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错》微若妮卡

2、去哪儿

　　回到家周珣打开电脑，搜索了一下沈忆海的几项检查结果，然后他看到综合出来的结论，对着电脑沉默了。人类善良的天性，即使自己遇到不幸，看到别人的不幸还是会给予同情。周珣拿出电话，拨给沈忆海。
　　“是我，跟你拿错报告的周珣。”
　　“恩。您什么事儿？”
　　“我寻思着，你可能想知道你的检查结果呢，所以就打个电话过来问问……没打搅你休息吧？”
　　“没，我还没睡。”
　　“那太好了……”周珣有点尴尬的寒暄着，偶然看见桌子上摆着的电子钟，上面的显示时间是凌晨3点。凌晨3点还没睡？难道跟自己一样的情况？“那什么你也别太难过……不是，我是说也许没那么严重……”周珣怕越描越黑
　　“您说吧，我听着。”
　　周珣握着电话，看着电脑屏幕，始终不忍心把结果告诉沈忆海，“我没看懂。”
　　“哦。那没关系。我告诉你你的……”
　　“等等！”周珣把电话拿远一点，深吸一口气，才说：“你说吧。”
　　“你希望是什么结果呢？”电话传来翻纸张的声音。
　　“不好么？”周珣心里开始打鼓。
　　“……”那头的沈忆海沉默了。
　　周珣顿觉从头到脚透心儿凉。“哥们儿你会看么？你别看错了！你再看看！”周珣不自觉地对着电话歇斯底里起来。
　　“我邮寄给你。”
　　周珣握着电话的手都颤抖了，“……阳性？”
　　“……”
　　周珣握着电话的手垂下来，电话掉在地上。他用双手用力地搓脸，在生死面前，再洒脱的人也是有恐惧的。而之前做的那些心理建设，在此刻是那么不堪一击。周珣站起来，慌乱地走来走去，背上一层冷汗。他把自己抛进床里，把枕头压在脑袋上，他闭着眼睛咬着拳头，咬的生生地疼，终于“呜呜”地哭了起来。他长这么大没这么用力地哭过，直哭到胸腔都震的发疼。
　　另一边。沈忆海看着手机屏幕，显示对方一直没挂机。沈忆海把手机放在桌子上，打开了CD机，找了一张CD放进去。“going home……”女歌手的声音传出来，沈忆海站起来去冰箱里拿了一罐啤酒出来，回来沈忆海又拿起电话听了听，隐约听见哭声，他把电话放在音箱旁边，调大音量，坐下来打开啤酒要喝，突然感到鼻子痒，刚想伸手去摸，一滴鲜血滴下来，滴在他的手背上。他看着血发了会儿呆，然后站起来去浴室洗掉。
　　沈艺海从浴室出来甩了甩手上的水，从书架上拿过另外一个手机，开机，打了一个电话出去。没人听。过了一会儿对方给他打了回来，沈艺海接起电话说：“刘震，跟你爸说，我去缅甸帮他看看那块翡翠。”“知道了。”对方也很干脆的回了一声就挂了电话。沈艺海挂了电话点燃了一支烟，倚着窗户，看着外面浓浓的夜色一口一口抽着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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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珣模糊地睡了过去，不知睡了多久，口渴难耐就起来喝水。隐约听见音乐声传来。他四处寻找，找到被他扔在地下的手机，声音果然是从里面传来的。周珣拿起手机发现还在通话中。“喂？喂？……”就在他以为对方不会有回应要挂掉的时候，沈忆海给了回应
　　“喂。”
　　“你怎么一直都没挂？”
　　“你也没挂。”
　　“我睡着了，你醒着还浪费我电话费。”
