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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第五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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秭山和骊蛟四目相对,会心一笑。他们俩丝毫也不掩饰自己对对方人才的赞赏之情,却又为彼此先在那样一种狼狈潦倒的场合下相识而感到十分有趣。
骊蛟从小就被梁家人当做自家儿女一样看待。如今,主人们对秭山也分外热情,因为他们都知道铭岳生性腼腆,难得结交朋友,更不曾将朋友请到家来。况且秭山形容秀美,言行有礼,本来就是一位极为讨人喜欢的少年,故此梁家人很快就与他亲熟起来。
一顿饭过后,诸人对秭山印象更佳。他从不抢言抢行,更不主动炫耀,但是他谈吐有致,举止自如,明显受过多年良好教养,不但招人疼爱,更值得敬重。梁家人很高兴铭岳有幸结识这样一位朋友,都叫他把秭山留下来多住些日子。
那一晚,骊蛟睡得十分香甜,她有生以来从不曾像今日这般感受到如此纯净的快乐。她只觉得心境宽畅,希冀盎然,就好像自己正站在能够俯瞰整个平原的最高峰顶,欣赏旭日冉冉东升……
此后数日,梁家上下齐力操办老夫人的寿辰,忙得不亦乐乎。这三位少年都是梁家的客,不需要管事,因此骊蛟和铭岳整日领着秭山东游西逛,让他尽情领略碧落江两岸的风光和民俗。
铭岳与秭山重逢不久,他就发现秭山的为人并不像他起初以为的那样沉默,清高,却相反,秭山的性情非常开朗,活泼,他爱玩,爱笑,他谈吐机智,很会逗趣。铭岳本来担心自己笨嘴拙舌,做不好主人,幸好骊蛟的在场帮了他这个大忙,对本地的风物,骊蛟比铭岳更加熟悉,她也更能言善道。骊蛟原本擅长交际,又与秭山一见如故,言语投机,因而三人在一起从不会尴尬,冷场。最妙的是,秭山像骊蛟一样热情周到,善解人意,他对铭岳的羞怯天性十分体谅,又能将自己刻意的宽容和谦让溶化于无形之间,令铭岳时刻感到轻松,自如。见到秭山和骊蛟初一结识就能如此真诚,愉悦的善待对方,铭岳觉得既欣赏,又羡慕。
短短几日相处,三个人都感觉自己经历了人生中最美好的时光。铭岳平生第一次燃起主动与人交往的希望,他想,走出门去结识朋友,再把朋友请回家来,也不是那么艰难,可怕的事情。秭山早就与山上那些师弟们志不同,道不合,无话可说,数年间他只能独来独往,如今他终于可以酣畅淋漓的享受清新的空气。骊蛟说不出缘由,她就是觉得自己很快乐,甚至在睡梦中,她的脸上都洋溢着甜美的微笑。
终于到了寿筵正日,三位少年不能再外出游玩,他们一大早就在前院会合,商量今天要做些什么。大门口忽然传来一阵喧嚷,铭岳抬头一看,便道:“骊蛟,你大哥来了。”
果然,正是非平带着两个弟弟,亲自押着一车贺礼,代表虞家前来向梁老夫人正式拜寿。虞非平算是此日最显赫的客人,他还没进门,在场的主人、客人、下人,统统笑脸相陪,迎上前去。
直到看见大哥的这一刻,骊蛟才猛然记起自己为什么早早就跑到梁家来住,各种各样剪不断,理还乱,想不通,忘不掉的烦恼和疑问,一瞬间重又一齐涌上她的心头。可是骊蛟忽然发觉自己再也不在乎那些事了,所有那些和非平有关的苦恼,所有非平犯下的罪过,她都可以原谅,都可以释怀。不过,骊蛟还是很想跟大哥斗斗气。
所以正当铭岳刚要上前向非平施礼问好,骊蛟一把拉住他:“哼,不用搭理他,我们自己去玩。”说着,她另一只手拉起秭山,大摇大摆从非平旁边擦身而过,看也不看他一眼,径直走出门去。
铭岳立刻满脸通红,他觉得这样做很没有礼貌。秭山却以为无所谓,他想,也许这家人就是这么个礼数。
非平只好假装没看见,继续敷衍其他人。他心里却不满意的嘀咕,这个死丫头,别人家就这么好住吗?玩疯了,都不记得自己姓什么了!
