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蜗牛，小狗，雪人，橙子树》唐小山

7、第七章

　　李管家伸手就去怀里掏银子，却忽然间神色剧变，他又惊又怒，皱着眉头沉思了片刻，不由得骂了一句：“肯定是那个小叫化子干的！”他来不及解释，撂下锦盒，转身就走。
　　妩儿一直低着头，安安静静的在一旁耐心的等待，她想罗掌柜一定认出了其中的某一味药材，她心里十分快乐。此刻，妩儿却鬼使神差的跟在李管家身后跑出店门。他在门口犹豫了一下，便向着自己来时的道路追回去。妩儿却先向街里冷静的张望了一圈，她立刻就挑出了一个人。
　　那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个子足足要比妩儿高出一个头，尖嘴猴腮眯缝眼，他的胳膊、腿、脖子和腰几乎是一般粗细，堪称“盈盈一握”，他简直就像一个用整根毛竹雕刻出来的玩偶。他鞋帽齐全，衣衫周备，虽然补丁上不知又摞了多少个补丁，但是他从头到脚倒是干干净净。他正背着手，不慌不忙、兴味十足的挨个浏览街边的各个摊铺，全然不理会摊主嫌恶、鄙夷的目光。
　　妩儿悄稳迅速的来到那个少年身边，却不知道接下去应该怎样做，她只好轻轻扯住他的袖子。他气定神闲的回过头，毫无惊讶的冲着妩儿一咧嘴，露出两排参差不齐却洁白耀眼的牙齿，他阴阳怪调的说：“姑娘，你拉我干什么？”
　　妩儿低声说：“你，你拿了别人的东西，最好快点把它还给主人。”
　　“咦？光天化日之下，你可不能这么凭空诬蔑我的清白。”那个少年依然面不更色，嬉皮笑脸的说。
　　妩儿皱着眉头，不知如何是好，只是拉住他的袖子不肯松手。这时，李管家气喘吁吁的跑回来，远远的扯着嗓子喊：“他是小偷！别让他跑了！”那个少年这才有点慌，他挣脱妩儿的拉扯就想逃，她情急之下伸脚绊了他一跤，趁他还没有跌倒在地前又伸出双手牢牢抓住他的一只胳膊，李管家几乎在同时也赶到了，他一把揪住他，凶巴巴的说：“你这个臭贼，快把我的钱袋还给我！”
　　那少年顿时不再慌乱，他一梗脖子，理直气壮的说：“你冤枉好人！你凭什么认定是我偷了你的东西？”
　　“我走到街口的时候钱袋还好好的揣在身上，刚才在药铺门口被你撞了一下，我进店之后就发现钱袋不见了。这么一会儿功夫只有你走近过我，不是你偷的还会有谁？”
　　“我又不想撞你，是那个，那个挑馄饨担子的人从后面撞我！你要是不信，你搜！你搜！你看看我身上有没有你的东西！”那个少年双手拽着自己的衣服，反而一个劲的向前凑。
　　此刻，周围已经聚集了许多看客，李管家索性当真动手搜起来，那个少年也十分配合的伸着胳膊，转着圈，任凭他搜得干脆彻底。然而李管家在他身上摸索了半天，他那套破衣服罩在麻秆一样的身子上虽然极其宽绰，但是里面的确没有隐藏任何东西。
　　李管家略带尴尬的停住手，那个少年却来了情绪，忿忿不平的尖叫：“怎么样？没有吧！就是因为你穿得好，我穿得破，你就诬陷我是小偷！我穷，穷就一定要做偷鸡摸狗的事情吗？”他昂首挺胸的瞪着围观的人，那些百姓中也不乏家境惨淡的穷苦人，平日里也总受穿绸裹缎的有钱人的欺侮，他们见此情景，纷纷窃窃私语，倒是指责李管家无端欺人。
　　李管家十分恼火，坚持说：“药铺门口的人都看见你撞过我，你现在就跟我到衙门去，请刘大人断个是非清浊！”说着，他拉住少年的胳膊就向人群外挤去。
　　那个少年眼珠一转，又高声叫道：“还有她！还有她！你们俩一起从药铺里出来，她就站在你身边，为什么不是她偷的？虽然她穿得漂漂亮亮，长得文文静静，可是你见过哪个小偷把‘贼’字写在脸上的？肯定是她干的！你也得搜她！”
