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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伙伴 ...


  •   从冰场回到宿舍,陈仪一如平常,洗了澡就爬上了床。她看着墙壁上贴着的纸,那是她自己写下的豪言壮语,她还清楚的记得自己在写这玩意时的心情——努力的给自己一个目标,像吹气球一样将自己吹壮。而今,气漏了。

      当着廖沙的面时,她知道自己在忍耐,一如他在努力的笑。

      在亲眼看到廖沙假腿之前,陈仪心里隐隐约约有过这样的答案。还有什么能让廖沙离开冰场?离开他的荣耀?其实她是知道的,只是找尽万千理由回避这个答案。可矛盾的是,她却拼命要去明白一个真相,只巴望着,可能会出现另一个侥幸的结果。

      而等到结果出现,她又告诉自己,这是一个意外的结果,但我必须冷静,并且安慰对方,最大限度保存还可以保存的东西。

      陈仪从来没有像此刻这么厌恶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她学会凡事给自己留个余地,明明知道的,装做不知道,明明心中懂得藏事,却要做出坦率直白的模样。

      其实,她只想砸掉一切可以砸掉的东西,然后吼一声:这不公平!凭什么会这样。

      可她没有立场这么做,对于廖沙的腿,她不能表现得比当事人更激动,她明白,廖沙好不容易才适应了一切,她又有什么资格去怨恨老天夺走了他一条腿?

      廖沙不会知道,当他点着头说“你或许是对的”的时候,她一点都高兴不起来。她并不是他们想象中那么纯粹的人,当她发现自己已经失去了一件重要的东西,她本能的想保护剩余的。

      陈仪一直让自己认定一个理:我喜欢廖沙,爱屋及屋,开始了花样滑冰生涯,所以,两件事情可以变成一个追求。或许这就是人们说的潜在意识,她一直这么去“认为”,它逐渐就成了“真理”。

      可直到这一刻陈仪才突然明白了当初那个梦的意思。当所有人都变成了吸血鬼,她希望有一个人能带她逃出学校,那个人就是廖沙,因为他是与她合得来的伙伴。

      可廖沙原来是个吸血鬼,她一早就知道,只是当作不明白,还一直对他说“还好,我们都还是人”。他看她的眼神那么悲伤,那是因为她庆幸着他们都是人,事实上他却成了吸血鬼,他无法不难过,所以当十字架上映射出腐烂的半边脸,他选择消失。而她觉得难过,不仅是为他的消失,更是因为自己失去了同伴。

      为什么自己所做的事结果却要嫁接到别人身上。明明是她自己选择的路子,却非得打个“因为你”的口号。

      想到那只俄罗斯金毛羊,陈仪无法不自惭形秽。很多人都说她坚强,其实从来就不是。她贪恋着牵着她的手到处跑的廖沙,她贪恋那些笑容、关照,从第一次见面,她给他棒棒糖,他反过来拍她的都安慰她开始。接着,她贪恋萧何的关照,自己坚持着自己已经得到和将来打算得到的,却想阻止别人找到其他出路。

      她从来是如此,只想着自己的事,对人冷漠,却希望别人主动接近、照顾自己,然后,如果他们无法顺着她的意思走,那就是背叛,那种自私已到达了令自己呕吐的地步。

      陈仪想起在芬兰的时候,她跟然雅一同坐在水箱上。那时候她还能哈哈大笑着说:“我爱死廖沙了。”

      才多久呢?她真的没想到,很短的时间内一切就变了。相同的话,现在如果再要她说一次,大约就变味了。她满不在乎的说什么“我大概暗恋你”,其实她这么做,无非是害怕自己成为廖沙的“为难”,索性先发制人,表现得她自己也很无奈的模样。

      陈仪在被子里捂了许久,突然掀开被子坐了起来,伸手,狠狠撕下了自己贴在墙壁上的狗屁激励语,接着,倒头捂被子大哭。

      陈仪这一哭吓倒了宿舍里其他姑娘。这是他们第一次发觉陈仪这骚闷小妞原来还会大哭,并且哭声跟杀猪差不了几分。大家惊了,连忙跑来拍陈仪的被子,想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天大的事,竟然逼哭了陈仪。但他们越是拍她、劝她,只让陈仪哭得更厉害,什么都不肯说。

      是啊,她怎么可能说得出口“你们别理我,我平时都不搭理你们,你们有什么事我不理,这时候你们又理我做什么呢”?

