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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第三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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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碧落江一带,虞非平的风流韵事早就不是什么秘密了。既然他已经拥有俊朗不凡、才华横溢、光明磊落等诸多美好优点,那么别人多半能够很宽容的看待他仅有的小小缺点。甚至有人认为,这一无伤大雅的“爱好”反而更为他增添迷人的魅力。
虞家人当然不赞同放纵、轻浮的行径,可是非平自从很小的时候就已经脱离了父母的管教。倒不是他忤逆尊长,冒犯礼法,而是他总能在长辈教诲之前,就抢先把自己应该做的事情完成得毫无瑕疵,令成年人除了夸赞之外,再也无话可说。长大成人后的非平,从来没有因为玩乐而耽搁正经事,也没有因为多情而惹出纠纷。不管他用什么办法打发掉那些与他相好的姑娘,反正无论是她们,还是她们的父母兄弟,都不曾闹上门来纠缠,吵嚷。因此,虞家的长者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暂且放任他恣意妄为。所幸非平的弟弟妹妹们行为十分端庄,并没有照学大哥的坏榜样。
非平做每一件事都遵循他自己的原则,也会预先精心考虑好行事方法。他不屑于结交真正放荡无度的女人,他更不会招惹刚烈专情的姑娘,即便她们主动示好,甚至投怀送抱,他也会断然拒绝。他天生善于体察他人的性情和心思,他只挑选那些同他一样热情大胆,不甘心短暂而美妙的青春时光在单调和冷清中平白虚度的女子。他想过,他可以原谅未来的妻子在年轻时有过同样荒唐的举动,但是他不能容忍她的背叛,推己及人,他便对已婚的妇人坚决敬而远之。因此,非平的青春时代过得丰富多彩,享尽了快活,却从不曾给自己惹上麻烦或者遗下后患。
非平年纪渐长,身为虞家长男,父母难免要操心他的婚事,可是他每每一口回绝,却从不表露出对长辈挑中的姑娘不满意,他只说自己还不想成家。然而就连他的弟妹都猜得到其中的原因——大哥向来自视甚高,莫说小小一个虞家寨,只怕在全天底下去找一个被他认为配得上自己的女人,也会比搜寻凤毛麟角还要难上百倍。长辈们无奈,只好不顾礼数,先为其他儿女操办婚姻,要不然只怕他们都被非平拖累得一辈子也不能嫁娶。
当非平亲口对父亲和叔叔们说自己决定成家,并且要亲自挑选妻子的时候,家人除了感到惊讶和欢喜之外,多少还有几分忧虑。他们生怕非平突如其来的改变心意,只是因为他看中了哪个稀奇古怪,不适合娶进家门的女子。直到他们听说非平挑中的人选之后,才放下心来,随后便迫不及待的替他聘定迎娶,以免他随时反悔。
没有人知道非平为什么突然打算在这个时候娶妻,也没有人知道他是怎么从成千上万个年岁相当的姑娘中偏偏选出了孟烟织,人们只是觉得他不像是特别为了这个姑娘才要成亲,可是也没有人成心去追问答案。这桩亲事自始至终进行得十分顺利,无论是婚礼的排场还是新娘的人品,都与虞家的气派极为般配,令所有人非常满意。
其实虞家选择儿媳和女婿的条件并不苛刻。他们不缺金银,不缺权势,也不缺人才,只要对方家世清白,品行端正,声名良好,而且自家儿女中意,长辈们都很乐意成人之美。在非平之前成家的男女中,倒有多半是听凭父母安排,婚后二人相敬如宾,日子同样过得和和美美。
烟织新婚不久,依照各样礼节,她渐渐的见过了婆家所有亲朋好友。她的穿戴妆扮,言行举止,无不大方得体,叫人挑不出错处,除此之外,她再也没展示出格外的优势,以便给见过她的人留下深刻印象。人们都夸非平到底深明大义,娶了一位堪称称职的夫人。
