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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第四十章 告白 ...

  •   “陈仪!陈仪!你看了电视跑回来了!?”

      “刘章?!你回来了!”陈仪回头看了一眼那个老远咋呼着叫住她的平头男孩,刚想好好跟他说两句话,却偏生看到浅野跟廖沙朝门外走了去,一急之下,眼睛不知向哪头瞟才好。

      “恩,中午刚到……鬼头,你往哪看呢?找萧何?那小子在记者招待会那面呀。自由滑那小子发飙了,真够猛的!”刘章跑上前来,伸手就拉住陈仪的马尾,算是跟萧何学到了。

      “这个我知道,那啥……”陈仪那脑袋转来转去,嘴巴打结,眼看着廖沙他们出了门,只得干叹了一声,做罢。

      “你找谁呢?陈指导?还是你那偶像?”

      见那傻二哥莫名盯着她笑,陈仪无力嘘一声,只得摇头。
      走了,现在追出去大概也追不上,但一会儿可以电话联系,但她无法忍受这一会儿的工夫、无法忍受这种怀疑猜测对方正在说这什么话题的忐忑。那个日本小妹当真跟廖沙熟,一想起当时张指导给她看的视频,陈仪心里泛起股怪异感受。

      希望见到又害怕见到,这大概叫暗恋吧?这叫暗恋吧?她想着,用力抿了抿嘴唇。

      “喂,你到底找谁呀你?愣个啥?”刘章莫名看着这人,自个也朝陈仪刚才看的方向打望。

      “没……没是。”她歪歪头,食指下意识地摸着鼻尖。抬头望向刘章之际,心中不免愧疚:“对不起,你妈妈现在没事了吧?”

      陈仪暗自恼火着,觉得自己够白痴,还有心情东想西想。男单的刘章是萧何的死党,自然而然也跟陈仪稍熟悉。但刘章这呆瓜傻气,烂好人一个,这样的烂好人最是能迁就别人,却往往忽视了自己,变成了“没有存在感”的人。自己的事情从来不主动说,于是陈仪见了他,往往不知该说什么。

      在陈仪跟萧何去芬兰比赛期间,刘章出了事情。他在广州打工的妈妈被摩托车撞了,颅内出血进了医院,虽然血块取出了,意识一直没有恢复。刘章也是因此告假回家乡。这么大的事情,他却没打电话跟萧何说起,更别说陈仪。

      虽说她跟刘章关系不如萧何铁,到底是自己熟知的人家里出了大事情,听说的时候,陈仪还很震撼了一阵子,想着等刘章回来一定得安慰安慰他,但她自己也知道,她这个人,最最不擅长的便是安慰他人。此刻,说什么关心话,她也只觉得虚伪。刘章回来了,叫住了她,她担心的却是其他事情,人到底是这么自私的动物,即便口上关心询问,那好象也是因为“应该”。

      被问及此事,刘章愣了一下。而他的一愣却也让陈仪慌了神。不知该说什么好。

      “还行。”半晌,他露出个古怪的笑容,习惯性地挠着头。

      “成植物人了。医生说,好象也只能这样了,嗯……”

      刘章挠头笑着,像是在说别人的事情,边说还边点了点头,突然精神一振:

      “萧何那小子今天太出风头了,原本还说第三没把握,这个第二大概出乎所有人预料。整套节目完成得太顺当了,六个跳跃一个比一个顺,尤其是外点四周,落冰太漂亮了,他大概是第一次在比赛里把四周跳完成得这么干净利落……”

      “第二?!你说萧何??”陈仪猛一抬头,心头紧了一下,怀疑自己耳朵。

      “呀?你没看比赛?”刘章瞪大眼盯着她:“王老师说你肚子痛回家了,我还以为你看了电视才跑回来,你没看?”