直到去往上房的路上,非平才忽然想到什么,他低声问身旁的二弟:“哎,铭岳旁边那个小子是谁啊,我怎么从来没见过他?”
虞家的二少爷当然也不知道。
非平很快就弄清楚秭山是何许人也,他从周围人口中听说,铭岳千里迢迢请来的客人是一位非常讨人喜欢的少年。虽然非平也对铭岳竟然能交到朋友这件事感到十足的惊讶和好奇,可是他本能的意识到自己决不会像其他人那么喜欢秭山,也许只是因为这个小子在本来应该表现得诚惶诚恐的时刻却流露出一脸满不在乎的神情?不过这怎么能怪罪秭山呢,他初来乍到,当然还没来得及领会,在这片平原上,“虞非平”三个字意味着什么。
非平给秭山留下的最初印象却要深刻得多。那一天,骊蛟三人并没往远处走,他们只是在门口转了一圈就又回到主人家。
非平首先到上房,他一丝不苟的遵循着晚辈的身份,结结实实的向老寿星行了全套大礼,喜得老人家合不拢嘴。然后,他双手呈上礼单,又亲自将几样特别的礼物奉给老夫人过目。这些礼物不但价值连城,珍稀罕见,而且新巧别致,独出心裁,令在座诸人耳目一新,忍不住连声称绝。
礼节尽致,外人退下,老夫人叫非平坐到自己身边,余下的便都是亲熟故友之间诉说家常。长辈当然要过问非平的家务,他十分坦然,将新婚夫人的种种好处夸奖一番。听者既赞叹,又艳羡,就连骊蛟也不再会被这些话刺痛心扉。
当非平来到外厅与其他主人、客人会面时,更是所到之处皆起波澜。似乎所有人都以能跟他说上几句话,甚至仅仅能见到他一面为荣,为幸。而非平也足能八面玲珑,周旋自如,不令任何一人自感受到冷落和漠视。
骊蛟和铭岳对非平这套手腕早已熟视无睹,不以为意,秭山却不时在心底偷偷撇嘴。他想,这个家伙干嘛非得闹出这么大动静来啊,他就不能消停片刻吗?到底是人家老太太做寿,还是你加官进爵,甚至登基坐殿呐!
铭岳终于找到机会正式介绍秭山和非平彼此相识:“大哥,这是我的朋友,周秭山,他从山外来。秭山,这一位就是虞家的大少爷,他是骊蛟的堂兄。”
秭山立即躬身施礼:“虞大少爷。”
从秭山的动作,神态,直到语气,无不显得毕恭毕敬,诚心诚意,可是非平心里偏偏有一股难以言状的不痛快。非平将秭山从头到脚仔细打量一圈,立刻就将他的样貌,人才,甚至品性瞧了个大致不差。一抹冷嘲热讽的笑意刚刚浮上非平的嘴角,他立时瞥见站在秭山身后的骊蛟正用堪称穷凶极恶的目光瞪视自己,非平连忙将原本打算说出口的话咽回肚去。他只是亲切的拍了拍秭山的肩膀,随和的笑着说:“不错,不错。铭岳,你的朋友很好。”
铭岳悄悄松下一口气,他一直担心非平会因为早上没打招呼的事而嫌怪秭山不识礼。
其实骊蛟相信,无论非平使出多么尖酸刻薄的手段,秭山都有能力四两拨千斤,毫不吃亏的回敬过去。可是她担心,倘若非平对秭山流露出丝毫不满,即会令铭岳的自尊大受打击。
幸好非平一赴过寿筵就告辞离去,甚至连一晚也没住。非平和秭山再也无须彼此看着不顺眼了。
骊蛟和秭山又在梁家多住了几天,除了四处观光,他们也在屋里陪长辈说话。三个青春洋溢的少年令家中充满蓬勃朝气,梁家人越发将秭山当作自家儿女一般疼爱。
终于到了铭岳必须回家的日子,他的父母虽然允许他独自外出,却将往返期限规定得十分严格。铭岳对两位朋友和碧落江的生活恋恋不舍,在楚家,虽然也有一些同龄亲友与他来往,然而他们对铭岳羞赧,内敛的性格不是挖苦,戏弄,就是粗鲁,催促,他真希望自己能够永远跟秭山和骊蛟在一起。铭岳知道自己每次来这里总能见到骊蛟,他却不知道下次再与秭山相会将是何年何月。秭山没说过自己的家乡住处,铭岳也不好意思开口问,他更不好意思再邀请秭山到楚家去。铭岳只是将楚家的地址告诉秭山,请他有机会路过时顺便过去看一眼,秭山很爽快的答应下来。