其实,如果不考虑非平本人的出类拔萃,那么作为虞家的大少奶奶并没有多少特殊之处。
虞家统领平原已有一两百年,他们能将方圆数百里的辖地治理得太平兴盛,更何况区区百十口的人家呢。虞府之内地盘庞大,人丁众多,虽然人事繁琐,但是并不混乱。成年男女,无论是否成家,各有独立院落居住,幼年小儿,都由父母亲自照管。起居饮食,出入来往,收支采买之类的日常杂事,皆有明确规矩,已然施行近百年。众人各司其职,按部就班,有条不紊,行事宛若官府或军队。当时骊蛟年龄尚幼,家里的大事还由她的几位兄长共同裁决。
因此,烟织肩头没有什么治家理事的重任,她需要照管的,只是她和非平两个人组成的这个小家。烟织在府内也没有更多权势,人家除了叫她一声“大嫂”或者“大少奶奶”之外,便照着惯例,像对待嫁到虞家来的其他媳妇一样尊敬和服侍她。
不过烟织原本也没有大包大揽,作威作福的野心。她从母亲那里接受过许多关于如何尽妇道的训诫,虽然她并非柔情万种,无微不至的完美妻子,但是她真心诚意,尽心竭力去照顾自己的丈夫。
就算烟织不能讨得所有人喜爱,却也不会惹人反感,因为她实在太平庸了,她平庸得连一点能够招致厌恶和憎恨的特色都没有。家里人逐渐习惯于大少爷已经成婚的事实,却慢慢忘记了他娶回来的是谁。
可是在骊蛟眼里,“平庸”就是世上最值得讨伐的罪过。就因为非平娶了一位平庸的妻子,骊蛟决定一辈子都不要原谅大哥。
骊蛟对家中的兄弟姐妹充满浓浓的亲情,也与外面的少年少女结下深深的友情,却唯独对于自己的嫂子和姐夫始终怀有很别扭的生疏感,她很少跟他们说话,她觉得他们永远都是强行闯进自己家里的不速之客,硬要阻隔在她和自己的亲人之间。这种感情一直蔓延到她对兄姊的态度上。骊蛟还像小时候一样喜欢欢腾热闹的婚礼,可是在自己家里举行的婚礼只会让她感到惆怅,每当又有一位兄长娶亲,或者又有一位姐姐嫁人,她心底就会增添一份难以冲淡的伤感,她总觉得自己又失去了一位亲人。甚至她跟已经成家的哥哥姐姐说话的时候,也会觉得很不自在,她不知道他们到底应该算作自己的什么人。
骊蛟从不曾想到非平也会成亲,她没有分析过其中的缘由,也没有想过他的年龄和身份,她只是很单纯的不曾将娶亲成家这种行为跟非平这个人联系到一起去。即便她早就知道并且痛恨大哥与各式各样的女人寻欢作乐,但是她认为那和成亲是完全不同,毫无关联的两件事。
当骊蛟听说大哥的婚讯,她比家里任何一个人都更为惊愕,可是她那绝顶聪明的脑瓜很快就开拓了一条新思路。她想,非平必须成亲,因为他需要一个像他一样十全十美的女人来匹配他,这和其他人成亲的原因不一样,这才是一条说得过去的好理由。
骊蛟以为,在碧落江两岸,凡是值得一提的人家和人物,自己多少都有所耳闻,但是她怎么也想不起来这户孟家和这位孟烟织到底是何方神圣。在声势浩大,场面恢弘的婚礼上,骊蛟只感到急切和困惑,她恨不得当时就冲到洞房去见识见识那位有足够资格嫁给非平的女人。
可是骊蛟不得不耐着性子等到第二天上午。那一对新人依次向各位长辈行礼的时候,她就侧身站在父母身旁。
起初,骊蛟只是觉得大失所望。渐渐的,她心头的愤怒越来越强烈。到最后,她再一次感到自己被耍弄,被欺骗,被背叛,而罪魁祸首,还是她最敬仰,最信赖的兄长。
这个骊蛟不得不称呼为“大嫂”的女人,没有姿容,没有风采,她本人远远不如她身上那套价值千金的礼服更引人注目。除了墨守成规的微笑和千篇一律的低头应“是”之外,她没有展现出哪怕一星半点的智慧和个性。
此后数日,骊蛟从府内其他人口中听来的评论,丝毫也不能增加她对大嫂的好感。他们都对新嫁来的大少奶奶挺满意,因为她似乎没有值得抱怨的缺点。惟有骊蛟对她厌若敝履,恨之入骨,因为她也没有任何值得骊蛟敬慕的优点。骊蛟甚至觉得像那样毫无特点的人压根就没有存在的必要,反正没有人会注意她,记住她。