      “没……看……”

      陈仪愣了,低头想着什么。刘章见状颔首无奈叹息:“王老师那有录象。”

      陈仪哦了一声,如同被触发的机器,突然抬头,只怕是转身就打算开跑。刘章万分无奈,扯嘴笑了笑:“王老师在二楼。”

      “哦,我去一下。”

      她抬头看刘章笑了笑,似乎早预料到她要干啥。那一刻,她确是没忘自己上一秒问的是什么事,只得愧疚地笑了笑,顿了片刻,似乎还是要说点啥才好意思滚蛋。

      “我妈的事你压根不用安慰我。安慰的话,这半个月我听得够多了,什么都过了,现在也适应了,没太多感觉。”沈阳男孩用带着浓重方言的普通话说着,他咧嘴笑,抬腿踢了陈仪一下,鬼怪地嘟哝着:“快滚吧你。”

      “哦!”陈仪点着头,刚跑了两步,似乎不放心地回头嚷了一声:“那……第三是谁?”

      “多布林。”

      陈仪闻言一惊,一口气没接上,噎着了,顿了半晌才吞吞吐吐开口:“那……冠军是……?”

      “你偶像。”

      “哦……”

      陈仪滚了,一路跑着滚向二楼。那时候,她脑子里装着很多事情,思绪像破落巷内乱搭的电线。她没有时间理出头绪来。很多话,也没有来得及说,就被时间和事情推着走了。

      那时她并不知道,这是她最后一次看到这个沈阳来的平头男孩子。

      并不是那么熟识的人,他很普通,很多时候很傻气、穿衣服很土气被萧何笑话。三人在一起时,陈仪总不太留意刘章,因为他永远是附和着萧何的,连跟她说话的语调都像在模仿萧何,但两个男孩却时常悄悄说些什么,一起诡笑。陈仪对他最深刻的印象也仅仅在于某此闲聊,他说起过年回家打水跟砍猪草。
      即便这样,也是一起笑闹过的朋友,但他什么也没有说,包括他回来是收拾东西来的。

      于是,他们只在他离开以后得到一句“刘章……他呀,回家了。”

      教练说了不少,口气无奈,但那些都是后话。

      家在农村的孩子、在队里并不出众的选手,最佳战绩也仅是世青赛第十八位,因为母亲出车祸,家中少了主要经济来源,父亲也外出打工……所以,等待他的是老太太、两个妹妹以及家中几亩闲田。

      萧何的“胜利”让所有人意外。听到消息的片刻,陈仪觉得这是假的。以萧何短节目得分,只要布莱尔不摔上两跟头,正常发挥之下,他拿第二的可能信小之又小。那刹,陈仪想起那个戴帽子装睡的家伙,心头突然有个很奇特的想法——然雅的跳跃全砸了,布莱尔跟萧何发威,所以多布林拿到了第三。

      其实,她当时也可以假想,布莱尔全跳砸了。当然,事实上以布莱尔近来不佳的状况,发生这种意外的可能信更大。但这是条件反射,她所想到第一个会搞砸比赛的,竟是然雅?!

      “布莱尔运气背极了,竟然是急性盲肠炎,能在那种情况下坚持比赛相当有运动精神,好在没穿孔。”

      陈仪托腮嘀咕着,眼睛直望着面前桌上的热果汁,用吸惯不停搅拌。

      “不,据说直到比完他自己都只以为那是便秘……但太过疼痛无法发挥。”

      她对坐的男士举眸微笑,抬起红茶呷上一口:

      “那么说说其他的吧,你昨天的电话吓得我一晚上没睡好。实际上是这样的,比赛中途我去找过你,你的老师告诉我你腹痛请假,好在你看起来很好,比布莱尔走运多了。”

      那人笑着,目光掠低,扫过那张只差少许便要垂进杯子的脸。

      “我是装的,嗯……我溜出去闲逛了几小时,我是说,我突然对这一切感到无趣,事实上……”

      她语无伦次吱唔了许久,终于无奈摊手,咬了咬牙:“结果还是去了冰场。”

      “我跟着一伙无聊的小青年,当时我打算跟他们去任何地方见见世面,结果,他们竟然去了冰场……原因是他们对迪厅、酒吧、KTV感到厌烦!相反的,那些地方我压根没去过,门都没进过……如果有一天我对滑冰感到厌倦,就像刚才那样……我发现我无处可去。”