      于是,被惊煞的室友打电话给陈教练道:“可能是因为您不准陈仪练后内接环三周,陈仪被憋哭了。”

      陈仪在被卧里听着他们说“她要练您老就解了她的禁令吧,都把她给憋哭了”。

      陈仪哭啊哭,最后哭得没了力气,稀里糊涂就睡去了。

      一晚上的痛哭,让陈仪弄明白一件事,闭门造车的人是最最可悲的,不论是高兴还是沮丧,无人与你分享。她枉练了几年滑冰,只记得自己脚下的冰刀和回忆中带着她的廖沙,却不记得除了完成一个动作的成就以外她在冰场之中还有什么可贵的记忆。

      独自滑着冰的陈仪不舍的是一个人、一件事,因此她模仿不了廖沙的《月光》,那当中有太多她不曾体会过的故事,她既然不曾得到,也无从割舍。

      原来是这样,那时候她所向往的不仅仅是会滑冰的廖沙,更喜欢他那种自己身陷逆境依然能当别人大哥照着别人的个性。有他在的地方总不会孤寂、空洞,因为他善于打破沉闷,一如他高而大的前外三周。

      当黎明的曙光带来新的一天,这意味这漫长也短暂的中国杯终于落幕了。但陈仪并没有参与盛宴结束前最后的狂欢。

      以肚子疼作为对蒙头大哭的解释,陈仪被迫吃了两粒宝塔糖驱除蛔虫,换来了留在宿舍赶作业的机会。

      只是在晚上10点多,陈仪发了条短信给廖沙。

      “教练,一路顺风,3月世锦赛上见!”

      回复如此:“没问题,我会关注你的消息,还有安东托你去的时候记得给他带几个烧饼。”

      陈仪看着那条短信,笑了笑,思索半晌,又笑了笑。本想回些什么,最终作罢。

      赶完作业、背了隔天要听写的单词,陈仪开窗望天,脑子里浮出好几个人的面孔。在九千英尺之上、地球另一端或是万家灯火之中,她不知道他们在做着什么、说着什么。但在心里面,她开始挂记着他们,会留意关于他们的消息,她还想换一种姿态出现在那些人面前。

      寝室里,几个女孩唧唧喳喳聊着看过的某部古装剧里文绉的台词。

      君住长江头,妾住长江尾,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一江水。

      陈仪听到了,突然大为感慨,似乎是找到了点共鸣,不假思索,呢喃出声:“你住北半球,我住南半球,不比赛就看不见,可咱一样日日对着那块冰嘛。”

      话毕,寝室众小妹皆被雷倒。但是,这道雷不仅仅是雷,还是道八卦雷。常言道,会咬人的狗不叫,看上去最没杀伤力的很可能是原子弹的化身。平日里是个训练狂的人,这段时间失常,难道不仅仅是因为被禁止训练,还有其他情况?

      陈仪的下铺首先从震惊中恢复。

      “没有那金钢钻就别揽那瓷器活,不过……听你这话里的意思,难道……难道?!”

      陈仪一愣,摇着脑袋:“就是字面上的意思。”而且还是泛指,伤离别而已。

      可是,谁信啊?当日,陈仪睡后,姑娘们还在想,那个住北半球的是谁,他们是明恋还是暗恋。

      几日后,队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朝北望,泪飞扬。几年来的崇拜,已在幼小的心灵里埋下了美妙的种子,芬兰杯初见惊鸿,中国杯再次勾搭,终于酝酿出了伟大的奸情。陈仪啊,跟俄罗斯那个然雅•古斯塔夫,有一腿。

      有道是谣言过不了49天便会不攻自破,但在那之后,熟悉陈仪的人们逐渐发现小姑娘发生了很大的改变。其中具有代表性的一项就是时常看着手机短信,微微的笑,那表情说有多甜蜜就有多甜蜜。并且,如果在这时候陈仪抬头,发觉有谁盯着她看,她会抿抿嘴,对你也笑一下,那笑容如春风拂面,让人甚为感概。