骊蛟知道新婚夫妇都希望尽可能少受外人打扰,可是她已经决定,自己再也不会像以前那样不管钟点都直接跑去大哥房里找他,她甚至想自己从此不再迈进大哥的院门。因为她无法容忍见到那个女人和大哥同时出现在自己面前的情景,在她眼里,孟烟织根本就不配站在虞非平身边。
喜事之前,骊蛟原本一直在向二哥学习管理玉矿的经验。婚宴过后,远道而来的宾客还没有散尽,她就迫不及待的催促二哥返回玉山。从此,她每日从早到晚呆在矿场,如饥似渴的了解矿产的分布和数量,矿石的分等和归类,以及开采璞玉的过程,加工玉器的工序等等。二少爷生性敦厚和善,却未免有失细致,他知道小妹妹最是好学上进,便把她想知道的每一个问题全都耐心的讲解给她听,他却不曾察觉到她的心境始终消沉低落。
骊蛟整日在外一个多月,所以她不知道非平到底是享足了新婚蜜月,还是早就出来照例主管诸事。离开玉矿回到家里之后,骊蛟几乎每天都去议事厅。当众位兄长和父辈们商议寨内事务时,她就在一旁用心的观摩,学习。
又过了不久,骊蛟的十八岁生日即将来临。非平找到一个机会,笑嘻嘻的问她:“小寿星,你就要变成大姑娘了。想要什么礼物吗?”
其实,要送给骊蛟的礼物,非平半年以前就准备好了。即使长了一个像他那样花样迭出的脑瓜,要想每年都变出一份与众不同的礼物,也得越来越花费心思,不过非平有十足的信心,今年这份贺礼,一定是骊蛟有生以来收到的最丰厚,最别致的礼物。他这么问,不过是十几年来养成的习惯,他还记得自己听到的第一个答案是一句奶声奶气的心愿:“我想要一匹小马,能骑着它跟你一起出门。”
骊蛟并没有留意到非平脸上温柔的笑容,她低着头,皱着眉,心事重重。此时此刻,和已经成家的大哥单独相处,她倒没有感到别扭和不自在,因为对她来说,非平与其他所有兄弟姐妹,甚至与父母都不同,他永远都是这世上跟她最亲近,最熟悉的人,没有任何人能够破坏他们之间的感情。骊蛟的烦恼只在于非平几乎是自己糟蹋自己一般娶了一位一无是处的妻子。
“我想,在那一天,我要自己一个人呆着,你们所有人,都别问我去哪儿了,做什么了。我不要礼物,也不要酒宴,你们就把那一天忘了吧,最好连我这个人也一起忘掉。”
非平的微笑并没有冷淡下去,虽然他的眼中浮起些许忧色。他见骊蛟的神情很平静,很严肃,他也认真的点了点头:“好,只要是你想要的东西,我一定会让你得到。”
在骊蛟生日前后那几天,所有的人,家里的长辈,同辈,下人,身旁的远亲,朋友,熟人,所有那些把骊蛟的生日记得一清二楚,并且年年都要为她庆贺一番的人,果然都装做若无其事。没有礼物,没有酒宴,没有一碗寿面,也没有一句祝福的话。人们并不回避她,只是该做什么就照旧去做什么,好像他们果真一齐忘记了这个特别的日子,绝对没有一个人演砸锅,以至露出马脚来。骊蛟心里明白,要实现这样的场景,却比任何一场大操大办还要困难许多。她知道,天底下最了解自己,对自己最好的,仍然是大哥。
生日那一天,骊蛟一大早就带上干粮骑着马出门了,一直到天黑才回来。晚饭已经开过了,她没去厨房要,也没人来主动问她。
非平猜到骊蛟去了哪里,那是一所只有他们俩才知道的山中小屋,也是非平送给骊蛟的生日礼物之一。儿时的骊蛟下定决定要做一个伟大的猎手,所以她需要一个只属于她自己的猎人棚屋,可是当年的她根本不知道自己指定的地点,即使离着最近一个兔子洞也有大半天的路程,因此非平才放心大胆的给她盖了这座木屋,让她自己去玩。
非平想过,要不要提前把自己准备的礼物,或者哪怕一张写着字的纸条放到小屋里,可是后来他还是决定放弃,因为如果自己那么做了,骊蛟想要的那份礼物就不完美了。除了他自己,再也没有人知道,他原本为妹妹的十八岁生日准备的,是一件什么样的礼物。
从木屋回家的路上,骊蛟一直在想,我已经十八岁了,这就是我的十八岁生日吗?我已经长大成人了吗?可是我十五岁那年他们也这么对我啊!说到底怎样才算成年?到底我什么时候才能成年?