骊蛟却将自己对秭山的留恋表达得干脆明了。她直接说:“秭山,如果你没有别的急事,到我家去住几天吧,过了江就是。我带你认识我的家人,还可以领你去江那边转一转。”
秭山确实没有别的急事,甚至也没有不着急的事,于是他也答应了。
虞家人已经听闻铭岳请来一位朋友,此人一表人才,知书达理。这些话都是二少爷说的,非平则谨慎的保留自己的意见。因此秭山做客虞家,也受到热情招待。长辈们都以为,图新鲜,爱热闹,原本就是年轻人的天性,何况虞家人多事多,常年客来客往,因此他们不必特别关注秭山。
从此,骊蛟和秭山早出晚归,形影不离。非平知道妹妹以前从不曾与哪个青年男子单独相处,更不曾像这样整日整日呆在一起,所以他格外留意这两个人的行踪。
非平没费多大气力就探清了骊蛟和秭山的所作所为,的确始终只有他们俩在一处,或骑马,或乘船,或沿江,或登山。可是他们从不避讳他人的目光,每天都有许多人亲眼见到二人的身影,也和他们随意的打过招呼,骊蛟还带秭山去拜访沿途住家,让他亲身感受本地民俗。平原上的人家都对虞四小姐十分熟悉,秭山虽然是生客,然而他落落大方,性情平和,见过他的人往往不由自主对他生出亲近之感。
本地居民都是世代定居于此的老住户,甚至很少搬家,相互之间莫不了如指掌,因此偶尔到来的外人便分外引人注目。渐渐的,越来越多的人耳闻目睹了这位与四小姐同行同止的少年,不过都说他样貌周正,聪明识礼而已,并没有什么非议。非平稍微放下心来,可是他对秭山的戒备之意却仍然不能完全消除。
某日清晨,非平刚起床,烟织正吩咐下人准备早饭。忽然有个女孩慌慌张张闯进来,她脸上还藏着几分偷偷摸摸的神色。非平认出这是骊蛟身旁的丫鬟,他不由得心头一动。
那个女孩顾不上行礼,急忙说:“大少爷,四小姐不在房里。她的……她的床铺没人睡过……”这个女孩非常聪明,不管她心里想到什么,她一发现小姐彻夜未归,便知道最好先来告知大少爷。
“她昨天没说过自己要去哪里?”非平明知这是白问。骊蛟一向很懂事,她偶尔在山上过夜,或者远行途中必需借宿,有时也会半夜启程出门,但是她即使不告诉自己的父母兄长,也一定会事先嘱咐贴身的丫鬟,以免家人问起,为她担心。
那个女孩战战兢兢的摇了摇头。
非平立刻起身:“你先回去,尽量不要让其他人发现四小姐不在。”他把那个丫鬟打发走,便径直去了客房。果然,秭山的屋里空无一人,他的枕衾同样整整齐齐,没人动过。
非平恶狠狠冷笑一声,周秭山这个小子果然不是什么好东西,在主人家做客才几天,就做下这种卑鄙无耻的勾当,看我怎么收拾他!非平没有惊动长辈和其余家人,他拉上自己的马就出门了。
非平来到离家最近的渡头,只见大小船只俱在,这说明那两个人没有走水路。他谅他们俩也不敢出山,无非就是躲到山林里去偷玩他自己曾经耍弄过的把戏而已。非平拨转马头,向骊蛟自己那座猎人棚屋奔去。
非平还没跑出二里地,他忽然发现远方现出两个骑在马上的人影。那二人溜溜达达,自由自在,好像还在热切的讨论什么。非平沉着脸,压住火气,催马迎上前去。
骊蛟见了大哥,虽然有点惊讶,但是她坦然的招呼道:“咦,你这么早就出门啊!”她再定睛一看,却见非平衣着随便,双手空空,既不像要进山,也不像去拜客,她心里就领悟几分。
非平没管骊蛟,而是直勾勾的盯住秭山,他的眼中简直杀气腾腾:“这么早,你们到哪儿去了?”这声音能将六月天的江水直接冻成冰河。
秭山淡淡一笑,刚要开口作答,骊蛟已经被大哥的态度激怒了,她一带马拦到秭山身前,如同两军对垒一般与非平相峙,她用同样冷酷的声音回答:“我带秭山去山上看日出了。”
非平一愣,他知道骊蛟从来不说假话,可他依然阴沉沉的问:“就只是看看日出吗?”
