深沉，结聚于骨，常在风寒湿冷时病发，病发时格外疼痛，却见太后极力强忍着，定是不愿破了大伙儿的和气，遂又前言后语，说了起来。

　　半晌后，太皇太后道，“说笑归说笑，至于中元节于钦安殿举办的几场法事，想必已传至各宫，众所周知，入夏以来，翊坤宫的惠嫔与坤宁宫皇后那里先后传来喜讯，也算是皇上亲政以来的头等大事，哀家自然记挂在心，命法师念平安咒祈求哀家的小皇孙能福寿延绵，大清国泰民安。”太皇太后拨弄着手中的红玛瑙十八子手串，圆润饱满的珠粒颗颗划过指肚，微微一顿，眼角的余光缓缓从在场众人面上一一扫过，“至于今日宫中流传怪力乱神之说，想必在座的都有所耳闻，哀家也不避讳，今日打开天窗说亮话，哀家与太后近日殚精竭虑，只求后宫人丁兴旺，风调雨顺，若有何人企图以怪力乱神之说蛊惑人心，哀家不管是谁，必将绳之以法，以儆效尤！”
　　以坐在其侧的太后为首，六宫诸妃纷纷起身，异口同声道，“太皇太后教诲，臣妾铭记于心，定当上承祖宗福泽，下继垂念子孙，唯愿竭尽所能以求大清福寿延绵。”
　　至此，众人再长篇大套地唠些家务人情等语，至日上三竿时，便各自散了。