　　“你现在还在乎这个么？”
　　周珣愣了一下，随即想起了检验报告，“是啊，还在乎它干什么……”
　　周珣挂了电话，从冰箱接了冰块，倒了杯冰水慢慢地喝下去。凉水顺着食道滑下去，流进胃里，没多一会儿，就感到胃部隐隐作痛。这不是自找的么，有今天的结果，全都是自找的。周珣在自我厌弃了一番之后又栽进床里。他睡不着，但是不知道能做什么，这个时候，除了恐惧，更多的是迷茫。迷茫是个可怕的词儿，周珣特怕这种状态，他一刻也不让自己停下来，他拼命工作，下班穿梭于城市的饭店和娱乐场所，他拒绝去想人生啊意义啊这些东西，他认为就这样声色犬马地活着也是人生。可是在这个清晨，在挂了一个陌生人的电话之后，在确定了一个噩耗之后，他迷茫了。这次，他真的不知道路在哪里了，即使那条路已经剩下很短了。
　　一个人，如果能明确地看见死亡在前面招手，余下的时间该做点什么呢？该用怎样的态度来对待这世界？这是这两天周珣在思考的问题。他一时想，所剩不多的时间应该好好利用，去一些以前没去过的地方，做想做而没做过的事情。他拿出纸笔，想列出这些想做的，却发现他一条也写不出来。在此之前，人生最美好的事情就是吃饭泡妞，如今这些他都提不起兴趣，而且他也不能。反正快死了，还特码整那些形式主义干什么。干脆就破罐子破摔，挺着等死就是了。以前费劲建立的那些人际关系现在他也不再珍惜，反正要死了。
　　早晨去单位上班，前台小姐笑眯眯地跟他打招呼，以前他都会跟她们调笑几句，这天他面无表情地走过去，然后在前台小姐的惊讶中转过身来对她说：“你这发型真难看。”
　　电梯门口，有很多人在排队。周珣上去之后人事部的胖主任跟在他后面上去，红灯亮起，显示超重。要在以前，周珣肯定会开胖主任几句玩笑，然后下去让他先走。今天周珣一言不发，只是木然地看着别处。胖主任笑呵呵地说：“你看，又是我……”他频频向周珣使眼色，意思是你能不能让我先上去，我是人事部的迟到了不好。周珣转过头看了他一眼，“最后上来的下去！”
　　周珣打开自己办公室的门，发现地上有一封信，想是从门缝塞进来的。捡起来一看是信用卡账单。周珣随手将它扔进纸篓里。文员小李进来问他要不要带早餐，周珣拿了20块钱给她，说：“拿铁。”“今天怎么换拿铁了？”周珣抬头看着她说：“我从来就只爱喝拿铁。因为american咖啡15元一杯，剩下的5元是你一天的交通费，所以你都给我买american咖啡。是不是？”周珣的神态语气激怒了小李，小李把钱往地上一扔，“谁愿意给你带似的！”
　　小李气呼呼地走了，周珣打开电脑，打算处理一下没完成的工作，然后开始写遗书。他活了还不到30年，想也不会写的太长，但是该交代的还是要交代。刚工作了一会儿，他的顶头上司御姐杰西卡走进来，“周珣，昨儿我打你电话你怎么一直不接？”
　　“进来的时候麻烦敲门。”周珣眼睛没离开屏幕凉凉地说。
　　杰西卡一愣，“你早上吃枪药了？”
　　“你有事儿么？”
　　杰西卡走到他书桌旁，伸头看了一眼他的电脑屏幕，见他在画图，就说：“我昨天找你就是要问你湘西府邸的楼盘，整套装修的报价是多少。”
　　“那不是我负责的。”
　　“我知道不是你负责的。总部让我亲自弄这个项目。我就是想听听你的意见。”
　　“你是领导你问我意见算怎么会事儿。”
　　杰西卡终于怒了，“周珣你什么意思！”
　　周珣把鼠标一摔，“你说什么意思！我装孙子时间够长了，你还想怎么地！从今以后，你离我远点！不管在单位还是私下。”
　　“你……你给我说清楚！”杰西卡气的浑身发抖，她手指着周珣，眼睛都快瞪的脱窗了。
