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宇梦 第一部 地球之殇》潇湘幽兰

4、雨霏

　　云轩喜欢《红楼梦》，有时候，他甚至觉得自己就是一块无材补天，枉入红尘的顽石，默默地看着人世间的恩怨情仇、离合悲欢。而在《红楼梦》里众多的女子中，他又唯爱林黛玉。她是阆苑仙葩，是浊世留不住的无瑕美玉，一颦一笑，皆是天上第一，人世无双。
　　不过，他并不把林黛玉当作梦中情人。他只是个凡夫俗子，不敢对世外仙姝抱有非分之想；何况，现实中也没有那样的女子让他仰慕——至少他没见过。即便是迄今为止得到绝大多数人认可的陈晓旭，在他看来也只是有几分黛玉的影子，离真正的黛玉还很远。
　　记得当年，大家在寝室里一起看1987版《红楼梦》，他说了句：“这还不是我心目中的黛玉，应该更美一些的。”站在他身边的文英立马拍了他一下，道:“你真是个完美主义者！晓旭已经够好了，迄今为止，还有谁比她更有妹妹的神韵！”云轩没再多说。87版确确实实是一部经典电视剧，很多人都喜欢，百看不厌；他要是再说下去，一定会被集体批斗。
　　直到生命结束的那一刻，他也不愿承认，他第一次觉得一个人像极了曹雪芹笔下的潇湘妃子，那人却并非女性。有的美丽，有的气质是属于人的，而不仅仅属于女人。
　　他从小就有不认人的毛病，要记住一个人的名字和相貌需要很长时间。所以，入学三个多月，除了室友和经常抛头露面的学生干部，还有那个每节课都必然迟到的方子涵，班上的同学他基本都不认识。像雨霏这样总是一个人安安静静的看书、写字，不爱说话的，他更是一点印象也没有，否则他也不会把他误认为女子——但也不能全怪他，许多同学没认出来。
　　那日，空气污染严重的首都难得天朗气清，惠风和畅，天气极好。室友们都出去了，云轩正准备习字，文英忽然风风火火地推门进来，笑道：“我们院的越剧团今天要演出《红楼梦》呢，赶紧去捧场吧！不管唱得好不好，这个年龄热衷于传承经典都是应该支持的。”
　　“我……”云轩并不想去。他可不认为现在的十七八岁的大学生有能力演好《红楼梦》，看了八成只有失望。但是文英不等他拒绝就一把拽住他，硬拉着出了寝室。他也不想扫了文英的兴致，便和他去了。
　　云轩才落座就打算闭目养神。自己的同学们敢于演出《红楼梦》这样的经典剧目勇气可嘉，值得鼓励。但他可不相信他们能演的好。与其看了心里不舒服，还不如不看了。
　　可是文英兴致勃勃，见他昏昏欲睡，便打开手里拿的折扇，不停地给他扇风，笑道:“扇一扇就凉快了，头脑也清醒，不会想睡觉的。” 他在心里叹了一口气，只得打起精神，专心致志地陪他看戏。九月份的北国天气早已转凉，文英却还拿着扇子，分明是预料到他会睡觉。这下子就算睡也睡不安稳，还是看一看吧。
　　本来没有任何期待的他却在女主角出场那一瞬间怔住。他原本只希望演员不要太让人失望，没想到，这位黛玉却是大大超出了他的期望值。
　　“两弯似蹙非蹙罥烟眉，一双似喜非喜含情目。态生两靥之愁，娇袭一身之病。泪光点点，娇喘微微。闲静时如姣花照水，行动处似弱柳扶风。心较比干多一窍，病如西子胜三分。”读了这么多年的《红楼梦》，他总觉得曹雪芹写得太夸张了，现实中怎么可能会有如此美丽的人。直到现在他才相信这样的美人是真实存在的，而且不是远在天边，却是近在眼前！以前看戏从来没有这么沉醉其中。这一次，他感觉自己不再是一个普通的旁观者，而是那一块有灵性的顽石，虽然不能做出表情，不能发出声音，却也对那个奇女子的悲欢惆怅感同身受——看她眉眼含笑，素手拂弦，“宝哥哥送我琴一张，知音的意思内中藏。”他也不由得喜悦；看她“绕绿堤，拂柳丝”，葬落花，哀叹春光易逝，红颜易老，他也不由得悲伤。不仅是他，观众几乎都是如此。
