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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四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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仲秋过后,秭山每天都在等妩儿,可是直到过了小半个月之后,他才看见妩儿清瘦的身影慢慢爬上矮坡。她既没有抱着要洗的衣服,也没有神色匆忙慌张,而是显出几分萧索。秭山立刻提着剑迎上去:“妩儿,你来了。”
“夫人说她有点累,要休息一会儿,要我直到晚饭前之都不要去打搅她。”妩儿的神态十分落寞,她并没有为自己得到了可以自由休息、玩乐的机会而感到高兴,她反倒觉得没有人需要她,而她也无事可做,因此心里非常难过。
秭山知道今日山上来了一位客人,和师父十分熟悉,师娘一上午都跟师父一起陪客人闲聊俗务,若是她觉得身体劳累也不奇怪,下午师父和客人切磋武功,自然不用师娘再陪着……他宁愿相信是自己想多了,连忙收回思绪。他蹲下身来,很认真的说:“这样正好,咱俩可以慢慢把话说清楚。妩儿,你想不想学武功?”妩儿睁大双眼,微微张着嘴,似乎还沉浸在无寄无托的悲伤心境里,不知道应该如何回答。秭山继续道:“练武功会很辛苦,也会很枯燥,但是学会功夫之后,你就能够保护自己,别人也不敢再欺负你。”
“可是……可是我只是一个……”妩儿犹豫的说。
“别担心,只要你愿意学,我先教你。”
妩儿咬着嘴唇想了很久,终于流露出罕见的坚定神情,她干脆而明确的说:“我愿意。”
秭山松了一口气,感到十分欣慰,最然他知道最后总能够命令妩儿听从自己的安排,但是他更希望她学会为她自己盘算主意,希望她心里多一些自重自爱的勇气。
当天时间充裕,秭山立刻就开始教妩儿最基本的入门功夫。当她按照他的指点伸胳膊伸腿摆开阵势之后,秭山才很惊讶的发现,妩儿不但心思敏捷,一点就通,而且她的身架十分适合习武,只是目前过于单薄,力量上有所亏欠,但是她手脚灵活稳当,倒比那些师弟们刚入门的时候强出不少,秭山更加有信心了。
两个人一直练到快开晚饭,因为妩儿终究身为下人,很难预定何时才能再得空闲,秭山便嘱咐她一有时间就来此找自己,又告诉她平时应该如何自行练习,妩儿一一记住,就匆忙赶回去服侍夫人用餐。
从那往后,妩儿每过十天半个月才有机会来找秭山偷学武功,然而每次都足有一两个时辰的空闲。只要张夫人说:“妩儿,你去吧。回来伺候晚饭。”她便明白,那意思不只是不需要她再在屋里忙活,而且是根本不允许她再出现在院子里。妩儿非常聪明,秭山说过的话,他只需略加解释,她就能听懂,而她只要听过一遍,便全都记在心里。她也十分用功,每日不管多忙多累,她都会早起一点,晚睡一些,在自己的屋子里偷偷练习。
每回妩儿来,她总是匆匆忙忙的赶到,立刻就开始专心致志的学习,直到时辰用尽,她才急三火四的跑回去,而秭山也恨不得在有限的时间内把自己所学所会的本领都教给她,因此两个人除了讲究武功之外,并没有机会多说闲话,但是秭山依然觉得这是他长大之后在山上度过的最快乐的时光。当妩儿接受秭山指点的时候,或者当她向他请教疑难的时候,她的神态总是热切而专注,当她发现自己也有才智和天赋可以利用、展现之后,她的性情也不再那么畏缩、慌乱。秭山喜欢看到妩儿宁静、沉稳的表情。
然而妩儿还是有她自己的心事,有一次,她终于忍不住对秭山说:“大少爷,我是不是……很惹人讨厌……”
秭山奇怪的看着她:“当然不是。难道你觉得我讨厌你吗?”
