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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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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鬼谷并不算是个收留的好地方,但绝对是个藏身的佳处。
不说进谷之路纷纭多变,单说机关暗道也是不可小觑。
赤练不会错算秦军的动向,卫庄更不会。
众矢之的。
“撤出鬼谷?”赤练皱眉,很是不解,显然,她从未将什么仗势放置心上,自然也不觉得蒙恬带兵又有何为惧。
“我向来不愿遂了旁人的意。”卫庄并不是解释,只是朝前而去,那里唯有一间小屋,屋里却有一人,张良。
“呯——”门被推开的时候,阳光落下了一大片,映照到屋内那人浅蓝的衣袍上,他正坐在桌案前:“你这是,来杀我的?”张良抚着凌虚,房间依旧昏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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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恬围困鬼谷的消息传到墨家耳朵里的时候,已经是第二日午后,众人惊乍之下来不及多想,出鬼谷是第一选择,至于——怎么走,和谁走?
赤练只是盯着他们,冷笑:“要么跟我走,要么留下来等死。”她说罢也不等人,径直朝着西边的小路而去。
“张良先生呢?”盖聂喝住赤练,如此情况唯独不见张良与卫庄,应该说从昨日午后起就未再见着。
“哼,”赤练一边说一边笑,妖娆的好像刚喝了血,“兴许,死了呢。”她始终没有停下脚步。
“你们把三师公怎么了?”天明大惊。
“天明!”盖聂制住他,“张先生不会有事的。”现在最重要的是想办法把众人撤出鬼谷,而张良与卫庄究竟作的什么打算?盖聂无法多思考,指挥着众人跟上赤练。
小路蜿蜒直向后山峡谷而去,出了树林,一片黄岩漫尘,在渐渐沉下去的夕阳里显得焦灼难耐。
峡谷里湍急的水流撞击着岩壁,两方断峡之间唯有一座铁索桥,上方铺着木板,年久的青苔已丛生。
赤练示意身后的人过桥。
“三师公呢?”天明不死心的拉了拉盖聂的衣袖,“三师公不来,我不走!”
“你不走,就留着陪葬。”赤练懒得搭理他。
天明咬牙切齿,突然眼睛一睁笑了起来,视线落在赤练后方。
“没有遂了殿下的愿,良,深表歉意。”身后悠悠传来张良讪笑的声音,一声抱歉说的极有幸灾乐祸的意思。
赤练冷哼一声才转过身,张良站在几丈开外,青衫如旧。
他身后,是卫庄。
赤练只是看了卫庄一眼,似乎想说什么,可最后,什么也没有说,却是先领头走上了索桥。
“抱歉各位,”张良作揖,“还请跟随红莲殿下先走一步。”
“张良先生。”盖聂看着众人走上索桥,他回身,第一眼看了张良,第二眼看了卫庄,继而再回到张良身上。
“盖先生不必担心,”张良抢了先,“与墨家先行,我随后便到。”
盖聂不再多言也踏上索桥。
张良这才收起一脸的和颜温笑,忧心忡忡:“作了打算了吗?”
“何时我的话不作数了?”卫庄看着身后不远已泛起的尘土,嗓音微凉:“有些人为事作人,有些人为人做事,皆逃不过钱权交情四字。”
“可是,你不是。”张良叹了口气。
“哦?”卫庄微不可视的似乎笑了下,而张良还在等待他的理由,他微微俯身,长发几乎缠绕在一起,理由吗?他开口:“你……”温热的气息打在耳畔有些瘙痒。“猜。”
“……”张良愣在当场,而卫庄已退开了两步,转身就朝着尘土的方向而去。
在张良的记忆中,卫庄从未用过此种语气来说一种猜测的问题,如果,一定要张良来猜测的话,他宁可称之为,原则。
用这样的语气行这样的事。
那么,流沙、鬼谷,对于鬼谷先生来说,究竟是什么样的信仰,抱着什么样的态度坚持留下来的立场——所谓的可杀不可弃也要镇守的气势?
