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8、第八章 ...
-
添翼来到杜家,看过了现场,杜公子也算内行,把相关情形讲述了一遍。一方面,此时正值盛夏,天气炎热,杜府内凡是有人睡的房间,包括杜公子和那个小美人的睡房,整夜都是虚掩门窗以便通风透气,若有人想要进入室内不是什么难事。另一方面,杜家虽然算不上壁垒森严,但是府里的仆佣,往来的宾客,值夜的家丁全都会武艺、有经验,盗贼要想在府中自由来去、窃物杀人,也并非易如反掌。更何况宝剑几乎是被主人抱在怀里,美人的外屋还有好多大活人,暑夜原本就难以睡得踏实,然而他们丝毫未受惊扰。两个人把家院各处详尽检视过,没有发现任何蛛丝马迹,美人的窗户是用发丝从窗外拉下里面的插销锁住的,目的只是推迟发现尸体的时间,略有手段的贼寇都会使这一招。
就像大多数家里出了事的主人一样,杜公子也坚决否认此案可能为家仆或者当晚留宿的客人所为,他信誓旦旦的拍着胸脯保证,他毫无保留的相信他们决不会做出如此丧尽天良的事来。最后,两个人一致认定,犯案的不是贪财图色的普通毛贼,而是某位身手不凡的江湖朋友。至于到底是杜家树大招风惹人妒忌,还是事先早有怨仇招人报复,杜公子就含糊其辞,不肯多说了,添翼明白其中的规矩,也不再问。他俩约好,杜公子自己去排查可能结怨的对头,添翼去打探通常的贼窝匪点,毕竟那把宝剑是一件如此辉煌灿烂的宝贝,贼人偷去决不会是为了挖个坑把它埋到地底下,倘若他不试图变卖出手,就一定会四处炫耀。
添翼回到住处,天已经快黑了,虽然这种没头没脑的命案在奉阳城内极为罕见,但是他并没有感到太多负担。他看得出来,凶手是一位极为老练的江湖中人,要想抓住这种人,绝不是花费三五天的工夫就能手到擒来的,所以着急上火也没有用。其实他心里还有更深一层的想法。作为一名官差,他当然有责任保护城里每一户的财产,每一家的人命,但是他总觉得这种涉及江湖恩怨的案子属于另外一套是非系统,也许你能寻回赃物,让凶手以命抵命,然而你很难将他带到衙门的大堂上来按照刑律将他治罪。话说回来,这些江洋大盗专门爱挑那些非比寻常的案件来显示自己的身手,他们根本不屑于骚扰寻常人家。可是对于添翼来说,他更在乎的是那些普普通通的老百姓的日常生活,他知道当初在一起学艺的师兄弟们都怎样看待如今的自己,厚道的人惋惜他大材小用,刻薄的人笑话他没有出息,但是他很满意自己选择的这条道路,并不只是因为刘大人如何信任他,百姓们如何尊敬他。他日常接触的那些案件无非是邻里争地、弟兄分家、偷鸡摸狗、流言毁谤之类,他的一身绝艺的确很少有用武之地,但是他始终相信自己做过的事情能够为一些人消解烦恼,给他们带去安宁的生活。
添翼分派手下去联系线人,看看附近的绿林□□上最近有没有什么异动,然后他便不知不觉的想到了丁姑娘,倒不是因为他怀疑她和杜家的案子有什么关系,只是在他关于她的回忆中,杜公子那硕大的块头总会不识趣的闯进来大煞风景。她今天穿的果然还是蓝色的衣裙,月白底子的棉布上缀满了错综复杂的宝蓝色云纹图案,他可没有故意盯在她身上看,这种过目不忘、观察细节的本领早就成了他的本能反应。他反反复复的回味她说过的最后三个字:“我姓丁。”她的声音既甜美又轻柔,简直像蜂蜜吹成的泡泡,飘飘悠悠的一直飞到天外去。添翼遗憾的想,如果世间的女孩人人都能像丁姑娘这么乖巧温柔,每个男人都被她们哄得心意舒适,当然就再也不会有人想要为非作歹、逞凶行恶,那可就天下太平了。