　　李管家吃了一惊，这才留意到站在一旁的妩儿，他隐约记得自己走进药铺的时候，这个女孩确实一直在旁边，而他抓住这个少年的时候，她似乎也和他在一起。李管家非常疑惑的盯着妩儿，可是他也知道自己不能当众搜这位年轻的姑娘，他毫不客气的说：“姑娘，你也跟我们一起去衙门走一趟！罗掌柜可以作证当时你也在我近旁！”
　　妩儿听到那位少年指控自己偷了钱袋，先是觉得十分意外，随后感到一阵愤怒，现在她稳住心情，柔声细语的说：“这位大叔，您先再看一看自己身上，也许您的钱袋并没有丢失，只是一时着急，没有找到而已。”
　　李管家当然绝不相信她的话，但他还是不耐烦的把手伸进怀里，却无比惊讶的掏出来一个精织细绣的钱袋，他立刻扒开袋子，恨不得探进头去好好点数几遍，然后他难以置信的看了看妩儿和少年，又看了看四周的人，连尴尬的神情也无暇显露。围观者中响起了一片嘲笑的叹息声，他们很快就各自散去，似乎还很惋惜这出戏雷大雨小，原来只不过是一个糊涂虫闹了一场误会。
　　李管家也没有向二人说一句道歉的话，他满腹疑虑的讪讪离去，只剩下妩儿和那个少年仍然留在原地。他目不转睛的盯着妩儿，眼神中混合着惊讶、怀疑、佩服、轻蔑和其它复杂的感情。
　　妩儿带着几分落寞，轻声说：“你不要再拿别人的东西了，那样不好。”
　　那少年空张了半天的嘴巴这才合上，他不屑一顾的嘟囔着：“哼！我就不相信你从来都没有动过别人的东西，只怕你的手脚比我还利索呢。”
　　妩儿心里一痛，她咬了咬嘴唇，还是温柔的说：“那是人家买药的钱，如果弄丢了，会耽搁他治病救人的。”
　　那个少年又龇牙咧嘴的笑起来，他刻薄恶毒的说：“那个老不死的买药才不是为了治病呢，他是想返老还童，然后多养几个像你这么年轻貌美的小姨娘……哎哟！”他的话还没说完，只觉得自己的耳朵被一只强壮有力的手恶狠狠的揪住，他滴溜溜的转了半个圈，与那只手的主人面面相对，他赶忙用两只皮包骨头的猴爪子抱住那只手腕，杀猪一般的叫唤起来：“哎哟，池老爷你轻一点，我的耳朵快要掉了！”
　　添翼毫不松劲，冷笑着看着他：“你又干什么坏事了，啊？还敢在这里胡说八道！”
　　“没有没有，我什么都没干，这次真的不赖我，是那个胖子自己弄错了，他还要无缘无故的诬陷我！”
　　“谁诬陷你了？你偷了别人的钱，眼看着自己跑不掉，就栽赃陷害给这位姑娘，你的花样可真是越来越多了！要不是这位姑娘好心，悄悄替你把钱还给主人，你今天还得再挨一顿板子！”
　　“你瞎说！根本就是她偷的！没有证人，没有证据，刘大人也不会凭空判我的罪过！”
　　“那么我算不算证人啊？我亲眼看见你趁这位姑娘扶你的时候把钱袋塞到她身上。”
　　那个少年立刻偃旗息鼓，他垂头丧气的说：“真倒霉，这都能被你看见！”
　　“我长这双眼睛，就是专门盯你们这种小毛贼用的！”
　　那个少年又鼓起精神，不甘心的说：“咦？今天不该你当班，你跑这来干嘛？”
　　“你以为我不当班，你就可以胡作非为了？你听好了，从今天开始，你给我老实点，要是再被我逮着一次，用不着带你回衙门，我当场就把你这两只猴爪子剁下来，拿去喂狗！记住没有？”
　　那个少年受惯了这样的恐吓，哪次也没成真，所以他一点也不害怕，只是笑嘻嘻的说：“那就下次见面再说呗。”他觉得被抓进衙门去的待遇要比被事主逮住的后果好得多。
　　添翼也明白他的小心思，照着他的屁股狠狠的踢了一脚：“滚远点！”那个少年一手捂着耳朵，一手捂着屁股，像一根矗立在风中的大竹竿一样晃晃悠悠的走了。