闷在木屋里的一整天,骊蛟并没有想通多少事情。她不明白为什么大哥可以和数不胜数的女人鬼混,却不允许她跟别的男孩多说两句话,那些女人的兄长也有可能不愿意让自己的妹妹做那种事情啊。她也不明白为什么二哥向长辈苦苦哀求多年,才终于得到允许在长兄之前成亲。二嫂是唯一一个被骊蛟接纳的“外人”,因为她从小就和虞家的孩子们相熟,骊蛟很喜欢她,甚至希望她是自己的亲生姐妹。可是一听说她要嫁给自己的二哥,骊蛟心里顿时结满了说不清的疙瘩,以前大家一直都在一起玩,他们俩怎么突然就变成了夫妻呢,就算不成亲,他们同样可以每天见面,每天在一起啊。骊蛟更不明白,和一个自己以前从来不熟悉,没见过,甚至都没听说过的人做出最亲密的举动,并且从此一辈子守在一起,究竟是什么感觉。骊蛟当然知道有了父母才会有子女,可是她想不通所有的人,尤其是她的哥哥姐姐们为什么要成亲,为什么会和某一个特别的人成亲,她最想不通的就是大哥为什么要娶那样一个微不足道的女子为妻。非平决不会向骊蛟张扬自己的风流韵事,但是他从不忌讳满怀敬重的谈论起他真正欣赏和钦佩的女性,至于像烟织那样的女子,非平从不会多看她一眼,多提她半个字……
不过骊蛟总算想明白一个道理,那就是,这世上的人,世上的事,无论她怎样看待它们,它们总是自己就存在于那里的,就算她不理解,不赞同,至少她可以学会容忍,没有必要对它们耿耿于怀,害得她自己痛心。她记得自己小时候,曾经因为拉不满那张最小的弓而气得胸口疼,也曾因为背不完一本书而闹得一宿不肯睡觉,她简直没有颜面回忆起当年自己每一次理直气壮的与大哥争论那些显而易见的道理。可是现在,她已经长大了,她以前做不到的事情,想不通的道理,全都变得轻而易举,不足挂齿。那么以后,总有一天,她也会自然而然解开此刻心中所有这些疑惑,她只希望那一天不要太遥远……
那一天,果然并不遥远。
十八岁的秭山和十八岁的骊蛟,都是青春洋溢,光彩照人的好人才,可是他们俩第一次相遇的场景,却远非二人最志得意满的巅峰,甚至可以说,那是他们各自一辈子都难得遭遇一次的狼狈时刻。
当年,秭山匆匆告别恩师,连夜离开他生活了十四年的千山。那时,他脑海中对自己的未来和整个人生毫无规划,他既没有定要实现的远大目标,也没有亟需着手的眼前急事,他甚至连一个值得去拜访、探望的亲友都没有。不过,秭山也没有为此感到茫然和焦虑,他还觉得挺自在。他想,走一步,看一步,走到哪儿,算哪儿,命中注定的事,总会在下一个路口等着自己。
眼下,秭山心里倒确实有一个被他惦记了很多年的念头。他记得自己初学认字之后,他读通的第一篇长文章并非什么名家大作,而是一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写下的一篇游记,记叙的是作者在牧云山天池观赏鹄群的经历。文中没有一个生僻的字眼,也没有一个晦涩的辞藻,所以虽然文章颇占了不少篇幅,可是年幼的秭山也能够顺顺当当的把它读下来,想明白,并且牢牢默记在心。此后若干年间,秭山也诵读过许多流芳百世,令人齿颊生香的绝妙好辞,然而他一直念念不忘的,仍然是自己背诵的第一篇文字。