添翼忽然很惊讶的发现,当自己再想到丁姑娘的时候,心里不再急于摆脱她给自己造成的困扰,却开始舒心的享受她带来的快乐。即便眼下还有如此棘手的案件,只要想一想她,就好像在烈日下的长途跋涉中停下来喝一口甘冽的泉水那样,面前再漫长、再艰险的道路也显得不那么令人望而生畏。她只是一个平凡的女孩,并没有蛊惑人心的妖术,也不会再让自己为她神魂颠倒、心惊肉跳,但是她很可爱,值得结识,可以作为一辈子的好朋友。添翼回想自己对她的了解有多少,她心地善良,甘愿冒险救出马蹄下的孩童,又诚心维护曾经栽赃陷害过她的小偷,她通情达理、善解人意,自己两次对她失礼,她都能宽容的体谅,她在陌生人面前总会显得有点紧张、慌乱,可是如果你能够赢得她的信任,她就会对你诚恳而和善。添翼渴望更多的了解丁姑娘,他突然又想到那位白衣男子,他不再记挂二人之间的误会,他现在极为迫切的想要知道,那位白衣男子和丁姑娘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
然而这种宁静、美妙而略带妒忌的思念在添翼心中只逗留了短短的一两天,到了约定之日,当他坐在山水楼顶层同一张桌子前等候妩儿的时候,他的心境犹如严冬里的战场,几伙不共戴天的仇敌在凛冽的寒风中玩命厮杀,那份淡蓝色的思念是其中最无辜却又最无力的一个。
每一天夜里,都有一户人家被盗,一名女子被杀,凶手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各处的线人都说最近并没有什么江洋大盗流窜到奉阳附近。除此之外,城中的确一如既往的太平、祥和。
添翼也不知道那个念头是何时、为何突然从自己脑海深处冒出来的,也许只是长期办案留下的本能反应,也许是他对某一件事情过于专注而产生的不良后果,但是他越来越固执的相信,在奉阳城中,有足够大的本事连续犯下这么多起案件而不留丝毫线索的,只可能有一个人——如果他的确是和她一起住在本城……
他曾经解救过三十一名被人贩子拐骗、囚禁的幼年儿童,并将案犯们一网打尽,尽管由于其间的种种差错,他最后给添翼留下的只是饱含鄙夷、厌恶的眼神和负气离去的高傲背影,但是添翼一直坚信他是一个光明磊落、刚直清白的侠士义人。添翼甚至期望当二人澄清误会之后,他们能够结为朋友。
添翼痛苦不堪的想到,自己把这样恶劣的怀疑无端的安在那位白衣男子头上,是不是仅仅因为自己曾经亲眼见到他和丁姑娘在一起,而且他们之间的关系似乎非同寻常?自己到底希望他就是凶手以便让他离开丁姑娘?还是希望他原本无辜,亦不致连累丁姑娘的清白?添翼更痛苦的想到,凶案就是凶案,捉拿凶手依靠的是线索、证据,而不是毫无来由的幻想和希望,自己一直引以为豪的那个冷静、缜密的头脑到底还是因为一位女子的出现而变得不再公正、求实……
当整个衙门上下都被这数起命案折磨得焦头烂额的时候,添翼却说今天中午自己必须离开一个时辰,只有罗笑知道他与那位丁姑娘有约在先。罗笑用几乎是责备的目光瞅了添翼一眼,似乎要说不论是蓝衣服的小姑娘也好,白衣服的少侠客也罢,跟眼前的凶杀比起来全都不足挂齿。添翼只是冷漠的瞪回去,他当然不能对任何人说出自己的凭空猜想。