      小丫头抬起头来,那表情如同一只不知道该怎么下蛋的老母鸡。

      “这是第一次,第一次我会从正在进行着比赛的地方跑掉。廖沙,你大概不知道,在别人眼里,我是个训练狂,我的生活围绕着花样滑冰,旋转、跳跃、舞蹈训练、比赛……谈论的话题百分之八十五都关于这些,而我认识的人几乎都与冰场有关,每天学校冰场宿舍三点一线,枯燥而无味,重复再重复。但是,但是,问题在于我几乎意识不到什么是枯燥,如果你让我看一处美丽的湖泊,二十秒之后我会考虑着冬天它将变成天然冰场的模样。那简直像个没见过世面的井底之蛙。

      但最近我我发现自己有多么可笑了。当我所有坚信的东西开始动摇,我发现最不牢靠的是我单线条思维……好吧,我必须得告诉你,等等……我吸一口气。”

      男士保持着微笑,处变不惊的微笑。但事实上,他的思维一团混乱。

      有人说,关键时刻,你唯一能告诉自己的就是:冷静!冲动是魔鬼。

      廖沙看着双手放在桌上的陈仪,她自己大约并没有注意,她一直绞着桌布角,扯起来,缠绞在手上揉弄。但他看得清楚。一如他昨晚清晰地听到电话那头那个声音说:“廖沙,我得见见你,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不再滑冰,但这对我而言很重要,关系到我能不能继续滑下去。”

      这话严重了,太严重了,完全出乎他的预料,让他不禁蹙眉头。那大概犹如一个女人打电话告诉他自己怀孕了,当然,这要比那糟糕上几万倍,因为这是纯真的东西,不是一夜情。然而越是纯真的感情、代表着少年时代被美化的记忆、变成被人憧憬的神圣玩意,越是令人难以招架。如果小女孩有什么可爱的小心事,他会很乐意倾听。这对他而言是个特别的小丫头,在跌入谷底独自彷徨着的时候,出现在赛场上的故人曾变成一种力量,催促着他,你不能停下,不能就此落败。
      或许正是因此,他变得苛刻起来。当接听了那个电话,忍不住将一个烟灰缸摔得粉碎。即便他清楚的知道,对方只是一个小女孩,但他无法忍受。

      亚利克斯•舒宾赫最痛恨一种东西,那就是不负责任的将自己的命运嫁接到他人身上。就像人人心底都埋藏着的歇斯底里,他们深深厌恶着的东西能引发这种狂燥,让时常笑着的人眼中塞满厌恶。或许拥有这样的东西正意味着他是个不愿意为任何事情负责的男人。

      他看着埋着头憋着气的陈仪,想着当初乖乖靠在医生肩头将棒棒糖递到他手上的女孩,心中暗暗自嘲,他这个“大人”,其实还未够成熟。

      陈仪看着对方的微笑,突然觉得自己相当无用。为什么这个人总能保持镇定自若,他自己有着自己的烦恼,却依然能微笑着座在此处,而她所依恋的,大概正是这么个廖沙,不是吗?

      “廖沙,虽然听上去很荒唐……”

      她鼓着气,却突然憋不住,松掉气,几乎是无奈或是感到无力:

      “我想……我……我大概暗恋你,我是说……我大概是因为暗恋你,希望再见到你才坚持滑冰,但这一切有问题,一定有问题……”

      三年不鸣,一鸣惊人;三年不飞,一飞冲天。

      陈仪语毕之际,年长男士终于再无法“冷静”下来,抬起红茶一口喝下去,喝完,艰难地摇摇头。

      “有问题?”陈仪愣愣看着廖沙,她可以用她娘的棉裤发誓,他那表情仿佛遇上了比火山喷发更为严峻的问题。她本以为他会微笑,至多不过是敲她的脑袋说“你是个蠢材”。这样的事情他以前干过,发生在她笨手笨脚不会系冰鞋鞋带的时代,而她也清楚,廖沙爽朗也温和,却不算是个有耐心的男孩,当年就是这样,可他即便抱怨着依然会蹲下去帮她系鞋带、就算偷溜因她被抓亦不会真的发脾气。

      那刹那,陈仪呆了,突然意识到自己对于对方而言或许是个“大麻烦”,也可以说她的话为对方增添了苦恼。

      人贵在有自知之明,在鼓起勇气说一件荒唐事之前,她已经明白这是件荒唐事,因此她并没有期待什么“哦,那真好,太好了”之类的答案。可看到廖沙的反应,她无疑是被打击了,可陈仪却意外的发现,这样的打击并不会严重得让人落泪,亦不会让她想笑起来,以笑容来掩饰窘态。那听上去,简直像是开诚布公地告诉对方问题严重性,希望双方能讨论一个对策停止荒唐想法的蔓延……

      “我的上帝……请等等……”

      廖沙摆手艰难地笑了笑,似乎还未听明白自己面前的小姑娘究竟说了些什么,或者他已经听懂了,但却不愿意相信这是事实。

      “姑娘,你告诉我你暗恋我?”

