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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黑田番外《只是当时已惘然》0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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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倘若我之前会知道,习以为常的人生也会渐渐变迁,熟悉的人和事也会渐渐远去,我一定会加倍珍惜这段时光。
十四岁那年夏天,大家都说是罕见的酷暑。雨水稀少酷热难耐,空气中没有一丝流动的风,尤其是在武官训练,呼吸的空气都是灼热的。
我没精打采的挥了一下剑,被对方同样没精打采的挡了回来,无聊的眼神游移,瞥见窗边一双绿色的眼眸,偷偷摸摸的,像极了受惊的鹿。
我瞬间来了精神,丢下一句最烂的借口从武馆遛出来。
“你小子,怎么今天有兴致到这里来?”
月岛虽然与我们同龄,可是较之早就开始拔高的我和濑谷,他实在是个发育不良,个字矮还瘦,从背后看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男子汉长成他这样,我都替他感到羞愧。
“还不是你最近一直忙着练剑都没时间聚一聚,我正好闲着想来看看你……”他眨巴着一双绿色的大眼睛,“濑谷还说你的剑打得很好还被前辈夸奖呢,刚才怎么不好好打?”
“啰嗦,累死了——”我边揉了一下月岛的头发边大步流星往前走,听着身后月岛急忙追赶我的脚步,心里一丝莫名的快感。
算起来,我已经十来天都没见过月岛了。
不是不想。
我的脚步下意识的朝林子走去,心不在焉的听着月岛絮絮叨叨最近的琐事。树上蝉鸣声声,和着月岛还没有褪去少年味道的嗓音,格外噪蛞。
“对了黑田,前几天濑谷买到了一套漂亮的茶具,下次去一定要让他给你看看……还有啊,最近我看了一本很好玩的书哦,里面的主人公三四郎实在是个优秀的武士呢!身体健硕剑术高,还受到将军千金的爱慕,这种人真是让人羡慕呢……而且你知道嘛,我妻家的阿黄下了一窝小狗仔呢!个个又小又软,哈哈好想抱来一只养啊~”
树荫多多少少挡住了炽热的阳光,我懒洋洋的靠在一棵树下坐下,半闭着眼睛。
猛然间手腕被抓住,微微汗湿的触觉烙在皮肤上:“喂黑田!……喂!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的话!”
“看,月岛,苍耳哦~”我漫不经心拿起地上的苍耳在月岛眼前晃了晃。
记得小时候有一次捉迷藏,我拉着月岛藏进灌木丛,捉起一棵苍耳逗弄月岛骗他过来抓,谁知他却扎破了手。我本以为没什么可是小少爷生来细皮嫩肉,鼻子一皱哭了起来。
月岛小时候哭起来特别可爱,鼻子头红红的,一双小手挡着大眼睛可怜兮兮的。我手忙脚乱擦眼泪好一通哄,最后甚至学着大人亲了一下他的额头才让他止住眼泪,露出傻兮兮的笑脸。
“可恶,你这家伙总是那么恶劣……都说别老提小时候的事了!”月岛微皱着眉头神情窘迫,别过的双颊有些不自然的绯红。
我被吓了一跳,透过刺目的阳光对上月岛低垂的眼眸,一瞬间从未感觉过的心跳失速。
“你……”想说的话被蝉声淹没,这不尴尬的无话让我愈发烦躁。
我从不是在乎这种转瞬即逝的情感的人,心浮气躁的扯了扯衣襟,随后站起来:“走了月岛,去河边洗个澡!”
“不、不行呀!”月岛赶忙追着我大步流星的脚步往河边走,嘴里却嘀嘀咕咕着:“这样不好吧,万一有人看见了怎么办,咱们又不是小孩子了……”
“啰嗦,那有什么关系,那些大叔还不是也这样。”
清清凉凉的河水光是看着就仿佛能缓解夏天的燥热,我迅速脱到□□,深吸一口气,猛地扎进河底。
河水浸透了每根发丝,皮肤上的黏腻感消失,一天的燥热都不复存在了。
我浮出水面大口的吐了口气,岸上的月岛才脱了外衣。
大抵是光线的问题,他看上去那么白嫩,完全稚气未脱的身体格外纤细,过于瘦削的肩膀和明显的锁骨完全不符合一个男子应有的美感,但是我忽然觉得……
我忽然觉得他很美……
这个念头让我心头一惊。
“慢、慢死了,月岛!”我的声音格外不自然,没再看他一眼直接钻进水里。
什么嘛……只不过是月岛而已,过去朝夕相处的月岛,洗澡泡温泉次次赤身裸体相见的月岛呀,瘦瘦弱弱像个豆芽一样的月岛啊……
再说了,谁会用“美”形容一个男人啊……
抬头眯眼对视太阳,一定是今年夏天太热了搞得我神志不清。
“啪——!”