　　演出落幕，全场的观众都站了起来，掌声如雷鸣一般。云轩道：“这样的人物，我一定要去结识！”说完就匆匆忙忙地去了后台。
　　“喂，我也要去——”文英赶紧跟上。
　　雨霏谢幕下台，正要去卸妆，就见云轩走来，笑道:“同学你好，我是一个越剧迷。你演得太好了，是我见过的最好的黛玉。”
　　“同学过奖了，我愧不敢当！”雨霏不好意思地说，“我不过是东施效颦罢了，不贻笑大方已是万幸。”想到他刚才的话，又不觉蹙眉——云轩记性差、不认人，大家都知道，也不怨他。可他也不至于连自己是同班同学都不知道吧？在一间教室里上了三个多月的课，现在面对面站着，居然还说“同学你好”，他们这同窗做的也太失败了。
　　云轩笑道:“你自谦了！”接着自我介绍，又问，“虽然有些唐突，但是——可否告知尊姓芳名？”
　　“这个——”雨霏干笑两声，“免尊姓萧，草字头的萧。名嘛……抱歉，用‘芳’字好像不太合适啊。”
　　“你不是女生？！”云轩和文英不约而同地瞪大了眼睛。
　　“当然不是！我们是一个班的呀，二位不认得？”
　　文英盯着他看了半晌，忽然将手拍了一下，“萧雨霏是吧？上次选修课我坐在你后面了。天哪！你穿成这样，别说这家伙，”他指一指云轩，笑嘻嘻地说，“就连我也认不出来了。”
　　“嗯……”雨霏也笑，“对不起，我先去换衣服，请稍等。”
　　两人点点头：“好的。”脸上仍有诧异之色。也不能怪他们过分惊讶。以前的戏曲界，女扮男装很正常，就说黛玉一角，最早饰演的便是梅兰芳。但是现今的越剧舞台基本全是女演员的天下，男性扮生角都很少见，旦角更是闻所未闻。最主要的是，别的男演员扮女装，再像也是一眼就能看出来的。而雨霏打扮起来，简直就是古画里走出的美女……
　　“哎！”云轩碰了碰文英的胳膊，“一个男生扮演女子竟然就连朝夕相处的同窗也难辨凤与凰，会不会……”
　　“瞎猜。”文英把扇子朝他头上敲了一下，“我和他也没怎么接触过，但是我看人很准的，这绝对是个你我望尘莫及的君子。”
　　“但愿如你所说。”云轩低声自语，“我是不是应该去医院检查检查，不认人可能是一种病啊……”
　　这时，雨霏已经换好衣服出来了。云轩刚才确实在想，他演女子惟妙惟肖，说不定他自己就是一个高度女性化的人，还有点担心。可是，看到换回男装的雨霏，他知道自己又错了。论容貌，雨霏的确长得清秀，有着类似于女性的柔美。但是秀美也分很多种，他是秀气却不女气，温柔而不阴柔。气质优雅，风度翩翩，也有些柔弱之态，但并不给人像女人的感觉。
　　谦谦君子，温润如玉，便是如此吧！
　　云轩一直向往这样的人——确切的说，是这样的男人。他是有点像贾宝玉的，明明自己也是男儿，却非常厌恶那些须眉浊物——俗不可耐，蛮横无理，不懂得浪漫、高雅、体贴。他喜欢女子的温柔端庄，总是想，如果男子也有这些优点才好。
　　但他也反感过于女性化的男人。二十一世纪的东方，男性女性化的现象屡见不鲜，某些日韩明星，一张脸蛋比女人还漂亮；更有甚者，举手投足全无男子汉应有的豪气，反而千娇百媚，让他看了就恶心难耐。