      “我确定你的耳朵没有问题,你认为我在开玩笑?”

      陈仪蹙着眉头,语调里透露着她的不满。她也不想这么去认为,她还年轻,她老妈经常教育她不许早恋而她也对于谈什么狗屁恋爱根本不感冒。然而,她费尽心思却找不到其他理由解释这一切。她会很期待看到廖沙,但看到他又有些害怕,她不喜欢看到他跟那个日本丫头在一起走掉,她希望能跟他说话,像现在这样、像从前那样,心无芥蒂。这不是暗恋是什么?她因为他而练习滑冰,这不是迷恋是什么?

      “不……不、不……”

      廖沙懊恼地摇着头,似乎有些哭笑不得。

      “没有理由……你为什么会这么认为?我是说……”他顿了顿,抬头看了看一脸茫然的小姑娘,简直想直呼荒谬。

      “我是说……你为什么会认为……呃……你暗恋我?我想这其中有什么误会,我们见面只是这两天的事情,我们只是一起去逛过一次街……”

      “可我们老早就认识了!我很喜欢你,这是事实!”陈仪几乎是吼出来的,声音之大、气势慑人。

      “那时候你才几岁?你甚至连我姓什名什都闹不清楚,别说得理直气壮!”廖沙回吼,将那吓人的炮弹直轰回去。

      陈仪的爆发式表白与廖沙爆发式的回击之后,两人均被震得半晌没吱声。陈仪埋头捏着手指,而廖沙颔首皱眉思索着,许久才轻舒了一口气。

      “抱歉……我不该那样说。”他软下声音道歉,可话音方落,一抬头看到的却是小姑娘怯生生的眼神。那眼神让他恨不得想骂一句粗话。天知道是什么让他如此烦躁,这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原本他微笑着说一句“抱歉”就可以解决问题,可他却无法那么做……

      陈仪摇了摇头。

      “也许该道歉的是我,我并没有逼迫你的意思……应该说,你完全有权利拒绝……你可以放心,我不会哭。”

      他看着她尴尬地挤出个笑容,说得相当冷静。可越是如此,他更加恼火。

      “我根本不担心你会哭,或者说,如果你哭起来这一切更容易解决。”他懊恼地摇了摇头:“听着姑娘,你错了,你只是把我代入了一个框架,给自己找到了一个合适的理由。”

      “你想说什么?我不明白。”她摇头,确实完全不理解他究竟想告诉她些什么。

      “我想说,那是错觉、是误会。”

      他为自己能找到一个好理由而高兴,同时也嘲笑这一切有多么荒唐——他在说服一个向他告白的姑娘,试图让对方明白所谓的暗恋是一种错觉。但上帝知道,如果她真的“爱上了他”,这亦不是没有可能的,毕竟你永远不可能知道这世界上存在多少种表达感情的方式。

      于是他下意识地蹙眉,片刻间有一丝的犹豫,但那很快过去,他紧接着又吸了一口气:

      “你认识多少男人?我是说,与你要好的同辈人?”

      陈仪蹙着眉头,显然是在认真思考他的问题。

      “队里的萧何、刘章,家里的表、堂兄弟、邻居的外国大哥……嗯,还有你吧。”

      “没有其他人了?”他开始更加确定自己一相情愿的判断,不禁苦笑。

      “没有。”陈仪不解,万分不解,尤其是看着年长者眼里狡黠的笑意以及那笑意中藏着的几分矛盾与困惑。

      “那我可以告诉你,我认识许多女人,要好着的,无话不谈,手指加脚指也数不过来。但到现在,你知道吗,我没有在他们之中发现任何一个让我感受到离开她就会度日如年的人,或许曾经一时迷恋过谁,因为各种各样的理由,但现在没有。当然,将来很难说。”

      廖沙叹着气,又叫了杯红茶,他看见陈仪脸上浮现出一种迷茫神色,仿佛完全无法理解他所说的一切。

      “你并不是那么了解我。在滑冰以外的方面。你说你爱上了我,但你并不了解我的生活,可你想了解那些吗?或许这些不适合告诉小姑娘。如果你将我当做一个男人来爱慕,你会想了解?我在酒吧喝着就勾搭女人,或者与其中一些上过床?”