其实,就像秭山那样一个过目不忘的好脑瓜,也渐渐混淆了文章中的具体词句。他曾经煞费苦心的向经史子集中去查找那篇游记,然而不但遍寻不获,更未发现片言只语提到过那位作者。也许,那不过是一位文才庸庸的读书人,见到一幅美景,就随手记述下来;也许当秭山果真再次读到原文之后,他会发现那却是一纸不甚高明的劣作。
可是秭山始终无法忘怀文中描绘的壮美景观:四季白雪皑皑的山脉环绕着终年不冻结的湖泊,天空在玉山上映出蓝色的身影,云朵在碧湖上抹下白色的划痕,当成千上万只天鹅一齐腾飞或者滑落时,宛如撕裂一道贯通天地的门户。秭山很想亲眼去看一看,看看在牧云山天池,到底什么东西是白色的,什么东西是蓝色的。
好在秭山早已打听清楚,牧云山倒是确有其地,有一种天鹅在东海之滨越冬,于盛夏飞返西方故乡繁育后代,它们时常将牧云湖当作中途暂歇的驻足之地。群鹄憩息的景象虽然并非日常随见,却也不算罕遇难得。秭山掐指算去,距离今年天鹅拜访牧云山天池的日子还差几天,刚好够他马不停蹄的赶到那里。
等到了牧云湖,秭山才发现,原来慕名而来的骚人雅客还不止一二呢。那一带终年覆雪,难兴农牧,因而并无常住人口,观光游客必须各人自备寝食。秭山曾走江湖,自然习惯随遇而安,于是他落下脚来,耐心恭候鹄群光临。
其实就算没有天鹅,雪山天池的景致也尽够人流连忘返,陶醉不醒,因此秭山终日徜徉其间,浑然忘我。不知不觉中,小半个月过去了,早已超过历年天鹅飞临此地的日子。那些观光客中有人经验丰富,便说今年天鹅改道,或是直接越过本地未作停留,而不会再来牧云湖。于是,其余人或尽兴,或扫兴,先先后后离去了。唯有秭山舍不得走,一来他还没将雪山看够,二来他也不懂候鸟是怎么回事儿,他以为只要再耐心多等几天,总能等到。
那一日,天鹅终于飞抵牧云湖,秭山以为偌大一片雪岭之内只剩下自己一个活人。亲眼望见那气势丝毫不逊于千军万马的雄壮场面,他情不自禁又叫又跳,绕着天池狂奔起来,他简直不知道从哪一个角度才能更好的收揽美景。鹄群自然对这个微不足道的小人视若无睹,它们宏亮的歌声只为彼此应和。
秭山一口气跑出一里开外,才惊讶无比的发现不远处立着一个人,虽然那人的身子冲着湖面,他的脸却同样愕然的扭向秭山。秭山慌忙收起脚步,刚好停在那人面前,他的最后一声喊叫却余音绕耳,隐约未散。
那个人也是一位少年,与秭山年岁相仿,他身材挺拔,似乎也练过武,他面容清秀,却带着十足的腼腆神色。他的惊愕很快就转化为与陌生人不期而遇的羞涩,甚至还有几分不知所措。
秭山自知失态,便抢先施礼:“在下周秭山。”
那位少年也连忙抱拳作答:“在下楚铭岳。”
两个人都不知道再说什么好,只听“扑楞楞”一阵响,一小群天鹅就落在距离他们几乎不足一步之遥的水湾中,简直触手可及。二人不约而同的轻轻抬起手,却又不约而同的慢慢垂下手臂。然后,他们就如两尊雕像一般,呆呆的注视着这群身姿优雅的天鹅姿娴静自如的徘徊在他们鼻子底下,直到夜色四合。
此后数日,秭山和铭岳除了自朝至暮,从东西南北,远近高低各个视角观赏鹄群之外,互相之间很少交谈。铭岳生性内向,讷于言辞;秭山虽然为人处世比铭岳圆熟一些,但是他既不爱多说,也不爱多问,尤其不会在寡言之人面前夸夸其谈。两个人相处得倒是轻松惬意,都发觉在如此超凡脱俗,不沾烟火的极致图画中,对方不失为一个还不会招致败兴的伙伴。