      陈仪是块冰,而这块冰目中无人只有冰,这是众所周知的事。一个队里,抬头不见低头见,这丫头永远是独来独往,见着熟人,抬头看一眼,你若对她笑一下,她也仅是微微撇嘴,表示认识,连个笑都没有。除了萧何,基本没人能跟她搭上话,拽得跟二百五似的。

      一旦冰化成了水,碰见了熟人,便是一笑,又让人一时半会儿难以接受,有种受宠若惊的感觉。于是对方也对她挤出个笑,有些莫名地走开。

      偶尔在练习场中,她走近正说笑着的一群人,笑着插上一句半句,一如沸水里落了块冰,冷了一下,又沸腾起来。沸水总是可以包容任何东西的,一进入,可以跟着一块翻滚。起初陈仪为此兴奋不已,逐渐却总觉得如此就会丧失了自我。但她告诉自己,不能再像原来一样任性,该学着主动与人结交。

      她时常低着头,摸出手机看短信,最新的一跳是全国大奖赛之后发来的。他说:“恭喜拿到冠军,我们也正在为国内资格赛调整节目。国际滑联下来了新的文件,我想你们还没有得到翻译稿件,据说新更改的细则对中国双人滑很不利,而女单方面也有新规定,比如旋转要求的换足,跳跃要求完成六种不同跳跃,以及对步法细分定级,属于对新规则的进一步填充……我粗略看了一下,如果这套文件在芬兰杯时就下来,你可能难以拿到当时的名次。好好考虑对策,世锦赛关系到明年奥运会的名额。”

      张纯燕已经决定退役,3月的世锦赛女单只有一个名额,便是陈仪。而陈仪在世锦赛上的表现关系到奥运会参赛名额。此刻,如何把新规则吃透,做出相应调整,这是个问题、是让张崇林和陈伟头疼的问题。对于陈仪而言呢?看这短信儿心头甜,笑过之后,摆在她面前的是一个多月依旧没进展的后内接环三周跳,以及全国大奖赛之后,陈指导交给她、打算用于3月世界锦标赛的新节目SP《离别曲》、LP《卡门》。其中《离别曲》直接用做四大洲赛短节目,至于《卡门》这个节目,教练让陈仪在四大洲赛后表演上用用看个效果再说。

      如此一来,这几个月陈仪负担挺重,每周训练时间均在43小时以上。

      日子一晃,元旦将至。陈仪跟队里一群年纪相当的小姑娘约好一起出去玩,可元旦节当天的早上,陈仪还有训练。

      一大早,张崇林抱手站在档板后头,档板上放着个手提式CD机器,播放着的正是《卡门》。

      陈仪穿着件白色短款运动衫,黑色的紧身裤,在冰上转来转去。全国大奖赛前,她剪了头发,如今脑后再无高挽的长发,那齐耳短发加上平齐的刘海到有几分樱桃小丸子的味道。

      “怎么搞的你!”

      若大的冰面上,只有陈仪一人在那转悠着,做着各种动作。张崇林越看越火大,啪嚓一声按了停止键,乐声嘎然而止,陈仪的动作也随之停止。

      “怎么搞的!”

      见陈仪缓缓朝自己滑了过来,张崇林又一次重复。陈仪却像个白胆,抬头看着张指导,一言不发。

      “这段时间你究竟怎么搞的,心不在焉,还想练不想练了?”

      “想。”

      陈仪一抿嘴,回答得倒是很快。事实上,她也确实很认真在练了,倒搞不懂张教练没事喊什么停。

      张崇林见状,轻吁了一声。注意力不集中,每次训练不投入。在他看来,陈仪是个不能容忍自己出错的姑娘。每次交代的任务,如果做不好,她是吃不好睡不香的。但这段时间,他发觉陈仪训练时虽然表现得很认真,但效果却总不理想。并且训练时间一结束,她跟着一帮字人,跑得倒是挺快。稍微总结一下,就是四字:不在状态。

      四大洲赛是新出的赛事,应该说其比赛激烈程度肯定是亚于什么花样滑冰大奖赛、欧洲锦标赛、世界锦标赛等顶级赛事。去年萧何是拿到四大洲赛冠军的,而今年,陈仪进入比赛能发挥到什么程度,也算是在世界锦标赛前的一个测试。