“可是为什么,夫人越来越不喜欢我呆在她身边?以前,就算是夫人小睡的时候,她也总要我在一旁守着,偶尔替她扇风、递水、添减衣物。可是现在,如果屋里的活都干完了,她就会把我赶走,好像她根本就不想看见我。她……她倒没有特别打我骂我,可是那样我就更不知道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才让她这样讨厌我。我怕……我害怕总有一天,她会嫌弃我,不要我,把我赶下山去……”妩儿说着,声音渐渐变得哽咽起来,她心里十分害怕自己再被赶到大街上去,被迫过起从前那种乞讨、偷窃的生活。
秭山当然明白其中的原因,但是他不能对妩儿明说,只是温和的安慰她:“你别担心,也许师娘只是看你平日干活辛苦,想要多给你一些休息时间。再说就算万一师娘不要你服侍她,我也可以求师父把你留在山上让你做别的事情,一定不会把你赶走。”
“大少爷,我……”妩儿感激涕零的望着秭山,再也说不下去了,她是真的想不出自己到底还有什么方式能够报答他带给她的安全和希望。
秭山平淡的一笑:“现在还不用想那么多,我们继续练功吧。”
虽然秭山当面传授妩儿武功的时间并不多,但是两个人都尽心尽力,即使是在寒冬腊月里,只要妩儿有空闲,他们依然授学不误。因此妩儿的成绩进展很快,到了转年春天,她已经将本门的基本功夫演练纯熟,秭山便开始传授她成套的剑术。秭山的宝剑对于妩儿的个头来说过于长大,她只能暂时以树枝代替兵刃来学习招式,但是秭山越发感觉妩儿天资聪颖,悟性极佳,她若是不学武功实在很是可惜。
暮春将尽,山上热得晚,这一日,阳光明媚,碧空如洗,微风习习,实在令人心旷神怡,然而秭山却愈渐心烦气躁,这样晴朗辽阔的天空让他更加渴望去大千世界闯荡见识一番,只是他始终没有想好应该如何安顿妩儿,又怎样向师父禀明。他心里乱,剑法也跟着乱起来,有一两次他险些将自己弄伤。秭山气得将宝剑扔到地上,一屁股坐下去,暗地里冲着自己发火。
忽然,秭山看到远远的走过来一个水蓝色的身影,他不由得愣住了。妩儿上山两年了,她的个头窜得很快,他又带她去买过一两次衣服,他为她挑的都是那种既结实又舒服,还方便她平常干活的样式,颜色莫不是桃红杏黄葱绿碧蓝,正适合天真活泼的年幼女孩。张掌门自然从来不过问这种琐事俗务,张夫人乐得自己省钱省心,她以为秭山是奉师命关照妩儿。以前妩儿每次来学武功,时间都很充裕,她总要换好便于活动的短衣窄裤。而这一次妩儿来得很晚,她身上的衣衫也不是秭山为她买的。那是一套很美的蓝色长裙,宽袖大摆,颜色淡得好像透过一层薄薄的云看到的秋日天空,轻软垂拂的质料也像被微风吹得没形没状的云朵,她迈着略显急促的灵巧步法更像云一般飘然而至。妩儿一直走到秭山面前,当他看清那张局促不安的稚气面孔的时候,他才相信眼前的女孩还是那个被自己花了五十两银子买来的讨饭丫头。
妩儿有点着慌的解释:“大少爷,夫人家里来人了,刚送走。我知道现在太晚,可是我已经很久没来了,所以还是……”
“你的衣服……”秭山就那么一直坐在地上看着妩儿,似乎没有听见她在说什么。
“这是前些日子夫人特地请人来给我做的,她吩咐我招呼客人的时候穿。今天我还没来得及回去换。”
秭山随随便便点了点头:“我上次教给你的剑法你练得怎么样了?”