从那寥寥数句对白中,秭山知道,铭岳几乎和他同时来到牧云山,当其他游客纷纷放弃之后,铭岳也天真的相信自己的等待一定会收获美好的成果。二人谈起来看天鹅的最初缘由,秭山提到那篇自己记不分明的游记,铭岳竟然立刻开口,从首至尾,一字不落的将它背诵出来。一瞬间,那曾经失散的每一个字,重又活灵活现的欢跃在秭山脑海中。
看着秭山目瞪口呆的神情,铭岳红着脸说:“这是,是我小时候读过的,我很喜欢,就一直记着。我早就想来亲眼看看,可是……”他的脸更红了:“我家里人总是不同意。不过现在我已经十八岁了,终于可以自己一个人出门了,我想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到这里来……”
又过了数日,陆续来临的天鹅休整已毕,先后再启征程,牧云湖重又恢复宁静。秭山和铭岳也心满意足,尽兴欲归。到此时,二人除了第一面撞见时互通姓名之外,对彼此再无更多了解。至于每个人从何而来,到何处去,生于何门何户,既没人主动交待,也没人好奇打探。秭山觉得这样就很好,他很高兴在这趟梦寐以求的旅行中,能遇到像铭岳这样一位志趣相投,脾性相近的同伴。
二人离开牧云湖,结伴同行至最近的村镇,就要各分东西。
铭岳的脸上忽然又泛起淡淡的红晕:“秭山,我外祖家在碧落江虞家寨,再过两个月是我外婆的大寿,我要去向老人家拜寿。不知道你愿不原意,也在那个时候去我家做客。”他似乎担心秭山会嫌这样的邀请太过唐突,又急忙补充道:“碧落江的风景与牧云湖颇有神似之韵味。我想,也许你会喜欢……”
秭山当即满口答应。虽然他还不了解铭岳的才学和品行,只觉得这位少年谈吐文雅,彬彬有礼,但是秭山想,像铭岳这样安静内敛的性情总不至于招人讨厌,所以他也很乐意结下这桩友谊。
铭岳则几乎有些大喜过望,因为这不单是他第一次独自外出,也是他第一次靠自己的眼力来判断他人的良驽善恶。他不但看出秭山的风采气度胜于自己,他更钦慕秭山落落大方,坦荡自若的行事风格,所以他渴望能跟秭山做朋友。
铭岳与秭山约好日期,又向他详细介绍了去碧落江的路线,二人便分手了。
秭山本来不急于寻找安身处所,他想,大不了走累了,还回到小时候住过的地方去。偏巧某日他途径奉阳,无意中听说有人要赶回老家承袭祖产,急着将本地房屋变卖。秭山去看过那处房产,但见布局简洁,环境幽静,正是自己意想中的家园,要价也很公道。秭山又听说刘大人坐镇奉阳两年多,本地治理清明,民风端正,百业俱全,却不过于喧嚣,这更合他心意。他便打定主意,痛痛快快付清全款,购下这套院落,作为自己的栖身之地。卖主见秭山是一位年岁不大的单身男子,又热心的向他介绍了一对朴实能干的老仆人,秭山也觉得十分满意,索性请他们常住家中,替自己照料饮食起居。
秭山将新家料理停当,在此住了一段时日,一则熟悉周边环境,二则修养一阵。然后,他便算着日子,踏上了去碧落江拜访朋友的旅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