“那你以为我们干什么去了?是偷情,还是私奔?”
非平又一愣,他想,太放肆了,怎么能在外人面前说这种话!
骊蛟毫不留情,继续嘲笑大哥:“你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和秭山才不会做那种见不得人的下流行径,我要光明正大的嫁给他!”
非平被惊得当场瞠目结舌,他慢慢转向秭山,几乎忘了开口问:“这话是你说的?”
秭山仍然用云淡风轻的微笑回应非平,他心想,我可没说过这种话,不过……反正我不必否认就是。
骊蛟不再理睬非平,她回头招呼秭山:“咱们快回家换衣服。吃过早饭,我带你去江里捉鱼。”
秭山路过非平身旁时,行了一个既像告辞,又像道歉的浅礼。
非平怒气冲冲回到家里,骊蛟和秭山早就没影了。幸好还没有人对他俩的行踪起疑心,他们似乎也不曾大肆宣扬要“拜堂成亲”那套话。总之,一切如常。非平希望那些话只是骊蛟在跟自己赌气,他想,姓周那个小子最好不要抓住这个把柄趁火打劫,否则的话……
非平匆忙吃过早饭,换好衣服,还有一大摊子事务等候他前去处理。烟织一边替他整理衣带,一边安慰他:“你不用为骊蛟担心。她很聪明,一定能做好她自己的事。”
非平勉强露出笑容,让烟织放心,他心里却想,我怎么可能不担心,这个小丫头就是聪明过头了,难保不为聪明所误!
当天晚上,当非平走进骊蛟房间的时候,她刚刚沐浴完毕。她坐在梳妆台前,全身只裹了一袭轻软的单衣,湿漉漉的乌发披在肩头,屋内萦绕着令人心醉神迷的异香。
骊蛟一听见门外传来脚步声,立刻兴高采烈的转过身,等她看清来人的面容,却微微皱起眉,扭回头继续梳理青丝。
非平冷笑一声:“怎么,看见我,你很失望吗?你以为来的是谁?还是你早就跟什么人约好了,在这里等他?”
骊蛟不屑一顾的说:“你又在以己度人了!”
“你听好了,如果姓周那个小子胆敢在这个时辰迈进你房门半步,我就……”
“你就怎么样,啊?”骊蛟骤然起身,毫不畏惧的瞪着大哥:“你自己就可以在这个时辰进我的屋子吗?你我之间就不需要讲究男女之防吗?至清和至澄都不敢这么随随便便的出入我的房间!”
非平的语气不那么强硬了,他沉闷的说:“我有话要对你说。”
“有什么话可以白天说。”
“你从早到晚都跟那个臭小子……”
“人家有名有姓,你却这么不懂礼数,亏你还读过圣人之书!”
非平强忍怒火:“你一整天都跟周秭山呆在一起,让我怎么和你说话!”
“那就当着他的面说啊。”
“不行!这些话,我只想跟你一个人说!”
骊蛟先将湿发随意绾成一个结,便在几案旁坐下,她给自己倒了一杯清茶,一饮而尽。然后,骊蛟抬起头,挑衅的盯着非平:“你要说什么!”
非平的语调也平缓下来:“这一次,你和周秭山之间的事情,你是认真的吗?”
骊蛟傲慢的冷笑着:“难道以前,曾经有哪一次,我‘不认真的’做过什么事吗?”
“你明白我是什么意思,你心里对周秭山,有特别的好感吗?”
“对!”骊蛟回答得干脆利落。
非平并不感到意外,他只是耐心的问:“为什么?你和他相识才几天?你对他的了解有多少?他身上有什么吸引你的优点?”