冷不丁的,一捧凉水被撩在了我的脸上。一边揉着眼睛里的水一边咬牙切齿的听着月岛嘻嘻哈哈的笑。
“可恶……看我不给你点颜色瞧瞧!”我一个纵身扑上去,抓住了正要逃跑的月岛的手腕,用力把他拽过来,按住他的脑袋使劲儿往水里按。
“救命,救命啊要被杀死了!”月岛含糊不清的吐着泡泡,手忙脚乱拍着水花想要挣脱。阳光洒在他白皙的脖颈和脊背上竟有几分闪闪发亮,我不禁摸了摸他的脖子,月岛剧烈的挣扎一番随后重重的呛了一口水。
我把狼狈不堪的他从水里捞出来,“你至于么!”
“什么啊你挠我干什么,很痒诶!”
“很痒么?不愧是小少爷,真是细皮嫩肉啊~”我坏笑了一下,迅速伸手去挠他的脖子,看着他边躲边喊最后一屁股跌倒在小河里的样子。
我们一直打打闹闹,直到夕阳西下才换好衣服回家。
阳光很热,夏天又令人烦躁。可是我第一次意识到,阳光下的月岛,确实很美啊……
14岁的时候,真的不知道这种悄然萌生的感情叫做什么。我还是和小时候一样喜欢捉弄欺负月岛,闲暇时一块儿干尽蠢事,我明确的拿濑谷当做哥们儿,并且丝毫没有意识到月岛与他有什么不同。
这种我想都不敢想的感情被我压抑着,自己不去相信一味回避。我开始不能直视他清澈的眸子;我发现自己越来越抑制不住触碰他……有什么东西变了,但是我告诉自己这不是喜欢,我对他,只是少年竹马的情谊。
我只不过,有欲望无处发泄。
那是一种我绝不敢承认的感情,不符合伦理道德,不符合现实,也不能被我自己接受。
我想的很简单,我们是发小,以后也会是兄弟。月岛有朝一日成了家主,我也会成为一名出色的武士伴其左右,多年之后还可以聊天饮酒,参与彼此的生活。
时间就这样一年一年的推移着,我们的日常没有太多变化。对于十五六岁的我来说,未来太苍茫和遥远,我完全意识不到变故将会以什么样的姿态出现。
我总以为所有的转折都如暴雨一样突如其来,淋得人狼狈不堪。后来才知道,其实暴雨前天上的阴霾已经积聚了许久——所有的灾难都有所征兆。
近些年来南部藩镇频频爆发起义,我们藩的命运也走到了岔路口,但是当时我丝毫意识不到。
我们仍然一同赏樱、一同逛盂兰盆节的夜市、一同插科打诨的嬉笑,度过最后平静的一年却毫不自知。
那个深秋,我迎来了第十七个生日。本来全然没有在意的日子以为就像普通的一天那样度过,谁知在我恍惚如梦后,被石头砸破窗纸的声音惊醒。
月岛笨手笨脚的翻窗进来,送了我一把武士刀。
我握着他伤痕累累的手心潮澎湃,五味杂陈几乎失语,好不容易才说出话来。
可能长时间的说话习惯让我已经不会温柔,我连说出一句“喜欢”都别别扭扭,更别提告诉他我有多喜欢多感动会有多珍惜。
那天晚上我留他住下了,记不清上次我们两个单独睡在一间屋子还是几岁,我们絮絮叨叨的聊着天,我甚至不敢面对着他,侧过身能听见自己心跳。
我一定是过于空虚了,我对自己说。
这年除夕,我藩在将军的任命下同样派军参与镇压,将派出三分之一的军队。我家作为主力之一,由父亲作为总队长出战。
我知道其中艰险,但是为藩效力的荣耀根深蒂固的流淌在血液中。
“没想到战争这么快就波及到了我们。”
“南部动乱那么久了,之前我就想过,和平的日子不多了,和平也只不过是暂时的假想。这仗,迟早要打的。”
“是。”
“为了我们藩,为了这个家族,更为了我的家人……身为武士,可以拔刀杀敌保护这些珍贵的东西,这是我们身为武士的骄傲啊……黑田你也要成为一名优秀的武士。”
“是!”