      如今陈仪的表现让张指导颇为头疼,前几天日本国内比赛出了匹黑马,那马的名字叫浅野艾莉莎,而这孩子的名字也出现在了四大洲赛女单选手的参赛名单上。这事,陈仪是知道的。看她那表情,似乎很不屑,大约有点“她来她的,反正我不虚她”的意思。可事实上,陈仪却并没有拿出实际行动来支持她那种不屑。

      “前天,我看了浅野在日本国内比赛上的视频。她完成了一个后内点冰四周跳……”

      张崇林话音未落,却听陈仪抢白似的接道:“张指导,我完成不了后内点冰四周,连三周都做不到,后内结环也是。但我也不想当她那样的跳跃机器。”

      张指导一听,哭笑不得。他抬头看了看陈仪,那模样倒是挺认真的。

      “完成不了?”

      “完成不了。”陈仪点头,语调与表情都相当平静,几乎看不出任何赌气的意味。但这声“完成不了”却让张崇林万分意外。这哪里像陈仪会说出来的话?

      “这样吧,今天你先回去,好好想想。明天继续。”

      话讲到此处,张崇林只得让陈仪回去。而此刻,离训练结束时间尚有半小时。若换做以前,陈仪哪里肯走?可她点了点头,竟真跑回场边换鞋了。张崇林见此状,当真不知道如何解决这小姑娘,心想,这回可非得和老陈商量,能整治陈仪的,也只有他了。

      换了衣服,陈仪背着包推门走出更衣室,一抬头,却见个穿着蓝色运动衣的,边扯着衣衫边从对面更衣室走出来。

      “哟,今天挺早嘛,你不是1点才开始吗。”陈仪笑了笑,扫过他还未系好的冰鞋带,朝那人摆了摆手:“我约了张敏敏他们12点半去王府井,先走咯。”

      她边说边拽了拽包,转身刚走了几步,那人却从后面拽了陈仪一跟毛。

      “干嘛?”陈仪转身捂着头,斜眼瞟向那人。

      萧何蹙了蹙眉,目光落在握空的手上。

      “啧啧,怎么说剪就剪呢,抓人都不方便了。”

      陈仪一怔,随之切了一声,挥挥手道:“下次再扯,我赶时间。”

      然而,她刚一转身走了两步,萧何再伸手,抓了她的衣角。

      “干嘛你?有事快说,有屁快放!”

      此刻,陈仪明显是不耐烦了。那小子却不开腔,半晌,冒出一句:“你早退,不是还有半小时吗?”

      “嗳,老张放我走了,本来约11点过去,我要练习,他们先去,刚打了电话过去,已经到王府井吃东西,叫我赶场啊。”

      陈仪话音刚落,包里的手机便响了。她摸出来一看,果然是他们在催,正准备接,手却被萧何按住。

      “你干嘛?”

      “他们不是叫你赶场,是骗你付帐,白痴啊你,这都看不出来?”

      陈仪愣了愣,萧狐狸一手抢过她的手机,相当顺手的将电池下掉了。抬头一笑,阳光灿烂。而与之形成强烈对比的,是陈仪乌云密布的脸。

      而陈仪酝酿了半晌,终于红着眼吼出一句:“关你屁事!”

      “谁敢忽悠我哥们就关我的事。”萧狐狸抬头笑了笑,看陈仪那眼泪花花转着,伸手拍了拍她的头,摇头道:“你开拓朋友圈子是好事,可眼光未免太差了点,好同志大有人在,怎么就相中了张敏敏那帮结党结派今天说东家长明天说西家短的人物?”

      陈仪一听,气不打一处来,仰头便吼道:“关你屁事,张敏敏他们怎么了,人家没说你,你说人家做什么?”

      陈仪不问不要紧,一问,萧何他老人家掰着手指细数开来:“听说上次叫你去石井山游乐园大出血,半道上还把你给抛了,这是一件;接着是全国大奖赛前……”

      萧何慢悠悠数着,陈仪的脸色愈发难看,面子自然是挂不住。而萧何那厮倒是来劲,先学着王敏敏的模样细声道:“陈仪以前不是挺拽的嘛,现在倒想跟咱们说话了?难道这就叫爱情的力量?不过古斯塔夫有女朋友,她这大概是暗恋吧,暗恋无果,听说大哭了一场,大概想改头换面,不想做闷骚客了。”