      面对年长男人所说的一切,陈仪目瞪口呆,脸憋得通红。

      是的,这才是关键。廖沙看着这姑娘茫然的眼神,说不上是愉快还是沮丧。

      她并不了解他,也并不想了解他。这天底下最可怕的东西是肾上腺激素,它可以让你毫无原因的发现自己“爱”上了一个人。但如果缺乏了解,迷恋褪去之后,什么也不会剩下。那一切荒唐至极。

      “认为这是难以启齿的事情?”他笑着问,“但我十一、二岁的时候已经很好奇的通过各种渠道了解了这方面问题。”

      “我知道!”陈仪抬眼一瞪,见他眼低笑意的片刻,突然又低下头。半晌,她摆了摆手:“别说了,我知道你故意逗我。”

      “故意逗你?不不,至多是一半一半。”他摇头,那笑脸带着成年者的自信和从容:“那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对你说这些?事实上,大概是想逗你或吓吓你,你未必知道,舒宾赫是个怕麻烦的男人,尤其是对于说爱慕我的女人,当然,我很高兴,但也很失望。”

      “为什么?”

      “我当你是朋友。但这并不仅仅因为我们曾经认识。
      在我眼里,你是个特别的选手。你知道,你得到了我失去的,我敬佩你的执着与毅力,因为我知道那有多艰难。一个值得欣赏的伙伴,从你跟着我爬上医院后面最大的那棵树开始……从小到大,没有女孩子能跟我一样爱爬那种东西。我认为我们骨子里面有些很相似的东西,或许那比其他东西更加特别。但这只是一小部分的原因,即便我们曾经并不认识,从一个完全陌生的人的眼里看去,你依然是个有潜力的、值得期待和欣赏的滑冰选手。”

      廖沙眯着眼,眼神之中漂浮着一些陈仪难以琢磨的神采:“可如果你滑冰仅仅是迷恋我,希望找到与我相同的东西。老实说,我会很失望。当然,你根本不必介意我的感受。”

      陈仪脑子极乱地望着这个人,忽然发现他最熟悉不过,也陌生至极。

      “我不理解。”她摇着头,几乎本能的拒绝着什么。“不只是滑冰,或许说,那时候,我希望得到一个伙伴,而那个人是你!”

      廖沙笑了笑,突然发觉小姑娘年纪虽然小,有些方面却固执得够可以的。

      “那么其他人呢?滑冰以外的方面,那些与你要好的人,在直接接触面以外,有你更想去了解的吗?你不会对他们生活其他的方面感到好奇,希望深入对方的生活,尽可能多去了解对方的?”

      听他如此一说,陈仪傻愣塄思索了半晌。

      不了解,她真的不了解,萧何也好、刘章也好、廖沙也好、小史也好,这些对于她来说重要万分或比较重要的人,她从未想过要更了解对方的生活,于是她似乎总是在吃惊,为什么他们会又那样的决定?为什么?

      陈仪呆呆看着桌上的果汁,搅动着,在喝之前,她甚至没有问过,廖沙,你给我点了什么果汁。

      “我这个人太自私了?”

      她问着,心头忽然燃起一种悲哀的感觉。身边的人,那些每日都会见面的人,她关心过别人的什么?她总是在听到某个消息时吃惊,总觉得自己是不是被人疏远抛离。但她似乎只是一个在考虑完自己的事情后,隔了很久,忽然回头,才想起关心他人事情的人。

      “你大概会依赖每一个对你好的人吧?即便你并不表现出依赖和关心,心里却会暗自珍视那样的感情。”

      廖沙轻叹,见陈仪彻底愣住,他倒笑了起来。

      “虽然性格不同,但我也是这种人。一头往前冲,等到回头的时候,被抛到后面的人基本上也忘记我了,可我却并没有忘记对方。有时会很受伤害,可是无法改变这样任性妄为的习惯……”

      他说着,浅浅叹了一声,突然站起身来。

      “走吧,附近有冰场吗?我想,我得告诉你一些事。”

      走出餐厅,陈仪带着廖沙往体育馆东门街那头走。她没有想到这一天她还回再度去刚才那家冰场,而与她同行的人会是廖沙。

      “到底是什么事?必须到冰场说?”