“我已经……已经练熟了……”妩儿回答得很羞涩。
“好啊,那就练给我看看。”秭山说着把自己的宝剑递了过去,妩儿吃了一惊,没敢接,秭山笑着鼓励她:“没关系,你放松一点,不用太紧张,不会伤到人。”
“是。”妩儿小心翼翼的接过剑来,她退出很远,然后将秭山教给她的剑法从头至尾舞了一遍,其实剑身略嫌过长过重,那套衣裙本来也有几分碍事,可是妩儿轻松巧妙的就把这些困难一一化解,她的剑法流畅纯熟,连秭山也不由得暗暗称赞。
看着妩儿轻盈曼妙的身形,秭山不由得浮想联翩,他不知道妩儿长大之后会怎样。她能一辈子留在山上服侍师娘直到变成一个老妈子吗?未必,再过三五年,等她出落成人之后,想必师娘就容不下她了。那么她还是会被随随便便嫁到镇上哪户人家生儿育女去吧。她的武学天分这么好,却没有机会真正去做一个行走江湖的女侠,眼下只要她能靠这点功夫保住性命就不错了。
秭山还在胡思乱想,妩儿已经收住招式,忐忑的看着他:“大少爷,您看我……”
秭山站起身,走到她身旁:“很好,只是有几处动作还不够到位。你现在根基尚浅,应该把底子打得牢固一些,不要急于自行发挥。”妩儿便红着脸听从秭山纠正她的缺陷。
二人光顾着谈论武功,秭山本来就有点走神,他俩都没有留意到一伙人从远处飞速走来,直到一个惊雷般的声音在耳旁炸响:“师父,我所言非虚,大师兄果然在私传武功,而且还是教授给一个卑贱低贱的下等人!”
妩儿当场就把宝剑扔了,筛糠一般跪在地上,秭山把剑拾起来,收回剑鞘,看了看师父的脸色,只好也跪了下去。
“大师兄,你身为本门首席大弟子,莫非你忘记了门规中对于私自外泄本派武功是如何处罚的!”那一开口便声色俱厉的,正是二弟子姜元冲。
秭山确实忘了,当然他也曾经和其他师弟们一样,入门后的第一件事便是由师父教授门规,然后背到滚瓜烂熟。但是对秭山来说,一切规矩条框只不过是一些语言文字而已,他的所作所为从来都不是按照规矩行事,只要他认定自己用心良善,行为公正,便会毫不犹豫的去做,他从来也没有想到那些规矩中的惩罚会落到自己头上。秭山没说话,其实他心里也不是特别在乎,妩儿却已经吓得面如土色。
“偷学别派武功向来是武林中的大忌,偷学本门武功者,本派上下必当合力诛之!”元冲如凶神恶煞一般瞪着妩儿。
“别惊惊乍乍的,妩儿根本就不是武林中人,更不是别门别派的暗探,她本来就是咱们千山派的人,用得着处以极刑吗?”秭山毫无惧色的反驳。
“但是她只是一个奴婢、下人,不是本派弟子,大师兄你未经掌门允许便私自将先祖传下来的武功授于他人,也属于欺师叛门的行径,理当废除武功,永逐出门!”
秭山索性把心一横:“师父,求您收下妩儿为徒!”
所有人都大吃一惊,元冲当即厉声喝斥:“大师兄,你身犯门规,自身难保,还有颜面替这个贱人痴图妄想!”
秭山对二师弟出口不逊感到十分憎恶,也怒声道:“门规我背得没你熟,你告诉我门规里哪一条规定了师父不能收妩儿为徒?就是作奸犯科、十恶不赦之人还有改过自新的机会呢,妩儿行为清白,品性端正,怎么就做不得千山派的弟子!”
张掌门面沉似水,一直没有开口,从道理上讲,秭山的行为确实欠缺考虑,有失稳妥,其他弟子时常顽劣胡闹是不假,然而毕竟不曾公然违犯规矩,因此张掌门也就对他们容忍宽让了,然而秭山却是明白无误的违背了祖训,作为一派掌门人,实在难以包庇其咎。可是从感情上说,张掌门知道秭山一直对妩儿很关照,虽然想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将武功传授给服侍夫人的丫鬟,但他了解秭山的为人,相信他必定是出于善意,绝无歪心邪念。更何况,张掌门曾受人托孤,如果秭山真的犯下不可饶恕的罪过,他宁愿亲自代他接受惩罚,也不能有负友人嘱托。他沉思良久,终于说道:“秭山,你果真暗传妩儿武功?”