      接着又学着周佩的腔调道:“那还不是,大概是发现闷骚不好,如今见人就笑,笑就笑呗,还搞得像给了人多大恩赐似的,恶心死了。你没发觉吗,这段时间她都没跟屁虫一样跟着萧何了,陈仪这人一直觉得自己挺了不起的。以前只跟萧何他们在一起,估计在芬兰见了点世面又想与国际顶尖选手为伍。听说中国杯她故意把冰迷扔的书包捡给古斯塔夫想引人家注意,接着有有人看见她跟美国队那个很帅的助理教练在一块。如今等外国人走了,萧何他们大概也懒得理她了,她又想跟我们在一块。”

      “是这样吗?”萧何说完无奈的摇摇头,“难道是因为你有了新欢,所以等我从莫斯科比完赛回来你都不搭理我这旧爱了?”

      此时,陈仪脸已气绿。

      原本她还想说,融入集体这种原本早该干的事情,此刻来干必然让周遭人感到莫名,所以他们整她几次也属于正常。可她万万没料到背后竟然被人这么给说一通,并且还说得如此不靠谱。

      一起训练的好几个人,为啥挑中张敏敏他们几个?那是因为他们几个与自己年纪相当,平时在训练场里说话声也最大,看上去挺活泼开朗的。

      “我靠……”陈某人额头上青筋暴露。那一刻,她真觉得自己这脸丢到太平洋去了,挽挽衣袖硬是想冲到王府井揍人。但被萧何拉住。

      “冷静,我说,你‘靠’之前能不能先说说,我究竟是哪里得罪你老人家了?中国杯之后,对我是近而远之,我比赛你不看,不看也就算了,比完也不请我喝水,连句祝贺也没有,
      我去石家庄考试,咱关系这么铁你连送都不送送我,今天我刚回来,打了个照面你就想闪,我得爱滋了我?”

      陈仪抬头看了看萧何,别头闪了闪,接着抬头又看了看,又闪了闪。最后嘴巴一撇:“反正你考试都过关了,就要走的人……眼不见为净,免得……看着伤心,我这不,先演练演练嘛……”

      萧何一听,面色突然一僵,勾勾嘴角,露出个古怪的笑来。

      “我说我复试的时候耳根子怎么那么烫,弄了半天,有人在念我。我这人还没死呢,你倒先琢磨怎么改嫁,我说你缺不缺啊?”

      “缺什么缺?”陈仪恨恨地看那小子一眼,抬腿就要踢人。可萧何却抢先她一步。

      他伸出两只狐狸爪子,一只贴陈仪左脸,一只贴陈仪右脸。掌心微热,指头冰凉。

      他双眼微眯,盯着她看了半晌,突然将头靠了上去,额头几乎靠上陈仪的额头。

      陈仪惊恐万状,心中暗呼,不好!萧狐狸要出绝招了……

      果然,下一秒,“砰”的一下,萧何将他那铁鸡头撞了上来。

      “痛……痛……痛……”陈仪抽气,想捂头,想回击,奈何萧何却不放手。

      那双狐狸爪子紧紧贴在她两边脸上,他眯眼看着她,面不改色心不跳,用力往中间挤。

      “我挤、我挤、我挤挤挤……挤你这个缺心眼的!”

      据说萧何她娘怀着他的时候喜欢吃乌骨鸡,于是生出了这个硬骨头,特别是那铁头,让人恨得牙痒。记得第一次见面,狐狸笑眯眯来搭话,陈仪怕生无视他。那厮大约郁闷了,表情平静地朝她勾勾手指。当时陈仪不知状况,刚一过去,就被这人铁头敲头。敲完了还咧嘴一笑,甚只无辜道:“我妈说,头碰头,亲切。”

      后来陈仪才知道,萧何爱头,平时鲜用绝招,除非喜极或怒极,并且还要选选对象,不熟的他还不撞。因而每次萧何比赛成绩好了,陈仪万万不敢在第一时间上前祝贺,怕撞。

      此时,陈仪已经不及思考这此他是太高兴还是自己哪句话不对惹着恼了萧狐,她挣了半天,只怕口水都要被挤出来,这才断断续续发出几个音。

      “不挤、不挤……痛……痛……有话……好好说。”

      陈仪苦苦哀求,萧何轻轻挑眉,笑道:“痛吧?”