      “是你所关心的问题。”

      他颔首,左眉微抬,露出个古怪的笑容——似乎想用他的挑眉在表示轻松,可表情却恰好相反,显得心事重重。

      “你不滑冰的原因?”她试探地抬眸问他,“必须到冰场才能说明?”

      “并不是那样。”

      “那是什么样?”陈仪不解地问。不知道为什么,越是如此神秘,她却有些不愿前往。“不能先告诉我?”

      廖沙没有说话。她看见他的眼中闪过几分无奈。半晌,他摇了摇头。

      “我不想解释,正是因此几天前我并不希望你依然记得起我们一起住在医院的日子。至少对于我而言,那时候发生的部分事情,我根本不愿意去回想。”

      橘色的路灯光打在他的脸上,单一的色彩下,陈仪似乎更加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觉得,那双灰蓝的眼睛在黑幕与昏暗路灯下变得黯淡、颓然。

      “你的脚,还没好?难道它还像以前那样经常会痛?”

      “不,它已经不会痛了。”

      当他闭上口不再说话,他们开始沉默。

      不好的预感笼罩在心头,直到他们走进那家冰场,付帐、挑鞋子,然后走上冰面。陈仪看他熟练地蹬冰滑行,游刃有余,丝毫不像个久疏冰面的人。

      棕发随滑行的加快被风扬起,陈仪悄悄捂着心口,不敢相信却又期待着,他依然保留着从前的实力。

      整个过程如同一场无声电影,从他点冰起跳的那一刹开始,眼前的一切变成了一场噩梦,最后的希望化为灰烬。

      即便早已猜到廖沙的放弃多半是迫于无奈,可陈仪却依然难以相信自己的眼睛。摔倒时,他左腿关节僵硬的模样让她觉得可怕。而她亦无法理解,他为什么不选择口述,而一定要用一个残酷的事实彻底地证明:昔日冰场上的天才少年真的已经不在了。

      他坐在冰面上,陈仪呆呆站在他的身后。眼睁睁看着他捞起左脚裤管。那是一种无能为力的感觉,她只能静静看着,确认那是真实的。

      肉色的高密度泡沫材料,那样的填充物看起来很柔软,隔着裤子,没有人会发现那条腿有什么异样。就好象他的左腿表面包裹着一层什么奇怪的东西。可本该是踝关节和膝关节的地方露出的却是浅灰色的金属支架以及无数的小螺丝——人造关节。

      一时间陈仪什么也无法说出口,甚至闹不明白自己究竟看到了什么。她感到自己的脸皮僵硬、发麻,就好象那并不是属于自己的东西,她无法控制自己的表情,不知该哭还是该笑。

      “不对……”

      陈仪摇着头,看着那伸进冰鞋里的“东西”。刚才廖沙换鞋子的时候她自己也在换鞋,并没有注意到他袜子下面的“脚”有什么不同。可看着那些金属结构的东西,以及支架以外的填充物,沉默之后她只能摇头。

      为什么是这些东西?他的脚上装了什么?钢针?钢板?人造关节?但她找不到钢针钢板以外的部分,无论如何也找不到。

      “廖沙……你的……你的脚……脚呢?”

      陈仪听到自己的声音,机械式的,似乎并不是从她口腔里发出。

      她看见廖沙笑着埋着头,好象早就预料到了她的惊讶。

      他很想避免这一幕的发生,当知道这一刻即将到来时,他也有所准备。但一切想好的台词、希望能办到的镇定与轻松,到了这一刻变得费力和僵硬,能让人一眼就能识破,他在努力让自己的模样看上去不那么“可怜”。