　　“有什么你不清楚的非要我说啊？你空降到北京坐在我上头，我特码没整你下来一直让你使唤你以为是你长得漂亮？你得设计大奖的那套设计80%是老子做的！你不会以为跟我上床了我就会一辈子听你指挥吧？”
　　杰西卡一个巴掌甩过去，“啪！”响亮的一声。周珣伸手抓住她的手腕，终究是没办法下手打女人，他甩开她的手，把笔记本电脑狠狠地摔在地上，然后又捡起已经成了两半的电脑其中的一半“啪”地扔在墙上。周珣做完这一系列的动作之后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办公室。杰西卡站在原地，吓得脸色泛白，也没搞清楚周珣今天早晨到底是怎么了。
　　周珣走出了写字楼，漫无目的地走在大街上。想起刚才，他用了不到1个小时的时间得罪了过去5年努力维系的和睦的同事关系。不过挺痛快，原来随心所欲就是这么回事。他走的累了，坐在路边的长椅上，拿出电话随意翻着，看看有没有可以说说话的人。这个时候他不想喝酒不想狂欢只想和谁聊聊天。就在此刻，在他坐在街边的这个时候，他心里突然涌出许多感受，他也许能说出一番很哲学的话来。可是电话号码薄从头翻到尾没有一个适合在这个时候讲哲学的朋友。人是要死了，但死了也得要脸不是。他不想死了之后别人说这小子是得了精神病死的。他翻到最近的联系人，竟然是10086。10086也好，于是他拨回去，转到人工服务。
　　“您好，请问有什么可以帮您。”
　　“我现在特孤独。”
　　“对不起，您说您怎么了？”
　　“孤独！”
　　“对不起，移动不受理此业务。”
　　“啊，没关系。”
　　周珣挂了电话，突然想到客服这位小姐会不会挂了电话就跟她同事说刚才有个精神病打电话来说他孤独。他们有来电显，一查号码就知道机主是谁。要是哪天死在家里上了报，这群女的看到了准得说：这人果然是精神病，嘿，自杀了，没准是精神病加抑郁症。不成，就是死了也不能丢这人。周珣为了澄清此事又拨了一遍10086.
　　“您好，请问有什么可以帮您。”
　　“刚才那电话不是机主本人打的，是我朋友打的，他喝多了……谁知道他大白天的怎么就喝多了呢！”
　　“对不起，我没听明白您的意思，请您再重复一次好么？”
　　“啊，刚才接电话的不是你吧？就是刚才我朋友喝多了，打电话骚扰10086，我就澄清一下，那不是我。”
　　“好的。”
　　“那没事儿了。对不起啊！”
　　“没关系。建议以后您要是孤独的话打114或者119。再见。”
　　周珣不可置信地看着手机，“不是吧！消息传的这么快？”
　　周珣继续往下翻，看到一个陌生的号码，一看时间，应该是沈忆海的。周珣犹豫了一下，还是拨过去。电话接通了，却一直没人接。周珣看着时间，决定31秒他要是还没接的话就挂掉去吃炒肝。第三十秒的时候，沈忆海接起了电话。
　　“喂。”声音沙哑，像是没睡醒。
　　“那个……是我。”
　　“你是谁啊？”
　　“周珣。还没起来啊？”
　　“你也不想想我昨天几点睡的。”
　　“我怎么知道你几点睡的。”
　　“你哭太使劲了？忘了？”
　　“还没见过面你就编排我？”
　　“你有事儿？要那个？”
　　“不是……也算吧。我现在在王府井这儿黒儿呢。”
　　“恩。”
　　“你想喝咖啡么？星巴克，我请。”
　　“不想。”
　　“那打扰你了……”
　　“我想吃炒肝。”