      死变态!

      陈仪暗骂,却也只能点头:“痛……痛。”

      “下次再缺心眼,我就把你捏成心形。”

      萧何说着,心满意足地松了手,那眼儿笑得跟两弯新月似的,总之,那模样特找打。从痛苦中解放,陈仪摸着脸,连连哼唧,眼抬了抬,瞟瞟萧何,按理说,她该实现战略反攻。可望着萧何,她没动,算是妥协了。

      “复试考得怎么样?”

      半晌,陈仪怯生生地开口。其实她很想装做无所谓。

      萧何盯着陈仪,看了半晌,轻吁一声。

      “黄了,高兴吧你。”

      陈仪怔了三秒:“真黄了?”

      “真黄了,说我腿上有旧伤。”萧何轻描淡写道,那语调真是极轻,略带些出师未捷身先死的惆怅。

      “那你难过……不难过?”静了片刻,陈仪扯了扯他衣裳,斜了斜着眼睛看他,那口吻听起来小心翼翼。

      “也谈不上难过。”萧何耸了耸肩膀,垂下眼帘,望着地上,睫毛半搭:“只觉得有点闷。”

      “我总认为自己能做的事挺多,只是有机会做的太少。其实不论做什么大概都不会满意,但还是忍不住觉得不公平,想再争取试试。我觉得自己挺幼稚的。”

      “我也是。但我觉得幼稚一点好。”

      他们靠在更衣室门口的墙边,萧何站着,陈仪托腮蹲着。地下室的走廊没有窗户,日光管静静照着他们年轻的面孔。

      萧何的话,陈仪似懂非懂。但萧何被刷了,这让她暗自松了口气。然后,作为朋友,她认为自己在庆幸之前可以陪他伤感一会儿,于是他俩靠着墙壁,一起迷茫,说着些很深奥的话。
      那时候陈仪觉得自己明白的事挺多,就算表面糊涂,但心里跟明镜似的。萧何的想法大约也与她差不多。

      直到很久以后,回想当时的情景,那些属于少年的迷茫,青苹果般酸酸涩涩的味道突然变得很可爱。也只有那个年代,会为简单的事情烦恼;会为相遇和分别抹鼻涕流眼泪;以为只要不分离,身边的人,就可以陪自己到天荒地老。

      “喏,陈仪,现在我走不了了,你开心吧?”

      “恩,暗乐。”

      “那就没必要另结新欢吧?”他笑眯眯道。

      陈仪摇摇头:“不,我还是觉得我该多交点朋友,拓展一下眼界。”

      “宁缺勿滥,你能交到我这种极品朋友已经把你交友RP用去大半。而且说老实话,你根本没有主动交友的天分。”萧何道。

      陈仪瞪了他一眼,咬牙道:“这不公平,我只有你这么个铁哥们,但你不单跟我关系好,你跟刘章也要好,跟布瑞佛、艾米关系都很好。”

      “但是陈仪,你跟我不一样,你不会一心三用,你是单线条生物。”

      狐狸说着,颔首瞥了陈仪一眼,黑眸明亮,弯弯笑。

      陈仪大怒,很想一脚揣飞他,可萧何却拍拍她的头,微微笑了笑,表情认真。

      “我认识了这么多朋友,根据经验吧,可以把人分成很多类。跟人相处,其实就是卖笑、讨好或者掏心掏肺,最重要的是交情要靠你不断的花时间、精力去维系。有的人可以做到百花丛中过,身不沾一叶,他把自己的感情平均分成多份,各处撒。这种人通常很郁闷,表面上他被人围绕,喜欢他的人很多,他却总觉得为什么找不到一个可以深交、对他来说最重要的人;还有一种人,他们也把自己的感情分成跟多份,但不是平均分,有大有小,碰上自己敢兴趣的人,就奉上大份,碰上一般的,就撒小份。这种人不得罪人,人际关系不错,但有时候他们也会郁闷,因为他们奉上大份感情的人未必回给他们回报;还有一种,就是他们不分割自己的感情,或是分割得很大块。因为所有的和可以给予的对象就太少,他们看上去冷漠傲慢,并不好相与。可一旦遇到他们希望结交的人或是对他们付出感情的人,哪怕是一小份,他们会倾囊相予,掏心掏肺,骨子里有一股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决绝。而付出感情其实不单指人与人,也指人与事。所以最后一种人最吃亏,就像买股票,他们会孤注一掷。
      这种人最不容易在这个世界生存。所以他们经常想改变自己,让自己适应环境,不受伤害。