就这样,添翼用毫无表情的面孔掩饰着沸腾翻滚的内心,他焦躁不安的等待着妩儿,只有他心底一个不起眼的角落中传出细若游丝的声音:“我只想再看她一眼,我只想再听她说一句话……”
这三天来,妩儿每天都从早跑到晚,挨个搜索城中的大小药铺,单子上的药材也渐渐拼凑起来。她和秭山只有在晚饭时才会见面,她总是把一整天里的见闻经历详尽无遗的告诉秭山,却从来不过问他都做过些什么。秭山面带微笑的倾听她的倾诉,偶尔向她提起碧落江的生活,那里的深山老林和平原旷野,那里的凶禽猛兽和宝马良驹,那里的奇花异草和璞玉金砂,妩儿对未来的人生越来越心驰神往,满怀希冀。秭山打定主意,不论那个姓池的官差对妩儿动过什么心思,他都不会让她跟他产生任何瓜葛,他要把她带到更壮阔的地方去,他会给她更美好的生活。
在奉阳城中,但凡有谋杀案发生,刘大人总要命令事主和办案的官差尽量保守秘密,不得走漏消息,一方面恐怕老百姓听得一知半解就妄传流言以致惊扰无辜良民,另一方面也避免办案进程外泄而过早惊动真凶。因此,妩儿和秭山就像城里绝大多数老百姓一样,丝毫也不知晓数位花季女子已经接二连三的冤赴黄泉。
添翼心乱如麻的盯着桌子上的茶杯出神,不知何时,一抹蔚蓝色的薄云轻轻掩住窗口照射进来的明亮阳光,他连忙站起身,正看到一张温柔的脸蛋上展露出羞涩的浅笑,妩儿还是为自己这样平白无故的来吃人家的酒菜而感到十分过意不去。添翼强作镇静的说:“丁姑娘,你肯再次赏光前来,我实在是感激不尽。”
这一次,酒菜顺顺利利的摆上桌面,再也没有人来打断他们。妩儿一点也没有矜持扭捏或者矫揉造作,她津津有味的品尝着一道道各具风味的菜肴,让人简直不忍心用对话去打搅她。添翼早就愁得一口饭也吃不下去,他只是一杯接一杯的喝酒,同时欣赏着妩儿专心致志的吃相,他不无妒嫉的想,丁姑娘是不是从来都没遇见过烦心的事,要不然她怎么能吃得这么香呢?他又不由自主的联想开来,倘若每天都能看到像丁姑娘这么可爱的女孩坐在我对面吃得无忧无虑,说不定我心中的苦恼也会少去一大半。
在妩儿屈指可数的几次光临酒楼的经历中,她都是和秭山在一起,他永远都嫌她吃得不够多,总是担心她吃不饱。所以直到妩儿吃得半饱,她才忽然意识到这一次坐在对面的人并不是大师兄,而自己像这样一句话也不说只顾着低头吃菜是非常没有礼貌的行为。妩儿放下筷子,更加歉疚的看着添翼,无可奈何的笑了笑。
添翼也终于硬下心肠,决定开始“审问”妩儿。他假装随意的提起话头:“丁姑娘,你的功夫很好,我十分敬佩,敢问尊师高姓大名?”
妩儿有点难过的说:“我师父,他已经去世了,他以前是千山派的掌门。”
添翼听了大感意外:“原来你是千山派的弟子,那么你想必认识一位周秭山周少侠了?”
妩儿也很惊讶:“你认识我大师兄?”
“久闻大名,心慕神往,可是始终缘悭一面。”添翼这话说得诚心实意,他同时在脑海中飞快的盘算着,难道那位白衣男子就是周秭山?那位白衣男子的所作所为和自己听说过的周秭山的性情倒是十分吻合。
妩儿听到添翼这样夸奖大师兄,她对他的戒备心和生疏感先消融了一多半,但是她也明白大师兄的脾气最不好热闹,因此她并不主动多说关于秭山的事,只是她看待添翼的眼光中多了一些温柔和亲切。
添翼只好自己再问:“丁姑娘,听你的口音似乎不像这附近的人,不知道你是来奉阳看望亲友,还是来办事或者游玩?”