　　其实添翼什么都没看见。今天上午轮到他休息，他一大清早就来到云生巷里的桃源酒铺门口转悠，他也明白那位蓝衣少女没有理由这么快又来打酒，所以他只好漫无目的的到处瞎逛。云生巷两旁是偌大一片古旧的民宅，房屋鳞布，幽巷错综，住在那里的居民不算富裕，但都很踏实本分，算得上本城比较安宁的一块区域。添翼对城里所有有可能为非作歹的据点全都了如指掌，但是他没有办法熟悉每一家每一户平民百姓，所以他也猜不出自己要找的那两个人有可能住在哪里。
　　他在云生巷附近挨街挨巷的逛了一个上午，只发现了一件他以往从来不曾注意到的事情——在这个夏天里，年轻的女孩们不时兴穿蓝色的衣裙——虽然他觉得那种像湖水一样清淡的蓝色最能让被烈日炙得火辣辣的双眼感到凉爽、舒适。他只见过那个女孩两次，其实他也没有理由认定她再也不穿别的颜色的衣衫，但是他相信，当他再看到她的时候，她身上穿的一定还是蓝色的衣裳，只是不知道又换成什么花色、什么样式。
　　正当添翼断定自己这一上午劳而无功，打算回衙门去吃午饭的时候，他忽然看见秀岳街当中围聚的一大群人一哄而散，他带着职业习惯拉住一个路人询问那里发生了什么事，那个人也认出添翼来，就不添油不加醋的把实情陈述了一遍。他一听说事情涉及到一位年轻姑娘，心里就是一动，他知道城里的年轻姑娘多的是，可是他还是不由自主的相信命运这么快就会把自己再次带到那位蓝衣少女面前。
　　添翼谢过那位路人，便匆匆向事发地走去，当他看清依然站在原地的两个人时，心里就已经把事件的真相推测了八九不离十，他跟那位少年打过很多次交道了，他对蓝衣少女的了解却绝大多数是出于自己的想象，没想到这一次倒真被他猜中了。他开始更深的琢磨起来，她到底是什么人？她怎么会卷进这件事？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经过昨日秭山的一番劝解，妩儿已经原谅了添翼的无心之失，她便将这个人和那件事全部都抛到脑后去了，她并没有准备真的会再次遇到他，更何况，她现在一门心思只惦记着一件事情——替大师兄采买药材。当她突然发现添翼出现在自己面前时，顿时有些慌乱无措，她想走，可是又为那位少年担忧，不知道官差会如何惩罚他、处置他，所以她勉强留下来，准备在必要的时候证明他并没有偷别人的东西。她听了添翼的威胁，不由得感到心惊胆战，但她也明白，至少眼下，那位少年已经平安无事了，所以她低下头，匆忙离去。
　　添翼打发了那位少年，这对他来说已经是家常便饭了。等他再回过头来的时候，只看到一个渐渐远去的蓝色背影，他连忙大步追上前去：“姑娘，请你留步！”
　　妩儿一愣，乖乖的停住脚步，转过身，低着头轻声叫到：“池老爷。”
　　添翼尽量随和的笑着说：“这么巧，我们又见面了。”他随即感到这句开场白真是拙劣无比，庸俗不堪。他脸色微红，干脆实话直说：“昨天的事情，我并非成心所为，全都怪我技艺不精，出手鲁莽，无意之中冒犯了姑娘。池某特此向姑娘赔罪。”说罢，他果真一丝不苟的向妩儿行了一个大礼。
　　妩儿连忙摆手：“池老爷不必如此多礼，比武交手，难免偶有失误。我……我并没有生你的气。”她轻轻的展露出一个浅浅的微笑。
　　添翼感到心头高悬的一块巨石稳稳落地，却又隐隐有些失望，他原本指望她会怎么样？对他记恨在心，念念不忘？向他横眉立目，锋言冰语？现在看来，她是真的毫不介怀，也许那件事本来就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反而是他自己浮想联翩，枉寻烦恼，于是他沉闷的说：“姑娘大人大量，更让池某无地自容。不知姑娘可否赏在下一个做东的机会，让我以酒赔罪？”