“不错,我认识秭山没几天,我对他也不了解,可我就是喜欢他,只是因为,我觉得他——”一抹狡黠的目光在骊蛟的双眸中一闪即逝,速度快得就连非平都没能及时察觉:“——像你!”
“像我?”非平有点惊讶。就像混迹于燕雀群中的两只鸿鹄很容易便能彼此辨认,或者像纠缠于云雾中的两座高峰遥遥相望,其实非平远比其他人更善于赏识秭山的人才,可是他不乐意听人家说秭山和自己有什么相像之处,因为他觉得自己是独一无二的。
“或者说,他像十年前的你——”骊蛟莞尔一笑:“——那个时候,你还不像现在这么阴沉!”
“我?阴沉?”非平更加惊讶。
“照照镜子去吧!除了礼辞客套,虚与委蛇之外,你有多久没有痛痛快快大笑一场了?看你整天沉着脸,都快变成判官了!”
非平哭笑不得:“骊蛟,我早就不是小孩子了,哪能一直跟你们在一起说笑玩乐?我有我的责任和担当,家里家外这么多人,这么多事,都需要我来照管,这可不是只靠说两句俏皮话就能处置妥当。真没想到,原来在你心里,我已经沦落为一个‘阴沉’的形象……”非平摇头叹气,颇觉几分伤心。
骊蛟似乎并没有认真听大哥解释,她款款起身:“一看见秭山,我就会想起以前的你。既然,我不能得到你,那么,我总可以找一个跟你相像的男人来代替吧。”她带着若有若无的微笑从非平身旁擦过,背对着他,不让他发现自己脸上的紧张表情。
“你说什么!”这下,非平的脸色可是真正“阴沉”下来。
“难道你就从来都没有想过,如果你不是你爹亲生的,或者我不是我爹亲生的,那样该有多好,我们就不再是兄妹,而是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男人和女人,我们就可以随便做任何我们喜欢做的事。只可惜,你娘和我娘都是最守规矩的妇道,她们不会做出那种伤风败俗的丑事。所以,只好由你和我来承受痛苦。”骊蛟停顿一下,不知道是为了更好的给非平以更沉重的打击,还是为了让她自己能够稍微喘息片刻,只听她继续道:“你从来风流自在,不拘礼法,为什么突然要娶妻成家?那是因为你发现,我已经长大成年,已经有资格诱惑你。你故意挑选那样一位乏善可陈的妻子,只是因为你不敢让跟你最亲近的女人和我有任何相似之处,你害怕她会引起某些你没有勇气面对的联想!我比你勇敢得多,我就是要找一个能够让我时时刻刻想到你的男人!”
“说这些话,你是真心的,还是开玩笑?”非平的声音刻板得没有一丝生命的迹象,他不由自主的紧紧握住拳头。他想,只要骊蛟敢说一个“真”字,他肯定会立刻就毫不留情的揍她一顿,十岁的小女孩不懂事尚且有情可原,如果十八岁的大姑娘还是满脑子这些混帐念头,那……非平简直不敢想下去。
骊蛟屏住呼吸,缓缓走回非平面前,她毫不怯懦的直视他的双眼,直把非平盯得额头冒汗,心里发毛,手心冰凉。这时,骊蛟的发结已经随着她的走动而松散开来,半干的长发垂落至腰际,衬出她玲珑袅娜的身段,虽然她此刻的脸庞如同面具一般毫无表情,叫人完全看不透她心中所想,然而她精巧的五官天然便蕴含着生意盎然的青春活力。非平情不自禁的想到,骊蛟的确不再是小姑娘了,她已经长成一个充满诱惑力的,成熟的小女人,可是天地良心,我从来都没有……
正当非平已经感受到真切的恐慌和绝望,并且开始躲避骊蛟灼人的目光之时,骊蛟却再也撑不住了。她“扑哧”一声笑出来,笑得跌进椅子去,她一手捂着肚子,一手托着腮,臂肘搁在桌沿上,她目不转睛的欣赏着非平的窘态。她那样子,十足是个心无邪念,只是手下不知轻重的贪玩孩童。
“当然是开玩笑了!你以为自己就有那么稀罕,我干嘛要对你念念不忘啊!”