      他耸了耸肩,眯眼笑着摇摇头,眼圈却莫名的红起来。于是他埋下头笑,似乎压制不住地想笑。

      “没错……这只腿,是假肢。但我猜它一定是你见过的最棒的假肢。”他说着,面上的笑容更加浓烈,似乎突然激动起来,伸手敲打自己的左腿。

      “这家伙很出色,功能相当好,支架和关节是价格昂贵的钛合金,一点也不重。关节活动自如,可以弯曲超过九十度……所以说,没人知道它是假的,它看起来跟真的一样好,更重要的是托它的福,我的腿再也没有痛过,它比我原来那只破腿强多了……怎么样?看起来不错,是吗?它唯一的缺点就是不能沾水,所以洗澡跟游泳时必须取下来,同时它还需要经常保养……确实是麻烦了一些。除此之外其他方面都相当不错。”

      陈仪不知为什么,跟着傻笑起来,点头。

      “是的,很不错,价钱一定也不错。”

      “那当然,我以前的全部奖金都花在这上面了,一条有十年寿命,但我长高的缘故,已经换了两条,这是第三条。在它寿命终结前都保修。”

      “哈哈。”

      “哈哈哈……”

      那样的笑声在即将关门空荡荡的冰场内回响,他们看着对方,不住地笑,如同流感的交叉感染。可那样的笑声却无比的沉重和空洞,像一层冰冷易碎的玻璃外壳。

      “但……这始终是假腿。即便我努力适应如何用假腿滑冰,甚至妄想过成为世界上第一个用假肢完成前外三周半跳的人,但事实却证明,我能参加的只有残疾人运动会。”

      当廖沙淡笑着说完这句话,陈仪终于无法跟着继续笑下去。

      “我很不甘心,这将是我一生的遗憾,但我对此无能为力。我也并不后悔,因为我已经做出了最大的努力。我不希望任何人、包括我自己,认为我成为教练是无奈之举。我曾经打算永远的告别这项运动寻找新的发展。但我成了教练。我很想说这并不痛苦,要知道这样的选择对于我而言已经是我可以选择的选项中最好的,我不想抱怨或自艾自怜。离开冰场、不再作为选手站在那里,对我们所有人来说都是早晚的事,你不必认为这结果很残酷。如果你需要知道我不在作为选手站在冰场上的原因,我现在已经告诉你了。你可以为你自己的前途做一个让你自己愉快的选择。滑冰只是选项中的一个。别为了别人去做那样的选择。够了,别为这样的事哭,为了这个,我已经流过足够的眼泪了。”

      他微笑着抬手擦掉了陈仪眼角那些终于憋不住夺眶而出的眼泪,笑容迷人。

      陈仪点着头,深知,对于一个意志坚强的人来说,同情的眼泪是对他们的侮辱,可她忍不住,那些眼泪并不是对廖沙失去左腿的怜悯,而是因为无法再度看到这个人站在赛场上而伤心难过。她怜悯的是她自己。

      “那一年,那家医院就好象一个命运的交错点。我想这是上帝的旨意。亚利克斯•舒宾赫不得不失去他的左腿,而你得到了你的左腿。如果是因我的影响让你喜欢上滑冰那会是我最大的荣幸。你的前外三周跳上有我的影子,每每看到你的那个跳跃,让我有种自己在滑冰的错觉。我想,那可能是一个‘教练’最大的荣誉。”

      他笑着,左眉习惯性的微沉,而右眉轻挑,表情带着些酷酷的调皮,是个很帅的男人,就像好莱坞电影里的男星。

      骨瘤。如果廖沙不告诉她,陈仪也许一辈子也想不到那时他患的竟是那样的病。而如果没有再度的相遇,陈仪亦不会了解,在她坚持不肯动手术的时候,廖沙也抱着相同的坚持。他不愿用自己的一条腿保住自己的一条命,所以再三溜出医院跑去滑冰。

      那时年少的他曾倔强地说,如果没有了左腿,无法继续滑冰,他不想那样活着。可任何的固执在宝贵的生命面前都会变的脆弱。最终他还是想通了,舍车保帅。因为他要自己相信,只要还活着,如何去生活、如何活得充实取决于一个人对生活的态度。可失去了左腿呆在德国的舅舅家,他也曾一度感到自己失去了一切,像个废物。尤其在看到那个名叫然雅•古斯塔夫的臭小子拿了一块又一块奖牌、无人与之匹敌的时候,他的心中难以平衡。在深夜独自看自己从前的比赛录象总会忍不住痛苦流涕。