“是。”秭山老老实实的回答。
“今天是第一次吗?”其实他从妩儿的身法中早已看出他俩私传偷学已非三五日的功夫了。
“不是。从……去年仲秋至今,每月有三两次……”秭山忽然听到对面有人倒吸一口冷气,他飞快的转动眼珠,正好跟元冲惊愕、慌乱、阴险的目光直直对视,秭山心中顿时洞若观火,早先的怀疑终于得到证实,他更加恳切坚定的说:“师父,妩儿天分很好,学习很快,若能蒙您亲自指点,她必定能够有所成就!”元冲不再插话,而是在心里飞快的盘算什么。
张掌门看了妩儿一眼,见她低着头,几乎缩成一团,死命的含住眼泪,那样子十分可怜,他不由得心生悲悯,和蔼的说:“妩儿,起来,把秭山教过你的武功练给我看看。”
“是……”妩儿哆哆嗦嗦的说着,战战兢兢的立起身。
秭山把自己的宝剑递过去,同时送给她一个满含鼓励和安慰的微笑,低声说:“别怕,没事。”
妩儿颤颤巍巍的攥着剑,把刚才演示给秭山的剑法又舞了一遍,连他刚刚纠正过的缺陷也一一改正过来。虽然她心中忐忑惶恐,难免动作拘谨,但是张掌门也看得出来,妩儿身材绝佳,天资聪颖,实在是习武的好料子,而秭山想必见识准确,教授有方,也不枉他平日苦下许多功夫。
妩儿舞罢,抓着剑,惴惴不安的站在原地,张掌门让秭山也站起来,然后和善的问妩儿:“妩儿,你愿意跟我学武功吗?”
秭山赶忙推了她一下,妩儿扑通一声又跪了下去,磕磕巴巴的说:“愿……愿意……我一定会认……认真真的学……服侍夫人的差事,我也会一件不落的做……”
张掌门这才想起来妩儿是夫人的丫鬟,收她为徒之事也该过问夫人才对。他将一众弟子带回前厅,命人将夫人请出,向她讲明此事。张夫人还不知妩儿早已随秭山偷学半年有余,她只想山上这些弟子都大了,学成了,平日不用老爷费心太多,若是新收下一个小徒弟,必然会牵住老爷很多精力,况且妩儿去跟老爷学武功了,也就不会在房里碍手碍脚,更不用想着找什么借口打发她出去。夫人心里乐得求之不得,嘴上却矜持的说:“既然老爷看妩儿是好苗子,那就收下她做弟子吧。我屋里的事情也不是很多,只要她偶尔过来帮帮忙,我也就应付得过去了。”
妩儿慌忙说:“夫人,以前我做的事,以后一定还会照做不误,请夫人尽管吩咐……”
惟有元冲不好再说话,今日他听夫人说妩儿已经走了,可是想叫她来洗衣服的时候却发现哪里都找不到她,他无意中找到后山竟然瞥见秭山和妩儿正在练武,他便认为他们只是头一次私授偷学,连忙去禀告师父,以为这次足能让大师兄吃够了苦头,没想到结果却是师父将妩儿收做弟子。元冲心里当然一千个一万个不情愿跟这么一个出身卑贱的下等人身为同门,但是他一听说秭山与妩儿练武的时间,心底便着了慌,他不知道关于自己的事妩儿知道多少,又告诉过秭山多少,因此他一时也不敢妄作反对,只好噤声不言,一切等待事后再做商议。
当下,妩儿便向掌门夫妇行过拜师大礼,又叩过历代师祖牌位,并与诸位师兄见礼,她终于成为千山派的女弟子,秭山心中最后一块石头终于稳稳落地,这个结局比他预想的要好,妩儿做了名正言顺的弟子,不但武功会大有长进,足以保身,而且师父对她的关照也会更细致一些,就连她未来的人生,可供选择的道路也更多了。
当晚,秭山到书房找到师父,二话不说便倒身下跪:“师父,弟子想要……下山……”
张掌门并不太惊讶,他扶起秭山,和颜悦色的说:“还是为了白天的事吗?秭山,你和妩儿都是好孩子,为师并不怪罪你们。”
秭山已经下定决心,便直言不讳:“弟子并非为此。其实,弟子久已想要独自一人闯荡、见识一番,恳请师父恩准。”
张掌门更不惊讶了,他早已料有此日,便点着头长叹道:“不错,为师能教给你的你都已经尽数学去,以后的路,就该你自己走了。年轻人,有点建功立业的雄心总是好的,也不会让……”他的语调中饱含无尽的沧桑、关爱和疼惜。
秭山听了大吃一惊,他始终没有把自己看得跟山上其他弟子有什么分别,可是从师父这寥寥几句话里,他还是感受得到,在师父心里,自己从来就不止是一个普通弟子。他心中一热,鼻子有点发酸,立刻郑重的说:“师父,您的抚育、教养之恩,弟子没齿难忘。弟子必当行端走正,除恶扬善,决不会辜负师父的教诲和栽培,更不会辱没师门声誉!”