这个男人啊……
张良竟然笑了,可笑可悲,却也可敬。
他承认卫庄对于他来说,并未可能相助多少,他从不认同对卫庄而言,朋友两字能值什么价值,交情又能卖多少分量,他甚至不记得年少在韩国的旧时究竟说了什么,唯一的印象是那不冷不热的疏离,傲却不犟,不避一分——而至今,竟生几分相惜。
“蒙恬带兵前来流沙,不是你追我赶的游戏。”这前山遍野,大军包围,不消片刻就能至此,“这不是你一人可以解决的问题。”理解但不代表赞同,很显然,张良并不赞同卫庄所作的决定。
“那么,你有更好的办法?”卫庄看了他一眼,眼神飘忽至墨家众人已陆续而过的索桥。
张良不言,似乎当真是认真的考虑了:“如果可以,对于秦国,我们一起……”他终是开口了。
卫庄打断他笑了出来,嗓音却比方才冷厉了几分:“张良,我说过,在我面前收起你那些心怀天下的慷慨大志,”他盯着那双叵测又诡秘漂亮的眼睛,“除了那些大公无私,你就从无私心吗?”他讽刺的笑比寒风更凛,他欺上前一步,逼的张良一踉跄。
“说!”他一句一字,气势逼人。
“……”张良微微皱眉。
“哼,”卫庄哼笑,到底是说不出口,是不敢,还是根本从无?“你在这里浪费时间,鬼谷那些秦兵的尸体就是墨家的下场——包括,你那些所谓的梦想。”他收起鲨齿,转身,相反的方向。
“那你呢?”张良盯着他的背影。
卫庄不言,手中的鲨齿偏了几分角度,折射着夕阳还有的余烈在漫天黄尘下凛凛如刺。
“走!”下一瞬,张良咬牙似是烙下的决心,一把扯过卫庄的衣袖,卫庄皱眉,张良的手显得玉骨纤细,虽然他也习武,但与他们这些武者却有着太过明显的不同,脸上是一些打乱的忧心,方寸可见,其实说优柔寡断这个词也是不合时宜的,那不该叫优柔寡断,而像是自然而然的、关心担忧。几屡发丝缠绕在指间,跟前一分一秒也无法定住的风情,那是任你如何都困不住的隽秀清澈。
当年第一眼看见张良的时候,他就知他,不知死活,再一次遇见张良的时候,他就知他,心比天高。
心、比、天、高。
何等的尘绝潋滟,都无法触摸追赶上那一分一寸。
更何况,那原本就不是同一等的人。
正邪善恶?
卫庄从来都不屑,有些人,即便倾盖如故,也终究只算萍水相逢,路到了尽头,终究还是成不了知己。
“霍”,他甩开张良的手,表情无畏又可笑,黄昏的风将卫庄的大麾吹的嚯嚯作响,好像凛冽风中一种震天的哀鸣,“张良,别让我看不起你!”卫庄冷道,张良的手僵在半空。
别让我看不起你。
张良定定的看着他,看风拂过玄黑的衣袍,看风掠过白色的发梢,带起一丝张扬一丝嚣张,即便在这个时候,他仍不愿失了任何气势。
“好。”张良缩回手转身的毫不犹豫,迈开的步子顿了一瞬,“你记得你还欠我一盏茶。”不要食言。
不要食言。
张良走的头也不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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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身影渐渐消失在身后索桥方向的夕阳下,卫庄回头,林里山间皆是秦军。
鬼谷暗流机关密布,能走到这里怕是死了不少人了。
一个鬼谷,究竟要耗费秦王多少兵力来围剿,他突然很有兴趣知道。
卫庄拄着剑,微微昂起头,他并不着急,只是远远看着大军前的黑色盔甲,那人高头大马,正是蒙恬。
蒙恬也远远看着卫庄,他知道再等下去恐怕追不上墨家余孽,可他也知道,前方那一人一剑会带给他们何种威慑。
他见过卫庄一次,就在蜃楼上,剑术精妙绝伦,横剑微档便直直插入空隙令国师星魂失手。
蒙恬扬手,前方方阵便冲向了卫庄,他闭上眼,风声带着呼啸的血液腥染的味道,盛开出巨大的花朵,前赴后继的兵士无谓却不得不继续的死亡,靡靡中有着快意的杀戮——妖孽嗜血却不得满足的泄愤又高傲的杀戮——好像一场远古的游戏,生死还是胜负都显得毫无所谓,对于卫庄来说。
即便吹灰之力尸横遍野,一人一剑,依然伫立。
蒙恬睁开眼,莫名抬头看了天色,秋风萧瑟,顿有一种……
狭路相逢勇者胜的错觉。
狭路相逢勇者胜——竟然被对方的气势逼到了有些困兽之斗的感觉了吗——到底谁是困兽,谁又是勇者?