　　妩儿惊讶得睁大了双眼，她的第一反应就是摇头拒绝，因为她觉得自己的确已经不再计较那件事了，并不需要对方如此郑重其事的破费赔礼，可是她看到添翼脸上的表情诚恳得几乎有些痛心疾首，她记起了秭山的话，倘若这位池老爷果真是一位正人君子的话，他一定会为自己的无礼举动感到负疚、惭愧，她想如果自己不肯答应他，他一定会这样一直愧疚下去。妩儿心软下来，她轻声说：“好吧。”
　　添翼又松了一口气：“前面不远有一家山水楼，是这条街上最大的酒楼，我们就去那里吧。”
　　妩儿满怀好奇，而且她的确走得饿了，她面带温柔的微笑轻轻点了点头。
　　山水楼富丽堂皇，颇负盛名，中午的生意尤其红火，店里的伙计跟添翼很熟悉，特意把他领到楼上一处略为安静的座位。他也没看菜单，直接点了此店最有特色的几道招牌菜。当他正要叫酒的时候，妩儿忽然怯生生的开口道：“池老爷，我……我不喝酒……”添翼莫名其妙的看着她，她满怀歉意的解释：“我以前没有喝过酒，所以……”添翼从来都不曾遇到过不喝酒、不会喝酒的人，不论是男是女，是老是少，更何况是像妩儿这样一个身负武功的年轻人，他十分不解，但也不想勉强她，所以他特地为她点了一壶头等的好茶。
　　妩儿心里想，既然他诚心请我，我也应该诚心吃，只要我心满意足的吃饱，他就不会再觉得有愧于我。所以她反而放松心情，坦然而自在的看着添翼，耐心的等着伙计上菜。
　　添翼被妩儿看得越来越窘迫，他平日里接触过很多女孩，他见过那种豪爽大度，刚一认识就跟你称兄道弟的女孩，也见过那种羞羞答答，扭扭捏捏得简直让人不耐烦的女孩，可是他从没见过哪个女孩像妩儿这样平静得如同一面湖水，湖水深处也许隐藏着许多世所罕见的珍宝，但是她不愿意把它们呈到水面上来供人观览。他知道自己又在胡思乱想，面前坐着的只是一个不善言辞的普通少女罢了。他忽然想到自己连她的姓名都不知道，连忙先做自我介绍：“在下姓池，草字添翼。现在在奉阳府刘大人手下听差。”
　　妩儿忍不住微笑着说：“这些我已经都知道了啊，在城里好像没有人不认识你。”
　　添翼也觉得自己说得挺荒唐，他不好意思的笑了笑，更加不好意思的问：“斗胆请问姑娘尊姓大名？”
　　“我？我姓……”
　　妩儿的话还没说完，已经被一阵猛烈的脚步声打断了，从楼梯口冲过来一个气喘吁吁的官差：“池老爷，可算找到你了，我在街上听人说你上这儿来了。”
　　添翼向妩儿介绍：“这一位是我的属下，罗笑。”
　　妩儿赶忙站起来，轻柔而恭敬的叫道：“罗老爷。”
　　罗笑连连摆手：“咱们只是跑腿打杂的，哪敢自称老爷。”然后他就俯在添翼耳边叽里咕噜的说了几句话。
　　添翼的脸上骤然挂上一层寒霜，苍白而冰冷，他立刻起身，向妩儿一抱拳：“实在抱歉，我有要事在身，必须立刻赶回府衙，恐怕这桌酒席……”
　　妩儿温柔的说：“公务要紧，池老爷你快点走吧。”
　　添翼满怀感激和歉意的向妩儿点了点头，抓过宝剑就走，当他走到楼梯口处，却又突然折回来：“……姑娘……”
　　“我姓丁。”妩儿依然淡淡的微笑着说。
　　“丁姑娘，三日之后，此时此地，请容我重治水酒，再向你补过今日失陪之罪。”他等不得看妩儿答应或者拒绝，就火速离去。

　　伙计一见添翼被罗笑匆忙叫走，就知道他们有公务，这种情形以前也发生过几次，他赶紧上楼招呼妩儿，她只是低着头不住的道歉，倒好像这场饭局被搅完全怪她的错一样。伙计并不介意，他说妩儿可以留下来一个人吃，反正掌柜的照例会把饭钱都记在池老爷名下，等到了月底一并计算，她虽然觉得肚子很饿，但还是满怀歉疚的说自己也得走了。