　　惠嫔因有孕在身，行动迟缓，在贴身侍婢雨婷与芸蓉的搀扶下缓缓起身，却听太后柔声唤道，“内务府近日新贡了几匹绸缎，不过哀家眼睛不好使了，看来这不服老是不行了——知道你识货，不如留下来陪哀家看看，顺便挑几匹喜欢的，将来给哀家的小皇孙裁量几件过冬的衣裳。”惠嫔妩媚一笑，道，“太后这般好意，臣妾若身子骨不争气，生下个格格，有违太后的一番心意，那就当真寝食难安了。不过太后您纤秾合度，丽质天成，臣妾只怕自己眼拙，那些绸缎又怎能和您的端然生姿相匹？”太后水葱般的玉指向惠嫔额上轻弹个响榧子，笑嗔道，“你这孩子，都是哀家平日惯着你，让你说起话来愈发没边儿了！”复又温婉道，“自古皇家注重子嗣，诞下皇子固然是好，可祈求江山永固。咱娘俩儿说句掏心窝子的话，其实哀家更喜欢小格格，像小棉袄儿一样贴心，多好啊。”惠嫔闻言，三月桃花般的娇颜上平添了几许温情。
　　二人一路絮语，相依并行，入了暖阁，却见太皇太后立于雕花窗棂畔，轻抚着粉彩八宝纹筒式盆内的几株茶花。惠嫔心下一惊，忙躬身要拜，太皇太后不曾转身，背对着惠嫔，边舀着瓢儿浇水，边漫声道，“这儿又不是正殿，无需行这些虚礼。”又道，“瞧瞧这些花儿，今儿好看，明儿好看，今儿比明儿还好看。”惠嫔在太后偏殿中骤见太皇太后，此时心绪未宁，忙陪笑道，“太皇太后您慧眼独到，臣妾当真钦佩万分。”却见太皇太后信手拈下一朵赤丹，转身款款走来，轻插于惠嫔云鬓间，持重的面容上终浮现了一丝笑意，“六宫之中，就你嘴甜。”
　　片刻间，有小宫女进来传话道，“禀太皇太后、太后娘娘、惠嫔娘娘，昭妃娘娘在院子里跪了许久了，无论奴婢怎么劝说，就是不肯走。”
　　太后闻言，眉心微蹙，“皇额娘，这方停了的瓢泼大雨，院子里可是从地底就透着潮气，若跪得久了落了病根儿……”说到此处，太后心底最深处怦然一动，一双眸子直勾勾地盯着某处，轻叹了口气，低声道，“那样多不好……”
　　太皇太后瞧她面色黯然，只假作不见，侧过脸对惠嫔道，“京城素来春秋日短，你瞧着这花儿开得争奇斗艳的，其实也是盛极初衰。”
　　惠嫔闻言，盈笑不疾不徐道，“臣妾悉听太皇太后教诲。”
　　太皇太后和颜悦色道，“哀家其实不大爱提及这些前尘往事，总觉得说多了难免有卖弄之嫌。但就事论事，你兄长纳兰明珠沉浮宦海多年，对当年苏克萨哈之死势必有所耳闻吧？”惠嫔眸中泛起凌波微澜，道，“臣妾愚钝，不懂政事，不过昔年偶而路过府中前厅，难免闻得家兄只言片语似乎是因苏克萨哈素来与鳌拜不合，积怨甚深，又恰逢朝中权臣关于皇上亲政之事政见不一，于是鳌拜便与彼时的大学士班布尔善以苏克萨哈不欲归政之名一一列举了二十四项大罪，随后便矫旨擅自将其处死。”
　　太皇太后正色道，“那是鳌拜最为风光之日，也是皇上对他坚定诛心之时。皇上自幼所聘之师皆为饱学鸿儒，汉家孔孟之道耳濡目染，亲政后更立意以仁孝治天下，最忌无真凭实据而草菅人命，皇上治国，先应齐家。皇后有孕在身，哀家信任昭妃，才将协理之权全权交由她，未曾想寥寥数月便出此差错。死个宫女本不足惜，但身处高位者若这般以身作则，那日后不仅是中元节，清明节、上巳节、寒衣节①皆有异端邪说流传于宫闱，后宫人心惶惶，岂不大乱？”惠嫔道，“流丸止于瓯臾，流言止于智者，太皇太后嘉言懿行，臣妾自当竭尽所能力保皇家颜面，保其全尸放还母家，并多加银两好生安葬，一并作以抚恤。”
　　太皇太后面容蔚然而期许，复又道，“但有人无故枉死，正因此给了造谣者无事生非的契机，所以哀家不得不给六宫一个交待，以儆效尤，仅降昭妃的位份不足以平息众议。”
　　惠嫔闻言，微露一丝为难之色，“臣妾自知人微言轻，只是想降位已属必然，但若再行惩戒，只怕皇上……”太皇太后略略正色，言语中不怒之威浑然天成，“你多心了。传哀家口谕，皇上自亲政始，便以仁孝治天下。昭妃钮钴禄氏草率行事，以致有人无故枉死，有负哀家之意，着降为嫔位，在中正殿辟一间房，专便她钮钴禄氏每日抄写《妙法莲华经》二卷，以此静心养性。六宫之人皆要以此为戒。翎珠，你就以协理六宫之身份，将哀家方才的话出去告诉昭嫔。”
　　惠嫔与太后皆微微一凛，惠嫔旋即从容如初，一字一顿道，“臣妾遵旨。”话毕，福一福身，转身向外走去时，方才面色上的恭谨温顺之色全数褪去，转而无尽森然之意，携了雨婷的臂，腆着高高隆起的小腹，款款至廊外抱厦下，待站定时，她不徐不疾地扶正了头上的镶珊瑚菱花珠翠，面带笑意，环看殿宇之外的雨后湛蓝苍穹。重重金顶琉璃瓦下，根根朱砂红柱鳞次栉比，将跪扶于地的昭妃身影衬得无比渺小。惠嫔恍若刚想起了什么般，低眉道，“嫔妾给昭妃娘娘请安。”正欲躬身行礼，却被身边雨婷一把拉住，悄声道，“方才太皇太后都因您怀有龙种，让您免礼，若此时出了什么岔子，奴婢怎生担待得起！”惠嫔道，“尽管如此，可到底尊卑有序——”待她意态闲闲地站定后，忽而朗声正色道，“太皇太后懿旨，昭妃钮钴禄氏接旨——”
　　惠嫔面无表情地将方才太皇太后所说之言复述一遍后，凤眼微抬，伸出手臂，雨婷旋即搀扶住，二人迈着昂然而疾速的步伐，与昭嫔擦身而过，随之而起的风吹开了昭嫔鬓边的碎发。
　　“臣妾，谢太皇太后——”只听庭内女子恳切之声如朱玉掷地，回荡在偌大庭院内。惠嫔转过朱红影壁时，闻声掩面，唇角浮现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却是转瞬即逝，待上了肩舆，便头也不回地回了翊坤宫。
　　殿外昭嫔磕头长跪的身影被太皇太后尽收眼底，回眸之际，正见太后眉心微动，若有所思道，“太皇太后，现在正是乍暖还寒，德音家道中落于她而言已是凄寒苦楚，若再这般可怎生经受得起？儿臣记得，那地方偏处建福宫花园南……”她微微一滞，中正殿三字不断在脑中回想，只觉先前在何处听过似的，一时又想不起，她眸光一闪，倏忽道，“不正是……”
　　太后话尤未落，见太皇太后面色略有沉郁，仰面望向天外，轻轻叹了口气，便也不再说下去了。

　　——————————————————
　　①.我国四大鬼节：清明节 ；三月三 ；七月十四/十五（根据各地风俗，有的地方认为七月十四是鬼节，有的地方则认为七月十五是鬼节） ；十月初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