勇者?
什么是勇者?
铁骑三千,天子之兵?!
不,蒙恬看着身旁的铁甲三千,旌旗指日,那踏遍中原大地磅礴如势的大军竟也抵不住对面一个名叫卫庄的人,不喜不怒,不惊不燥。
单此一人,却有千万之势。
那些拼了命厮杀的人,只能称之为,乌合之众。
而卫庄,抛去了生来而去的信义道德,用着自己的原则衡量着世间的价值,我行我素,嚣张跋扈——
蒙恬愣住,他不知道该如何去形容描述,而连自己也只是奉了秦王的命令,终其而言,自己,亦不过,乌合之众的一员罢了。
反观那对手,如同天地肃杀,明明势均千金,一动,则沧海瞬渺,而他,踏尸三千,血溅三尺,却还静静的等着,不言不语——这静动如风,萧萧肃然——竟然、让蒙恬的手心出了薄汗。
这一路行来鬼谷,倒下的又何止百人,而连年征战干戈,死去的又岂是千万,为的不过是陛下天威,大秦帝业之巩固,若余党不除,终究,是功亏一篑,又如何对得起多年来战死沙场的兄弟?!
这一仗不能输。
蒙恬一挥手:“箭阵!”他退后两步。
他兴许想到过,那夜在蜃楼上,星魂对他说的话,又或者临行前李斯的只许胜不许败。
临兵斗者,对阵当前,以一敌百,或者以多胜少——注重结果的人,从来无法估量过程——但不代表,他不能对对手作一个评价——
有时候对一个敌人,不需畏,而是敬。
他依旧盯着那黑色人影,挥令而下:“放箭!”
那瞬,鲨齿掠过天际,在夕阳下划过一道弧线犹如摒天长啸,“锵”一声,那妖剑直直插入索桥的桥栏一侧,剑刃横空劈断铁索,铁链的拖拽在这刻显得刺耳难闻,“轰”,索桥瞬间断裂,峡谷正中,烟尘弥漫——
先于万箭之矢将墨家众人与秦兵分隔在峡谷两岸。
妖剑凛凛寒光乍断悬桥绳索的那瞬,卫庄似乎想到了什么事——
先生,可否与良饮了清茶再行攀谈?——
如果、如果还有一次机会,那年在客栈寻到张良,自己会不会愿意坐下来陪那个人喝完一盏茶?
他也仅仅只是想到罢了——而那个答案,不光自己知道,张良也知。
以势成其利,以利称其霸。
这样的人,没有第二次选择,也没有后悔的机会。
因为,从无后悔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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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庄!”
“小庄!”
几乎是同时,那些曾经当他是仇敌当他是同门的人,亦免不了为此震撼惊呼,峡谷对岸烟尘弥漫,隔绝了视线,索桥断裂撞击在崖壁上的声音回响整个谷底。
“卫庄他……”班大师瞪着悬崖对面那些纷飞烟尘,没有再说话。
“他总是有这种本事!”盖聂几乎是咬牙切齿,决断、断绝,一声令下,再无可退。
张良茫然回身也只见到风尘如沙,好似那一年客栈前的烟尘,他没有看到他如何进来,也看不清他如何离去,总是离离合合几分交情,换一次夕阳残血,孤雁悲鸣——
天边的夕阳映照着崖边肃杀,风凛冽的几乎可以削骨割肉,刮在脸上也是一阵生疼,张良仰起脸,衣袍吹拂如花,嚯嚯声衬着崖风形成难以名状的哀恸,仿佛有什么声音从遥远的地方传来。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你们……听到曲子了吗?”张良低语。
“什么?”班大师不明,盖聂也摇头。
“……没什么。”张良皱眉转身,将衣袖反敛喝道:“化整为零,先行出谷。”
这一路兵分为三。
再后来至秦朝覆灭,沛公项羽涿鹿中原,帝王再起,一眼——便是多年茫茫,他似总在战乱颠沛的最前方,做着那些……大概是他所谓的,必成之事——就像是这一个夕阳残血的午后,那几乎掐进骨血中的力道,在皮肤上刻下无法忘却的疼痛的痕迹——别让我看不起你!张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