　　妩儿先是急急忙忙的赶回罗氏大药房，果然在那里买到了两味药材，她大受鼓舞，又向罗掌柜打听了城里面药铺的分布情况。她索性连午饭也顾不得吃，一鼓作气的继续寻访其它药铺，可是她一直走到天黑，这一天再也没有其它收获。
　　妩儿回到家里，晚饭已经准备好了，秭山还没有吃，他见到她平安回来，心里才偷偷的松了一口气，虽然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担心什么或者期盼什么。妩儿高高兴兴的把买到的药材拿给秭山看，然后又将这一天里遇到的事情无分巨细、真真切切的描述了一遍。
　　“这么说，你没有吃午饭，一整天来也没吃过别的东西？”秭山皱着眉头说。
　　妩儿立刻像犯了过错被长辈抓住的小孩一样，低下头去，底气不足的分辩着：“我不饿，我本来是打算……”
　　“不管怎么样，不吃午饭对身体很不好。帮我买药也不是多么要紧的事情，以后不许你再这样做了。”
　　“是。”
　　“好了，快吃晚饭吧。今天我让王妈妈准备的都是你喜欢吃的东西，你看看我记没记错？”在秭山的记忆里，他跟妩儿打过的交道有一大半都是在努力把她喂饱、裹暖和。
　　一直看着妩儿狼吞虎咽的吃饱喝足之后，秭山才提起其它话题：“看起来你那位池老爷为人还不错嘛。”
　　妩儿连连摇头：“他那么严厉，一点情面也不讲。他威胁那个男孩的时候，还有他听他的手下跟他说完话之后，你没见过他的表情有多可怕。”
　　秭山忍不住笑：“那些当官的人，三分靠能耐，七分靠吓唬。他们都得装出凶神恶煞的样子来，才能让坏人胆战心惊啊。”
　　妩儿依然半信半疑，她想大师兄的态度总是这么和善、轻松，他才用不着吓唬别人或者对谁真的很凶恶。
　　“那么三天之后你会不会去赴约？”
　　“我跟他说我不去了，可是他走得那么着急，可能根本就没听见我的话。”妩儿有点烦恼的说。
　　“那就去吧。反正你又没干过坏事，他也用不着对你凶狠残暴。”
　　“可是……”妩儿想自己和那位池老爷之间应该说的道歉的话、宽谅的话都说过了，他也尽到赔礼的诚意了，只是无奈被公事打断了酒席，她觉得自己没有理由再叨扰他破费更多，那样会显得自己小气、贪心。
　　“去吧。以后在外面闯荡，你多认识几个朋友总没有坏处。”
　　“是。”妩儿无奈的点了点头。
　　离开饭桌，秭山和妩儿一起回到她的房间，只见正中的桌子上赫然摆着一柄宝剑。
　　“归你了。你的眼光不错，这的确是一柄好剑。”秭山偏头看着妩儿，笑着说。
　　妩儿没敢去摸那柄剑，只是惊讶的盯着秭山，困惑的说：“它怎么会在这里？”
　　“我去杜家买的，我说过会把它带回来送给你。”秭山没提杜公子趁机把价钱翻番的事。
　　“大师兄，我不能要，这柄剑太贵重了。”妩儿知道自己的衣食住用完全仰赖于秭山的供给，这是眼下的无奈之举，除了这些最基本的生活必需之外，她从没要过额外的东西，她没有首饰，也不涂脂粉，她离开千山的时候，身上只有一套孝服，除了在山脚下买的一身现成衣裙之外，她的其它衣物都是买来布料自己缝制的。她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这柄价值几百两银子的宝剑。