      你是最后一种单线条生物,做事永远顾得上一头顾不上另一头,如果你在做一件事之前给自己留了余地,没有全力以赴,你自己根本不会愉快。如果你想一心三用,可能连一件事都做不好。”

      陈仪承认,她曾经无数次暗自佩服过萧狐狸脑子好使,但却从未想今天这么感动,或许是他这话说对了时间、说对了地点,触动了陈仪埋在心中未曾与他人提起的秘密。

      她一直觉得,自己确实是个不懂与人交往的笨蛋。这并不是指她不会主动与人攀谈。

      其实对陈仪来说,路上走着的陌生人,只要她愿意,随便找一个也能与别人聊到一起。可是,在她去结交一群人之前,她却会先在心中估量,这群人今后与自己是否还有交集。如果没有,他们一时的相处会很愉快,如果会有过多牵扯,那种感觉就如同把自己撕裂、分割。

      因为她无法为自己排一个单子,今天与小A逛街、明天去小B家聚会、后天与小C去游泳。她时常会因为一件事情忘记其他一切,如果在这时候,小A出现在她面前催她去逛街,她会对此人深恶痛绝,认为这是一个打扰了她的入侵者。而如果在她做某件事情之时,小A与小B或小C在一起而忽略了她,她认为那是背叛。

      于是,她的小A只能是与她做相同事情的人,有着相同目标的人。

      可是,世界上没有那么多ABC与她做着相同的事情,更没有那么多ABC让她招之即来呼之即去,还不许移情别恋,拥有其他圈子。

      会有着如此自私狭隘的想法,只能说明她是个自私任性的孩子。她告诉自己,一相情愿的感情是错误的,她该学着如何迁就对方,如何为对方考虑。可她浑身上下所有的细胞却都排斥着这种非自然反应的认知。
      即便她努力让自己满足,为他们分割给自己的那一份关爱而满足,但她发觉自己做不到,就算脸上微笑着,心中还是无可救药的抱怨:这不公平,我可以给你更多,我也想得到更多。

      “萧何,讲得好啊。”陈仪笑了起来,“讲得我心头刚冒出来的哪点自我检讨意识一下子都蒸发了。”

      萧何摇头:“你啊你,不要曲解我的话,拿了鸡毛当令箭。我可不是指亚利克斯•舒宾赫。”

      陈仪震了一下,猛地抬头看他。

      “你知道廖沙的事?”

      “知道,安东被我一捏,什么都告诉我了。”
      萧何轻描淡写,挑了挑眉。陈仪顿时觉得头疼。

      “包括我跟廖沙小时候那点事?”

      “包括廖沙被迫截肢,后来做了安东的助理教练。”

      话到此处,陈仪只觉得自己完全被这小子看白了,连那么一丝丝的隐私都没了。破罐破摔,她沉默片刻,所以抬头盯着萧何道:“你觉得我幼稚吗?”

      “幼稚。”斩钉截铁。

      陈仪的心顿时因此语化做碎纸飞向北极圈。

      “那你觉得,我这么做,会不会成廖沙心头的负担?他会觉得为难?”她又问。

      “如果单从他被截肢、你脚又好了,双方立场对调之后,你还死死咬着‘我滑冰都是为你’这一点来看,不是为难,是可怕。”

      萧何很诚恳,陈仪很心碎。

      “那如果……我喜欢他,单一的喜欢他呢?”

      这一次,陈仪噎了很久之后,吞吞吐吐才问出最后一句。

      萧何沉眉,摇摇头:“这你得去问他本人。但成功几率不大。你想想看,就算撇开他无法滑冰的问题不谈。他当初鼓励你,应该是一时好心,也可能是换做任何其他人他也会这么做,更何况,以他当时的处境,帮你,也能让他自己觉得稍微好过些。或许他并没有把这一善举太放在心上,可你现在跑出来对他说,你为此爱上他了。你觉得他会不会为难?这时候,他能对你不错而不反感你,已经是莫大的慈悲了。当然,如果他恋童就另当别论。”

      陈仪蹲在墙脚,只差没有抱头。但她一点也不想哭,只觉得萧何每说一句,心就下沉一点,最后,完全沉没,变得空虚无物。

      “狠,真狠,萧何,我以前都不知道,你这么狠,你给我留点希望不行吗?”