妩儿从来不会说谎,也几乎不会拒绝别人,她只好如实回答:“我师父去世之后,我就离开了千山。现在我住在大师兄家里,不过我们很快就要离开奉阳,到别的地方去了。”
添翼如释重负,他毫不掩饰的长长吐了一口气。原来那个人果然就是周秭山,这样至少有三件疑虑可以彻底化解,头一件便是自己和那位白衣男子之间的误会。添翼和虞家寨的大少爷乃是莫逆之交,他想有虞非平从中调解,再深的误会也不难解释清楚。第二件便是近日这一系列无头命案,就凭“周秭山”这三个字的大名,添翼也坚信他决不会是那个丧尽天良的凶手。最后一件却关系到眼前的蓝衣少女,周秭山和虞骊蛟相恋六年,婚礼在即,这件事在江湖上几乎尽人皆知,所以这位丁姑娘自然还是芳心无属……
添翼忽然觉得很饿,他自嘲自讽的想,办案还得依靠证据,像自己那样闷着头胡思乱想只能害人害己,于事无补,现在漫天的阴霾终于飘散一空,虽然数起凶案依然毫无头绪,但是那些只是工作,而不再是烦恼。不管多么艰险的任务,添翼从来也不惧怕,但是他还不习惯面对感情中的困扰。
妩儿也隐约察觉到添翼对待她的态度忽然变得开朗热情起来,她以为那全是因为自己是周秭山的师妹的缘故。在这个世上,除了大师兄之外,再也没有别的人关心过她、重视过她,而她不假思索的相信,那些跟大师兄相关的人,他的未婚妻,他家里的仆人,他的朋友,都会跟他一样和善的对待自己,妩儿心里觉得十分温暖。
添翼也不愿意错过这个难得发现的共同话题,他一边随意的吃吃喝喝,一边笑着说:“我跟你大师兄虽然没有交往,但是我和虞大少爷可是老朋友了。”
妩儿已经知道骊蛟的父辈是亲兄弟四人,她有两个亲弟弟,而她的堂、表弟兄姐妹更是数不胜数,关于这位虞大少爷,秭山似乎不愿意多提,但是一说起虞家寨的事,却又不可避免的总会碰到他,秭山仿佛很不情愿流露出对他的真心实意的赞赏、钦佩之情,但是也更不愿意违心的贬低他。就连妩儿也不禁越来越好奇,想要早一点见识见识这位虞大少爷究竟是何方神明,但是更令她感到好奇的当然还是虞四小姐。
“那么你一定也认识虞小姐了?”
添翼当然知道她指的是虞家的哪一位小姐,他不无遗憾的说:“我对虞小姐也是久闻大名,如雷贯耳,可惜无缘得见芳容。”
添翼忽然想起某一次,自己和非平在奉阳城的另外一家酒楼小聚,非平捶着桌子怒不可遏的说:“骊蛟已经被那个姓周的小子迷得茶饭不思、意乱神迷了!”
添翼乐呵呵的说:“这是好事啊,听说他人品还不错。”他心里没敢说出来的话却是,这下可算不用担心你妹妹眼界太高,一辈子嫁不出去了。
非平依然咬牙切齿:“这个小子神出鬼没的,他跟骊蛟认识两年了,我又偷偷追踪他大半年,到现在连他爹娘是谁,家住哪里都没查问出来,让我怎么放心把妹妹嫁给他!”
添翼开玩笑的说:“要是他住在奉阳城里就好了。你给我五百两银子,我包你把他家祖上十八代的来龙去脉调查得一清二楚。”
非平却毫无戏谑的说:“只要你能告诉我他父母的姓名,他家里的住址,我给你一千两黄金!”
添翼不以为然的劝说道:“你管那么多干嘛?人家小夫妻俩感情好就行了,管他什么出身呢。”
非平一本正经的说:“添翼,你是正人君子,你整天呆在这种小地方,你见过的流氓恶棍也是有限的,世上的男人能坏成什么德行,你根本想都想不到。”
添翼在心里偷笑,暗地说,你就是最大一个流氓恶棍,我看见你就知道男人能坏成什么德行了。
非平颇为伤心的说:“我当她大哥都有二十年了,就因为我劝她不要太轻易相信男人,她竟然要拔剑砍我!二十年了啊,她认识那个姓周的才几天?真是女大不中留。”
添翼幸灾乐祸的想,你们家已经招了三个倒插门的女婿,恨不得生下来的孩子都跟着你们姓虞,老天开眼,一物降一物,你们家最宝贝的小姐到底还是得归外姓人,别以为虞家就有多么了不起。
非平只是紧锁双眉,一个劲儿的灌酒,看上去是真的为了秭山的事情而大伤脑筋。添翼第一次发现,像虞非平这样飞扬跋扈、呼风唤雨的人原来也有无能为力的苦恼,可见上天不会让一个人心想事成、无所不能。添翼也是做兄长的,他的小妹虽然论才论貌远不能跟虞小姐相提并论,但是她自幼听话懂事,安分守己,从来不需要父母兄长多操心,所以世上本来就没有十全十美的事。