临行前的那一晚,我与父亲对坐,烛光幽暗,我看着他脸上渐生的皱纹和一直未曾改变的坚毅面庞,我点点头。
原本最喜欢的樱花漫飞的时节,今年却弥漫着难以抑制的烦躁和苦闷。
父亲终没能看到今年家乡的樱花,他们在三月初出征,樱花没有为他们提早绽放。
花儿遵循花期,年年不变。只是赏樱的人换了一批又一批。
父亲的离开让我消沉了好多天,直到一日濑谷来提醒,我才想起樱花开放的日子,也是月岛的生日。
“黑田,你最近心绪不宁什么的我都可以理解,可是你好歹也注意一下月岛啊~他可是很担心你呢,经常和我说起你。”
我不太想搭话,对着窗外的雨默默不语,听着濑谷絮絮叨叨:“过几日就是月岛的生日了,我们好好为他庆祝下吧……”
“随意,月岛的话,随便做点什么就会高兴得不得了吧~”我懒散的说。
记得小时候,我给他做过像弹弓、木剑、笔筒等这种东西,他总是会露出恭喜的表情,甚至给我一个大大的拥抱。后来长大了感情表达虽然变得不那么直接,但是我真的他都有好好的保存着。
就像他为我装的那把剑,我也会视同珍宝。
“今年也再做点什么好了~”
想起那双澄澈的大眼睛,我的心情变得好了一些。
这次生日,我和濑谷动用了我们所有的料理技术,做了一桌不算丰盛的生日宴,又突发奇想跟月岛开了个玩笑。
月岛又惊又怕的表情真是可笑,他真是一点都没变,一直是个胆小鬼。
胆小鬼还逞强喝酒,最后醉醺醺的像一滩烂泥一样醉倒在我身上。
我本来下意识的想把他推开,看着他红扑扑的侧脸,竟然觉得唇红齿白的他有点可爱,鬼使神差的动了动手臂的肩侧,让他靠得更舒服点。
酒醺后的红颊,长长的翘睫毛像个女孩子一样,这个我从六岁就认识,一起度过十年的少年,真是不得不承认变得越发俊俏。
我轻轻抚摸了一下他的头发,柔软顺滑,脖颈间是他的鼻息,一瞬间,我竟然有些不可理喻的心动。
心动,对一个男人。
莫名其妙的,而且已经是第二次了。
看来我也是酒喝多了。
月岛又不是花街里的男孩儿,虽然模样俊秀可他是自己的哥们儿,这种想法真是好笑。男人喜欢另一个男人,真是好笑。
虽然这样告诉自己,我还是轻柔的捋着月岛的头发,不知不觉进入梦乡。
男人喜欢另一个男人,真是好笑。
有着这种想法的我,怎么也想不到自己最好的朋友会被一个男孩儿吸引,并且为了他不息跟我反睦。
“你要是敢对柚子做什么,这么多年情分一笔勾销。”
他这句话深深的刺痛了我,我甚至还看见那个死小子冲我伸了伸舌头。
男人喜欢男人,离经叛道,见不得光,没有结局。
比起总像个小弟弟一样的月岛,濑谷更像我真正的哥们儿。为什么总是理智成熟的濑谷会做出这种选择,我真是无法理解。我为他这种愚蠢的决定感到愤怒,一连许久都没有好脸色。
随着从前线发回的战报,似乎镇压叛军已经突破瓶颈,连续几战都相对顺利。我方终于占领上风,我每日都在等到父亲的家书,希望等来他归来的消息。
等待真是一件令人焦心的事情。然而此时,将军又下了一道命令,要求增派援军。
我没有想到,这次增援的部队中,竟然有柚子和濑谷的身影。
战争带走了太多家庭的男丁,藩里的愁云越来越重,牵挂的人越来越多。
我变得更加少言寡语,除去练武,总是一个人在屋子里制作木偶打发时间。月岛经常过来坐坐,听着他叽叽喳喳得心绪会变得更加宁静,偶尔抬起头看向他,会产生“还好这家伙在啊”的奇怪念头。
那时候我不断的想,生活在支离破碎以前,能不能就此回到过去呢?我、月岛和濑谷可以整天调侃嬉笑,可以经常和父亲对饮几杯,那么平凡的日常,如今却遥不可及。
夏天的盂兰盆节到了,从前线传来了噩耗,在最近的一场战役中,邻藩军队出了叛徒,连同我藩的援军一起中了圈套,就连我藩最强悍的两只军队都死伤过半。
我和月岛放了花灯祈求平安,我发誓我这辈子从未有过如此虔诚。
可惜天不随人愿。
九月月末,我方战败。
一同而来的噩耗,还有我父亲剖腹而亡的死讯。
那段日子里我很麻木,面对任何人的安慰的少言寡语,不想说话,只想一个人在屋子里静静的呆着。
不知道应该做什么,不知道是否应该回忆,甚至不知道是否难过。我只记得今年父亲离开之时我说过的话:樱花年年会开,他们明年荣征归来,吃着庆功宴回来再赏樱也不晚。
其实是否荣征已经不重要,我多希望父亲能看见明年的樱花。
直到月岛跑过来找我,一双大眼睛蓄满泪花紧紧的抱着我,冲我喊着“你很伤心对不对,那就哭出来啊!你知不知道我很担心你也很难受,你现在这样只能让自己越来越痛苦!你不会哭吗,不会宣泄吗?!”这样的话,我才仿佛恢复知觉。
一股巨大的悲伤淹没了我,我用手臂勒住他略显单薄的脊背,很想哭。
想哭,却哭不出来。
攥紧拳头的那一刹那,我才意识到自己失去了父亲。
从小教我练武会问我修习的父亲,会和我举杯对饮的父亲,告诉我想保护我们保护这个藩镇的父亲,真的不会再回来了。
也正是那一刻我清晰的感受到了,我已经快到命运的悬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