“好孩子,为师对你一百个放心。你出去走一走,随时再回山上来。”
师徒二人就这样依依不舍的道过别,秭山回去收拾好一个小包裹,又来到妩儿房外,轻轻敲敲窗户,把她叫出来。
“妩儿,我要走了。”
妩儿一看秭山的装扮,不由得大吃一惊:“大少爷,您要去那儿?”
秭山一笑:“丁师妹,应该改口了,以后再看见我可要叫大师兄了。”妩儿立刻满脸羞红,不知所措。秭山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这个,我早就想还给你了。”妩儿接过来一看,原来是当日在营城签下的那张卖身契。“那个混蛋跟你非亲非故,他根本就没有资格卖你,这份契约只不过是废纸一张。不过你可以好好留着,从今以后,你就是一个自由人了,你的命运只属于你自己。”妩儿热泪盈眶的捧着这张卖身契,说不出话来。“还有这个,留给你。我下山去之后,也没人再疼你了。”妩儿一见是张银票,连忙缩回手去,秭山却抓过她的手将银票塞进她手里,故作严厉的说:“凡是我给你的东西,不许你不要!”妩儿只得收下来。“以后,你自己照顾自己吧。妩儿,你一定要记住,这个世上没有什么人天生就可以欺负你、支使你。你要学好武功,好好保护自己,不要让任何人瞧不起你!”秭山一直盯着妩儿,直到她慢慢点了点头,他才放下心来。
最后,秭山一抱拳:“丁师妹,后会有期!”随后,他便连夜下山,从此自由自在的行走江湖,闯荡自己的人生。
那一年,妩儿十三岁,秭山十八岁。
当妩儿和秭山再次见面时,六载光阴已经转瞬即逝。
这六年来,秭山独自一人走南闯北,他会过不少对手,结下许多朋友,行了无数侠义之举,为自己赢得一番响当当的名号。他一次也没有再回过千山,几乎连一封书信也不曾写过,然而不时会有关于爱徒的消息传到张掌门耳中,令他感到欣慰、自豪,并自觉无愧于友人托付。
妩儿自从拜师之后,一如秭山当初那样,她奋发努力,勤学苦练,尽管她入门已晚,且身为弱质,然而六年过后,她的能耐已经不在诸位师兄之下。张掌门见妩儿聪敏好学,性情纯朴,对她十分喜爱,在武功之外,又教她读书识字,通情明理,以及诗画琴棋诸般巧艺,待她如同亲生儿女一般。妩儿服侍起张夫人来,依然尽心尽力、任劳任怨,一时半刻也不敢有所松懈,她挨过打,忍过骂,受过许多侮辱和虐待,并且果然随着她渐渐长大成人,张夫人待她越发刻薄狠毒,但是即使当妩儿学成武功、身负绝艺之后,她也不曾有过丝毫抵挡和反抗,她默默的忍受着师娘对她的暴行,她认为这是自己能够报答师父恩情的唯一方式。妩儿几乎没有再听到秭山的消息,但是她一天也没有忘掉这个人,她并非用那种浪漫、暧昧的方式思念他,她只是牢牢记住他最后对自己说过的话,并且一年比一年更加领悟到那些话的含义,在她依然温柔、驯顺的外表之下,她始终在努力学习如何珍惜自己的尊严,怎样主宰自己的命运。
六年之后,张掌门染病不治,临终前,他依照本门的惯例,将掌门之位传于山上年岁最长、武功最高的二弟子姜元冲,其他弟子当然不敢争辩,张掌门虽然还有几位师弟,然而他们各有家业,并不以此为重,也无异议。因此,当秭山突然现身千山巅峰之时,元冲心中早有戒备,如临大敌。他迎面拦住秭山,四位师叔站在他左右,各位师弟整整齐齐列立在他身后,他仪态庄严的说:“大师兄,好久不见,别来无恙?”