添翼和非平那次交谈之后不到半年,他就听说秭山单枪匹马闯进鬼门关,把被土匪绑架的虞小姐解救出来,也替碧落江一带剿灭了一伙顽寇。从那往后,非平果然再也不说秭山的坏话了。
此刻,添翼看着面前那张柔美温婉的笑靥,不禁快乐而满足的想,举世无双的虞小姐就留给周秭山那样的人物去招惹吧,我可不想过那种惊天动地的生活,我只希望能够经常看到丁姑娘,能跟她在一起安安稳稳的说一些平平淡淡的话……
妩儿听说添翼和虞家人相熟之后,她已经彻底消除警惕,而把他看成“自己人”了,两个人又轻轻松松的说了很多话。添翼向她介绍奉阳当地的风土人情,又挑挑拣拣的讲了几件自己当差时遇到的故事。妩儿并不主动挑起话题,也几乎没有谈到她自己,但是她听得全神贯注,兴致勃勃,不时提出几个很聪明的问题,添翼更觉得跟她说话实在是一件令人心旷神怡的事情。
酒楼里来吃午饭的客人渐渐散去,添翼也意识到自己必须赶回衙门去继续处理公务,这一顿饭总算吃得收获匪浅,不但查明了一条很关键的线索,他觉得自己和丁姑娘之间的交情,似乎也有那么一点点进展。
添翼付过账,跟妩儿一起走出酒楼,来到大街上,他不太确定现在是不是应该主动提出送丁姑娘回家。他忽然想起自己跟非平开的玩笑,不由得感慨万分,原来周秭山果真一直都住在奉阳城里,现在只要跟踪丁姑娘就能找到他的详细住址,不知道虞大少爷还愿不愿意为了这条信息付银子呢?添翼笑着摇了摇头,他也看得出来,跟妩儿这样的姑娘打交道,千万不能急于求成,万一吓着她,她又会在那些曲里拐弯的小巷深处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决定就在此地和她分手,可是什么时候才能再一次见到她呢?还会有那么凑巧的机缘偶遇吗?她说过她就要和秭山一起离开奉阳了,他能想办法把她留下来吗?
添翼依依不舍的问:“丁姑娘,我以后还有机会再见到你吗?”
妩儿坦然的说:“我就要和大师兄一起去碧落江,也许……也许我会一直留在那里。”
添翼的心里渐渐飘起了雪花,他跟虞非平相交多年,但是他从来没去过碧落江,那里距离奉阳极为遥远,而且环境偏僻、地势险峻,几乎就是虞家统治的小王国。他不禁有点怨恨秭山,干嘛要把丁姑娘弄到那个地方去?添翼不顾一切的说:“丁姑娘,我在衙门里的差事每隔三天会有半天休息,不知道你愿不愿意让我带你看一看奉阳城里的风俗?”
妩儿心里十分感动,她想这些和大师兄有关的人都对她这么关心,这么热情,而且她也确实想亲眼见识见识添翼对她提起的那些好玩的地方,于是她羞涩的点了点头:“如果,不会太麻烦你……”
添翼长出了一口气:“那么我们就约好,三天之后,还在……”
添翼跟妩儿站在酒楼门口说话的时候,有两个人吆吆喝喝、追追赶赶的从他俩身边跑过,他起先并没有多留意,而是一门心思琢磨着怎样约妩儿下次见面,可是他无意中眼角一扫,却发现跑在后面的那个人手里高举着一件明晃晃的物事,好像是什么利刃。添翼顾不得把话说完,丢下妩儿就追了过去。
添翼跑出百八十步,只见街当中聚了一小撮人,最显眼的是一个壮汉,他双手叉腰,敞胸露怀,壮硕的肌肉表面油光可鉴,腰间别着一尺半长的剁骨刀,锋锐摄人的刀刃紧挨在光裸的肚皮上。添翼认得这是街口肉铺里的孙大屠,看起来他并没想要比划那把令人望而生畏的利器,添翼这才放下心来,他再向人堆里看去,三四个伙计打扮的年轻人正在对躺在地下的什么人拳打脚踢,他仔细一看,原来又是那根竹竿。竹竿已经团成竹圈,他埋着头,不躲也不叫,只是用双臂拼命护住怀里的什么东西,添翼就知道准是他又手脚不干不净,被当场抓了现行。添翼的火气顿时不打一处来,他抱着肩冷眼旁观,心想等你挨足了揍我再出头。
此时,妩儿也跟着跑过来,她鼓足全部勇气喊了一声:“别打了!”可是根本没有人理会她。她一咬牙,索性冲过去推开那几个伙计,伸开双臂护在竹竿身前。她怯生生的又说了一遍:“你们,你们别再打他了……”
伙计一见来的是个年轻姑娘,都尴尬的停住手脚,不知所措的看着老板。孙大屠撇着大嘴看了妩儿两眼,没好气的说:“小丫头,你跟他有什么关系!”