　　他一直希望遇见一个既有女子的温柔、秀气，又不失男儿本色的人，不曾想自己班上就有一个。这正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他高兴之余，更坚定了去看医生的想法——自己这个不认人的毛病实在不好，班级里有如此不同凡响的人物，居然一直没发现。
　　过几天，他瞒着所有人去了医院。大夫让他做了全身检查，对着一堆片子、化验单思索了半天，说出一连串的病，光是炎症就有不下十种。听了这大夫的话，云轩皱了眉头，随手拿起一张化验单，却是一个字也看不懂。他不由得想道:“这十几年的书算是白读了。但也不全怪我，这些医生护士的字简直比什么小篆、狂草还难认！”医生正准备介绍治疗方案，他就甩下一句：“谢谢！再见。”头也不回地走了。
　　走出医院，云轩长叹一声，打消了看大夫的念头。一次就花了几千块钱，回去妹妹又要骂他没脑子、败家子了。
　　他有个妹妹，随母亲姓姚，名玉淑，正在上初中。兄妹两个从小水火不相容，一见面就免不了互相讥讽。
　　才想到妹妹，便接到母亲的电话，她说：“你那个不争气的妹妹又考了全班倒数第一，我真是束手无策了！你明天回来一趟，给她补补课。”
　　对于连语文都能考零分的妹妹，云轩还不是无能为力——语文的阅读题即便是瞎扯也有点墨水分啊！“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古诗不是没有道理的。玉淑长得比他漂亮，运动神经比他发达，可是学习成绩就远不如他了。
　　“我知道了。”他答应着，挂了电话，却苦恼无比——玉淑的功课已经是无药可救了，家里给她请过多少优秀的老师，中学高级教师、重点大学的优等生甚至教授，无论哪一个都对她无计可施，教了几天便宁愿赔钱也不肯来了。
　　反正自己是没本事给她把成绩拉上去的！云轩就想找一个帮手，第一个想到的便是雨霏。
　　在昨天的交谈中，他知道雨霏不上课的时候几乎都是去图书馆，便去图书馆找他。远远地望见他抱着书本走在前面，连忙跟了上去：“雨霏，你好！”
　　“嗯，你好……”雨霏很惊讶，他记性很差的，什么时候隔那么远就能认出谁了？云轩笑道:“一起吃晚餐可以吗？我有件事想和你说。”
　　“好。”
　　两人去了食堂，边吃边聊。云轩正要说他妹妹的事，却见他似乎没什么胃口，便问:“怎么了吗？”
　　“还是不太习惯北方的饮食。”雨霏说，“虽然也有辣椒，但味道不是我喜欢的。”他是重庆人。
　　正好！云轩暗喜，说道：“你若想吃南方的辣味，明天去我家吧。”
　　“嗯？”雨霏抬起眼看着他，有些疑惑，“你不是北京本地的吗？”
　　云轩笑道:“我妹妹是个嗜辣如命的，总抱怨说北方的辣比不上南方，所以我们家有个南方的保姆，四川人，和你也算是老乡吧，她做的菜你应该会喜欢。”
　　“‘如命’？这也太……”雨霏笑着说。
　　“毫不夸张。也不是天生的，都是偶像的力量。”
　　“她崇拜某个嗜辣如命的人？”
　　“对了！你看动漫吗？知不知道《网球王子》？”
　　雨霏点点头，笑道：“我想我也知道她的偶像是谁了——天才不二周助。”
　　“原来你看过。我还以为你不喜欢这些东西呢。”云轩索性放下筷子，聊起了他的妹妹，“我那个妹妹，小学时喜欢上不二周助，就连味觉也要学他。我说她脑子有病，跟某些追星族一样低俗、愚蠢，她还有理了，说:我这是一种信仰，和追星是两码事。就像共产主义战士为了理想甘愿‘红米饭，南瓜汤，挖野菜也当粮’，我为了理想中的人也可以把芥末当果酱！一派胡言，我竟也无从反驳。”