　　秭山一直都明白妩儿的心意，他只想让她的吃穿充足、舒适，过得轻松、安全，他并不强迫她接受过于奢华的馈赠，他不为她买别的女孩都会拥有的首饰、脂粉，因为他觉得她现在这个样子就是最美的，还有另外一个原因就是——骊蛟身上从头到脚的首饰加在一起，若是给寻常的女孩戴上，她们只是走路都会觉得累得吃力，若是被寻常的男人瞧见，单是对着这些金银珠宝就会目眩神迷，骊蛟的镜奁里面那些水粉油膏的配制过程，只怕绝不比长生不老的仙丹更简易。可是这世上偏偏就会有这么一个女人，她无情的炫耀这些其他女人梦寐以求的珍宝，只是为了让自己将它们对比得黯然失色。在秭山心里，骊蛟是独一无二的，没有任何一个女人能跟她有丝毫相似之处。他记得自己和妩儿分别的那天，她穿的是一套显得过于成熟的蓝衣服，可是骊蛟的衣箱里只有红色，五百年来没有降过一滴雨的火炎山的颜色，所以他再为妩儿买的衣服和布料都像冰山顶峰的天池，拥有与烈焰截然相反的蓝色。
　　秭山轻轻驱散脑海中关于骊蛟的幻影，他叹了一口气：“妩儿，收下吧。我曾经欠你一盏海棠灯，只怕以后再也买不到了。这把剑就算是给你的补偿，这辈子我都不会再送给你其它礼物了，这下你安心了吧？”他笑着说出最后一句。
　　妩儿犹疑不决的走上前，小心翼翼的捧起那柄宝剑。它已经被擦拭一新，打磨锋利，泛着幽黯的深蓝色冷光，剑柄上系着靛青色的丝绦，剑身上镌着“赤心”二子，看字体，的确不算古远，顶多是前朝的遗物。妩儿的眼里泛着泪光，从她降临人世一直到现在，这是她所拥有的第一件财产——不是那种吃光就没了，穿过就旧了的物件，而是实实在在的，值得爱护和珍藏的财产，这也是她第一次感受到拥有一件属于自己的东西是什么感觉，她想这种感觉一辈子只要一次就够了，哪怕仅仅再多一次，自己也一定会不堪重负，难以承受。
　　秭山看出了她的心思，他却只能找出一句平淡的话语：“这把剑和你很相配。”

　　添翼和罗笑离开山水楼之后，并没有真的回往衙门，而是直接赶奔杜府。昨天夜里，杜公子那把五光十色的宝剑丢了，他的一位新娶回来不到一个月的爱妾死了。
　　杜公子昨日跟很多朋友一起吃酒，等他回到自己家里时，已经是后半夜了，他就在书房隔壁潦草睡下，他记得自己照例把宝剑扔在枕头右边的床上。他那位爱妾在后院独自居住一间房，外屋睡着好几位丫鬟婆子。杜公子一觉睡过了半晌午，天热得实在睡不下去了，他才烦躁的醒过来，他睁眼一看，枕边空空荡荡。他起先以为自己前夜喝多了，把宝剑胡乱丢到别处去了。正当他在自己昨晚经过的地方仔细寻找宝剑的时候，家人来回话，说小夫人一直没醒，不但把里屋的门插上了，就连窗子也关得严严实实的，他这才惊觉不祥。杜公子一脚踢开爱妾的房门，那位娇艳欲滴的佳人早就香消玉殒了，凶器就是插在她心口的那柄镶铢嵌玉的黄金匕首。杜公子好武，用来讨好美人的自然也不是寻常的簪钗钏镯，这位美人虽然于“武”一窍不通，却好歹认得匕首上的珍珠宝石，她当然爱不释手，就把利刃随随便便的摆在梳妆台上，时常拿在手里把玩，没想到就这么弄丢了一条如花似玉的少年性命。
　　杜公子立刻报了官，倒不是因为他真的指望官府能为他捉拿真凶，追回失物，他想既然出了人命，总得让官府知道，况且这个女孩娶自寻常百姓家，应该对她的父母有所交待。至于是何许人也竟然胆敢跑到他自家院落里头来行凶作恶，杜公子心中另有盘算。
　　有刘大人和池护卫在奉阳的这些年里，城中的大小案件比别处少了很多，命案也曾有过，大半是殴斗致死，偶尔也有老媪幼儿家仆死于虐待，来龙去脉无不一目了然。奉阳城里没住过武林高人，像杜公子这样的能耐就能在本地称“侠”了，因此世外的恩怨情仇也闹不到城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