此时此刻,骊蛟轻快的笑声是非平有生以来听到过的最优美的天籁之音。他慢慢走到几案另一侧的椅子前,轻轻坐下去,这才发觉自己两条腿的膝盖都有点发软,他无意识的抬手抹了抹额上的汗珠。
骊蛟笑得更加开心,她斟了一杯茶,双手奉给大哥:“真应该让那些真正对你念念不忘的女人们都来看看,原来在她们心目中像天神一样伟大的虞非平,竟然也会有被吓得面如土色的时候!”
非平将整杯茶水囫囵吞下,却依然觉得喉咙干涩,他求饶道:“骊蛟,以后别再开这种玩笑了。”
“你放心,从现在起,你我之间的怨仇一笔勾销!”
“我和你?怨仇?”非平又一次惊讶万分:“骊蛟,你可不能昧着良心说话。我虽然没有亲自给你喂过水,喂过饭,可是你身上那些本事,有哪一样不是我手把手教给你的?我没有功劳,总有苦劳吧,你不领恩也就算了,怎么反倒记起仇来。你说清楚,我什么时候亏待过你,我哪件事得罪过你?”
骊蛟一本正经的伸出手指:“第一,你趁我年幼不懂事,耍弄我,欺骗我!第二,你没过问我的意见,就给我弄回来那么一个我不喜欢的大嫂!这两笔仇债给你一齐结清,还算你捡了个大便宜呢!”
非平这才意识到,原来对于发生在七年前那件事,骊蛟始终都没有彻底释怀,原来她对烟织的感情,不仅是生疏,而是发自内心的憎恶和嫌弃。非平脑中早已乱成一锅粥,他一时还想不到应该如何向骊蛟解释,只能勉强笑着讨好道:“承蒙四小姐宽宏大量,愚兄感恩戴德!”
骊蛟洋洋得意的扬起下巴:“免了!你曾经说过,要为我找一个比你强过千百倍的夫君赔给我。现在,不用你去找,我自己已经找到了!”
非平这才记起自己今晚来找骊蛟的原本目的,他仍旧有点有气无力,轻声问道:“这么说,你现在就能认定,周秭山就是你这一生所向往的人?”
骊蛟收起笑容,严肃的说:“大哥,你曾经责怪我,说我对身边的男孩无情,是因为我瞧不起他们,觉得他们配不上我。其实,我并不这么想。人各有所长,况且我又不挑文臣武将,也不封爵行赏,何须较量才能,又何谈‘配’与‘不配’?”
非平想,这几句话说得还在理,看来这个小丫头并不糊涂。
“我只是不喜欢他们对我的态度。那些男孩,要么就自以为是,一面假装对我不屑一顾,一面却又故意在我眼前炫耀,卖弄,互相攀比,他们非要证明自己有多么了不起,试图以此引起我的注意。要么就妄自菲薄,把自己看得一无是处,只能可怜巴巴的跟在我身后,好像我看他们一眼,跟他们说一个字,都是对他们的莫大恩赐。对这样的男孩,除了让他们输得心服口服之外,我还能怎么做?”骊蛟的语气很不耐烦。
非平暗自点头,根据他的观察,骊蛟说的确是实情,只是有些女孩会为比自己高明强大的男子而倾倒,有些女孩会因对自己五体投地的男子而得意,不知道骊蛟心中向往的,又是什么样的伴侣呢?
“可是秭山和我以前见过的男孩都不一样。无论他做什么事,说什么话,都显得很轻松,很自然,他没有特别的目的,也不需要费心斟酌。他既不自卑,也不傲慢,他好像从不在乎别人对他的看法,其实每个人都很喜欢他,他也从不表露自己对别人的评价,其实他对每个人都很和善,很体贴。我第一眼看见他的时候,忽然间就是觉得自己也可以像他那样安然自在。和他在一起的每一天,我都感觉心情舒畅。他对我很认真,但是并不重视得让我感到尴尬,他待我很周到,可是也没有殷勤得令我必须回报。我非常喜欢和他相处,悠闲,随意,没有压力。我以前从来没有经历过这么快乐的感受,我真希望他能够永远都在我身旁……”骊蛟略显苦恼的蹙起眉头,她不知道这样零散的言语是否能将自己内心的感情表达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