      鲜花、掌声,在那块银白的冰面上飞速滑行、跳跃……站在最高领奖台上的荣誉,那种被全世界赞美认可的美好感受,他一生都无法忘怀。即便是知道一切已经成为过去,他始终会不甘。
      那时候的《月光》正是他最后的演出,那时的溜冰鞋亦是一种寄托。他早就知道自己已经不可能再度站在赛场上。站在医院病房的窗户前,看陈仪手术成功回国休养,等待她的是无限的可能,而等待他的却是截肢手术。

      是的,这是奇妙的缘分。如此的机缘巧合发生在两个人身上,除了命运,你好象无法得出其他的结论。

      “我并不是个坚强的人。哪怕是现在,看到你、然雅、安东,我会嫉妒。我不想去回想那场残酷的手术以及在那以后一年的煎熬。即便我知道那一年对于你来说意义非凡。或许这是作为一个失败者的回避。而我也是个自私的人,永远会优先考虑自己的事情。但我必须告诉你,陈仪,你并不是我的继承人。我的花样滑冰生涯已经结束了,如果你仅仅是为我而滑冰,你可以选择停止;同样的,如果你是因为那段奇妙的交错而认为你爱上了我,我认为这是愚蠢的,那时候的我,只是我人生所经历中微小的一小部分。如果你想继续滑冰,那你必须为你自己而滑,这是属于你的比赛。就像那时候,我对你说过,你该去的地方是赛场。那里有然雅、萧何,有莫妮娜、有数不清的后来人,你应该看着前方,重新认识一切。就算我有多么不想承认,我已经不可能继续滑冰了,也不愿回想起那些痛苦的记忆,那会使我无法安心做现在的工作。”

      廖沙说完站了起来,他拍了拍陈仪的头,缓缓滑向场边。

      陈仪看着他的背影,突然发现,这个人竟然如此的矛盾而又决绝。他仿佛要撇开一切的联系,却又深深为过去所牵。

      他的滑行那样熟练,看不出任何的不协调,你丝毫不会发现那是个用假肢滑冰的人。然而,即便是性能再优秀的假肢,能够那样滑行,他必然是经常在练习着的。

      陈仪揉了揉眼睛,蹬冰滑到场边,走到椅子前。他正坐在那里换鞋。

      “廖沙,你是个顽固的人。”

      陈仪见他不解地抬眸看她,转身在他旁边的椅子上坐下,解开自己的鞋带。

      “所有人大概都认为你笑容灿烂容易接近。可你却顽固地将一切推开,将一切不好的猜测当作真实的事情来预防,就像一个带刺的皮球。”

      他听了玩味地笑了笑,摇头:“为什么这么说?”

      “你说的大半是对的。甚至我确实并不确定什么是爱情。但你为什么一定要认为我暗恋你只是一种错觉?”

      她笑着,提起鞋子站了起来。

      “我并不知道你身上发生了什么。在我训练的时候,我一直坚信你也在某个角落里训练着,那种信任是我的动力,因为我担心自己无法成为与你一样厉害的选手、担心我一辈子无法站在国际赛场上。而在医院的日子,我也从不认为那是什么‘命运的错位’。在去德国之前,因为腿有毛病,我很少出门,也没有朋友。院子里的孩子把我推进水塘,把我的洋娃娃扔进臭水沟,还抢我的蜡笔、用煤球砸我。对于我来说,在德国住院的日子我过得非常快乐,因为有一个合得来的男孩跟我玩得很快乐。哪怕你记得的可能是糟糕的事情、你带着我玩是因为知道你或许要接受那个手术。但我记得的廖沙并不是一个病人,而是个有趣的人。他说话坦白,笑容爽朗,意志坚强,自己的脚痛却还笑着拍我的头。在我闹脾气的时候,你并不认为那是莫名其妙的,送了冰鞋鼓励我。我们一起偷溜出医院、一起爬树翻墙……廖沙,那些事我这辈子都不会忘记,我喜欢你。你说我只是在幻想一个我所喜欢的人,但你却在幻想一个可能会伤害你的人。”

      陈仪的话让廖沙怔住。他看见小丫头笑着走向前台,不禁颔首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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