妩儿摇着头,轻柔的说:“没,没有关系,我不认识他。”
“哼,那我就劝你少管闲事!”
“你们,不应该这么打人。”
孙大屠又把妩儿仔细的打量一番:“姑娘,看得出来你心肠好,见不得别人受苦,不过有些人根本不值得同情!这个小子挨揍纯属是自找的!他从一大早上开始就在我的铺子门口转悠,我也看他可怜,就好心白送他一些下水和棒骨,他可倒好,不但一点都不领情,还趁我们没注意,把铺子里最好的一块里脊给顺走了!你说他是不是活该!”
妩儿壮着胆子继续分辩:“只是为了一块肉……”
孙大屠立刻大声打断她的话:“姑娘,你可别小瞧我!虽然我只是一个卖肉的,也有三分慈善心肠。今天我带人揍这个小子,不全是因为他偷我的东西。他年纪轻轻,手脚齐全,却整天游手好闲,偷鸡摸狗,要是不让他吃一顿大苦头,他这一辈子也走不上正路!我在他这个年纪,已经能独自一个人解一头整猪,看一天铺子了!哼!”他露出一副理直气壮、昂首挺胸的神态来,为自己感到十分自豪。
妩儿也明白孙大屠的话有理,她惭愧的低下头,不知再说些什么,就好像挨骂的人正是她自己一样。
孙大屠用脚尖戳了戳地下的人:“有这位姑娘替你求情,今天我就饶了你。以后你要是再敢在这条街上耍弄把戏,我就把你的前蹄卸下来!”他冲伙计点了点头,转身就走,正看见添翼,他一抱拳:“池老爷,今天就不劳动您的大驾,我自己教训他了!”添翼只是微微一笑。
竹竿本来已经起身坐在地上,偷偷听着妩儿跟孙大屠的对话,现在他一看伙计要过来抢他怀里那块肉,他立刻一翻身又趴到地上,像护住命根子一样紧紧搂住那块肉,不让任何人碰它,伙计又跟他撕打起来。
妩儿看得鼻子发酸,眼泪几乎掉下来,她走过去轻轻拉了拉孙大屠的衣服,低声问:“请问,这块肉值多少钱?我替他付钱……”
孙大屠的火气又被挑了起来:“多少钱也不卖!今天董老爷家办百日,早就跟我订好了,我特意宰了一头八百斤的大肥猪,这条里脊就是给酒宴预备的。他算什么东西,也配吃这么好的肉!”
妩儿默默的掏出一块银子递过去,足够买下大半头猪。
孙大屠一把抓过银子,恶狠狠的说:“小姑娘,你心眼太好,还不如把这些善心留给瘸了腿的野狗,有些人连狗都不如,你当心好心不得好报!”他说完,带着伙计回铺子去了。
眼看着周围的人都走光了,竹竿一窜身站起来,他先赶紧把那块肉拍干净,喜滋滋的抱在怀里,然后抬起头看看妩儿疼惜、悲哀的目光和添翼怒气冲冲的眼神,他反而抢先开口道:“怎么又是你们俩?”
添翼冷冷的说:“又碰上我了?你倒是有不少长进啊,以前还只是摸人家腰包,现在倒改成打家劫舍了,你的口味还挺刁!”
竹竿恬着厚脸皮说:“池老爷,今天这件事可不归你管。这块肉非偷非抢,是花钱买来的,来路光明正大。”
“花的是你自己的银子吗?还不赶快向丁姑娘道谢!还有,为上次的事情道歉!”
竹竿都没正眼瞧妩儿,他振振有辞的说:“我又没求着她帮我,是她自找的。”添翼气得直想再揍他一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