　　周珣和沈忆海的第一次见面，在朝阳区一个家常菜馆里。周珣工作之后就没在这种地方约见过人，因为那不符合一个设计师的品味。即使现在，他知道自己快死了，也决计不会做出让别人看低他的举动。可是沈忆海是特别的，周珣愿意甚至特意想让他看见自己真实的一面，爱吃炒肝爱吃炸酱面，吃饭的时候把脚架在旁边的凳子上。因为沈忆海和自己的生活没有交集，他在非常偶然的情况下和他相遇，互相知道彼此的生命期限，这样的人是最安全的，可以放心地说任何话。
　　沈忆海来的时候菜已经上齐了，周珣抬头看了他一眼就招呼他坐下，开了两瓶啤酒递给沈忆海一瓶。沈忆海接过来直接对嘴吹了半瓶。周珣见这哥们儿有量啊，就招手还要叫服务员拿啤酒，被沈忆海拦住了。“别叫了，我就是渴了。”
　　“哥们儿要真是有酒兴，我奉陪，没事儿！”周珣很豪迈地说。
　　沈忆海摇摇手，表示没有，然手拿起筷子吃了一口肥肠，可能觉着味道不错，又吃了几口，发现周珣没动筷子，就抬头瞅他一眼，“吃啊，挺不错的。”
　　周珣看着沈忆海，突然笑了。“在你来之前，我设想过你是什么样的人。我想过很多种，就是没想到你是这样的。”
　　“什么样的？”
　　“说不上来。”周珣夹了一筷子菜吃了，唠家常一样问沈忆海：“哎，你是干什么工作的？”
　　“写程序。”
　　“软件工程师？”
　　“恩。”
　　“我是做室内设计的。在我们那个圈子里口碑还算不错……这要搁以前，这会儿我应该会说哥们儿以后装修房子一句话。”
　　“真的？”
　　“假的。老子都要死了，还做什么面子，装什么大瓣儿蒜。想我这一生，还真挺累的。装的，装爷装孙子，真他妈累！”
　　沈忆海一直埋头吃饭，也不知道听没听见周珣的絮叨。直到吃光了一碗米饭才抬头看看周珣，“我说，你是不是要死了心里感触特多？”
　　“谁要死了，你才要死了呢……哦，对，你是，你跟我一样。我们同是天涯沦落人啊！来，为我们同病相怜，将来有可能黄泉路上同路人，干一杯！”周珣碰了一下沈忆海的空酒杯，自己先仰脖子把一杯啤酒干了。
　　沈忆海看着自己的空酒杯，突然问周珣：“你有什么打算？”
　　“什么打算，我还能打算什么……”
　　“你没想过住院治疗或者……”
　　“得了吧。我跟你说，就咱俩这病，到了这个节骨眼儿上，打算什么也比打算住院强。你听说过绝症治好的么？能治好就不叫绝症了。我宁可暴尸在阳光灿烂的草地上也不想花昂贵的住院费去改变一个根本不会改变的结局。得这病还治什么治啊，得了绝症还治的人不是缺德就是缺心眼儿。”
　　沈忆海苦笑了一下，低头看着自己的手，下意识地用左手摸着右手的手指，从无名指开始，中指，食指，一个一个地摸过去。
　　“那你有什么打算？”周珣问沈忆海。
　　沈忆海看着手掌说：“尽快把手上的活儿做完，把钱给家里寄过去，然后出去旅行。”
　　周珣闻言放下酒瓶子，换了个坐姿看着沈忆海，说：“我说你们搞软件的都这么理智么？这是生死问题，你处理的跟日常工作似的。”
　　“人总有一死不是么。我在没有衰老到老年痴呆神志不清的时候，提前知道了自己大限将至，还可以条理清楚地料理好后事。从这个方面来说还不错。”
　　“敬你。”这样面对死亡的态度给周珣整不会了，他举起酒瓶子喝光了剩下的啤酒，叫来服务员结账。沈忆海也没有跟他抢着结账，只是安静地坐着等他找完零钱和他一起出了小吃店。
　　外面阳光耀眼，风也不大。沈忆海跟周珣说了再见之后转身向右走了。周珣站在小吃店的台阶上，想了想还是叫住了沈忆海：“哎！哥们儿！”
　　沈忆海回头。
　　“你打算去哪儿啊？旅游！”
　　“后天走。”沈忆海答非所问地说完就跟周珣挥挥手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