　　“你妹妹好有趣。”雨霏忍俊不禁。
　　“还不止如此！”云轩接着说，“她还立誓，要么终身不嫁，要么就嫁一个和偶像一样的人。”
　　“这恐怕不太容易。”雨霏说。的确如此。高中时，受周围的女同学影响，他也看过几集《网球王子》，对不二周助影响颇深，那样要长相有长相，要成绩有成绩，要涵养有涵养，堪称全能型人才的美少年，现实中哪里有呢！女生都一个样，喜欢做梦——说得不好听些，叫白日做梦。
　　不过，云轩这么优秀，他的妹妹应该没那么低俗吧？
　　“都是不懂事的小孩子瞎说。”云轩摆摆手，“但我妈说这是件好事，根本不用担心她早恋，因为现实中的男生她一个也看不上。”
　　“早恋……”雨霏皱眉，“英美、日本都没有禁止未成年人谈情说爱，也没见人家亡国灭种；和我们相比，他们还是发达国家呢。”
　　云轩听了暗想，自己已是能言善辩，如今遇上一个更加口齿伶俐的，辩论起来胜算不大。于是准备转移话题：“其实，我像她那么大的时候也信誓旦旦——要么终身不娶，要么娶一个和黛玉一样的人。可是我至今没见过我理想中的心上人，好不容易遇到你，你还不是女子。”说着，忍不住笑了笑。
　　“你失望吗？”雨霏也笑起来。
　　“不，不。你不是女生比较好。”
　　“为什么？”
　　“如果你是女生，我肯定会想，你将来嫁为人妻，相夫教子，会不会染上世俗男人的俗气；光阴荏苒，人老珠黄，会不会变成再普通不过的大妈，每天因为菜价喋喋不休……”云轩说着说着，更笑得欢。
　　“也有人是优雅的老去的呀。”雨霏颇感不悦，“其实中国人的审美观是病态的，美人一定是豆蔻年华、芳龄二八，冰肌玉骨，娇弱如花；爱情故事也永远是才子佳人，到了现在又是帅哥美女，你不觉得这真的很不正常？”
　　云轩愣了一下，说:“你的意思我明白。与我们不同，西方人眼里的美人就是各有特点的；我以前在美国，同学们认为漂亮的女生有胖子，有矮子，有的长着两颗大门牙，还有的皮肤特别黑……不得不承认，他们的审美观更科学、先进，体现了人人平等，尊重每个人，而不是以统一的标准衡量所有人。但是说实话，我还是喜欢年轻貌美的人。”
　　“是吗——我之前就在想，假如黛玉没有过早地死去，宝玉看着她人老色衰会怎么样？现在你给了我答案了。”
　　“你肯定鄙视我吧？我也鄙视我自己，但是没办法，这是劣根性。”
　　“不，我敬佩你。敢于承认自己的劣根性，可比花言巧语哄人高兴要伟大的多。”
　　“那谢谢了。明天要去我家吗？”
　　“当然，我不喜欢客气。”雨霏说，忽然想起刚才云轩远远地望见他就打招呼，便问，“你不认人的毛病好了？今天那么轻易地认出我来。”
　　“我可是下了苦功夫才记住你的。不要告我侵权啊。”云轩拿出手机递给他。雨霏不明所以，接过来一看，屏幕上是自己的照片。
　　云轩又说：“电脑桌面也换了。”雨霏不由得尴尬万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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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我这种风格现在着实不受欢迎，之前在百度贴吧发过，看的人寥寥无几。不过既然发了，即便没有一人看也会发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