秭山早就不是那个连吵架都找不着狠词的青涩少年,他一见这个架势,心底早就一清二楚,他冷笑一声,没答话。
“大师兄,当年你身犯门规,不辞而别,数年来音讯皆无,今日为何突然登临敝山?”元冲问得咄咄逼人。
秭山却毫不急火:“什么‘敝山’,当初我是学成出师,自愿下山,又不是被师父逐出师门,我愿意什么时候回来就什么时候回来。”
“为何偏巧师父刚一过世,你就回来了?”
“师父待我有教养之恩,情同生父,不知为何师父病重之时,我没有接到丝毫消息。如今既然师父已然仙游,我当然要到他老人家灵前一拜。”秭山说完,再也不理眼前那一大队人,径自走向灵堂。
秭山来到师父灵前,倒地便拜,虽然他与张掌门感情深厚,然而他对生死看得极淡,他也知道师父绝不是那种眷生畏死之人,因此他心中并不太过悲痛。秭山行完礼,刚要起身,就听到身后响起阵阵错杂的脚步声,除了随后赶到的元冲诸人,又从侧室走出两位白衣女子。那个哭天抢地、几欲昏厥的妇人便是张夫人,而那位面上泪痕隐隐、悲哀淡淡的少女,正是妩儿。秭山循着哭声望过去,他一眼就看出来,在山上所有人里面,包括自己和张夫人都在内,却只有妩儿才是唯一一个为张掌门过世而感到真正伤心的人。
秭山在心里浅浅的叹息一声,他转过身,直面元冲,带着一丝挑衅的微笑:“二师弟,你猜得不错,我这次上山来,的确有两个目的。拜祭师父只是其中之一。”
“你还想干什么!”元冲立刻严阵以待,就连门下众人也顿时身心紧张起来,以为一场同门相残,争夺掌门之位的大戏就要开演了。
秭山却轻轻松松的一笑:“我还要带走一个人!”说着,他大步走到妩儿面前:“妩儿,你是愿意离开这里,还是愿意继续留在山上?”
张夫人一直哭得浑身颤抖,四肢无力,妩儿始终忙着搀扶她,劝慰她,虽然妩儿知道秭山来了,却几乎没有精力去想他,现在突然听见他这样问,她吃了一惊,犹豫的说:“可是,我没有别的地方可以去……”
“别担心,只要你不想再呆在山上,你就跟我走,我供你吃,供你穿,供你住,养活你一辈子!”
妩儿立刻满脸飞红,她没有说话,秭山却从她的眼中看出了答案。他转过身,向元冲冷笑一声:“姜掌门,我要带丁师妹走了。”
元冲几乎是怒吼道:“不行!你不能带她走!丁师妹是千山派弟子,你不能随随便便……”
“哦,是吗?看来这几年里门规被我忘得更加干净了。那就请姜掌门明示,千山派门规哪一条里写着掌门可以无端阻止本派弟子离山!”秭山从容不迫的说。
“丁师妹她……她不是普通弟子,她是师父花钱买的丫头,你不是她的主人,你没有权利处置她!”其实,张掌门刚一过世,张夫人和姜元冲便商议要如何将妩儿灭口,只因如今她已经身手不凡,难以轻易害她,况且几位师叔随即来到山上,又不能让他们看出破绽,因此那二人迟迟未能得到合适的下手机会,如今眼见秭山就要带妩儿离去,元冲必要千方百计阻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