      极端打击下,陈仪哭不出,反而想笑。其实她知道,萧何说的是实在话。廖沙不会喜欢她,顶多把她当做了一个孩子,才没彻底拒绝。那天在餐厅,他已经表达出了这样的意思,可她却仗着他的余心不忍,给自己留下了最后的余地。

      而她问萧何这样的问题,要么是希望他肯定她的希望,要么希望他彻底毁灭她的希望。狐狸选了后者,长痛不如短痛。

      “萧何,你说十几岁的人,会真的知道什么是喜欢?会真的喜欢一个人?”

      她想起他的笑脸。满头冷汗,他抬手摸她的脑袋,那笑容虚脱得随时可能消失,却难以想象的灿烂,像冬日里的阳光那么让人感动。

      她想起他拍她的被子,她以为他走了,探出头,却看见黑暗之中有个人影,他对她笑,得意满满,他将大盒子递到她跟前,打开,是白色的冰鞋。

      她想起很多事,模糊的记忆里,除了表情、情绪,看不真切当时的容颜,无数次认为那是仲夏夜的梦,她变成精灵在冰面上飞舞,而他是她的翅膀。

      “他说我的喜欢是错觉,他不会信以为真。所以我在他面前配合着他笑才不会觉得自己很幼稚。”

      究竟什么是喜欢?喜欢一个男人,而不是喜欢父母、长辈、朋友的喜欢。她不敢说爱,只想努力区别这样的感情,是否真的存在。

      她喜欢他笑着的模样,一边眉毛和眼微沉,他眯着眼看她,让人误会或错觉那里面装着说不完的疼爱。她不知道,他是否对每一个人都那么笑。只要有一丝的不同,她会继续追逐那个身影,无论冰上冰下。

      或许,所谓的爱即是对方对你的与众不同?她如此想过,尽管这个答案让她觉得心灰意冷,但如果是这样,他是不同的。

      “我真的喜欢他……”

      萧何没说话,靠墙远目,他好象什么也没听到,亦不侧眸看她一眼。他也还幼稚,所以,很多问题,并不能给她答案。

      “我信。”

      过了很久,萧何蹲下来拍她的肩膀,扯了衣角擦她的眼泪。

      “如果我不信,你这几年斯巴达式的训练算什么?但是不能因为这种问题搞得连自我都没了。如果他说一声‘我不需要’你就什么都干不下去,那么我算什么?恩?你们认识几个月,我们认识了多久?”

      萧何托着陈仪的脑袋,迫她看着自己的眼睛。

      “别告诉我,我以前认识的人不是你,只是追着亚利克斯•舒宾赫的你。我本来对训练比赛压根提不起兴致,就是因为身边有你这种亡命徒,我才会觉得这玩意可能比我想象的有意思。”

      “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在地区选拔上,当时你是愣青青的小黄毛,我是啥?教练的儿子,花样滑冰世家出生的小天才,实力比同龄人都好,国家队里年纪最小的。但你自己想想你当时的表现,一个跳接一个跳,前外三周连我看了都觉得有压力。我算是看的起你跑上去跟你搭话,结果碰一鼻子灰,你鸟都不鸟我。等进了队里,每天黑着脸练习。我花了多长时间才让你开的金口?又费了多少精力让咱成了死党?

      那时候我听说你是自己选学的花样滑冰,自己一个人跑去哈尔滨训练,我觉得,牛,真牛。

      如果你受的是舒宾赫影响,那我又受了谁影响?如果没有舒宾赫,那个冰场对你来说就没意义了吗?如果我复试通过了,走了,你会怎么样?不在乎?”

      她听着萧何的声音传到自己耳朵里,极近,又极远。

      她想起以前有人说,在你身边的,只是你一个时期的同路人,不会是永远,前方,都会有一个叉点。

      “在乎,如果说在乎你就不用奔前程?”

      她将萧何当作自己的哥哥,像亲的。可父母都会有离开你的一天。但她却听见他说。

      “那也要看是什么前程。如果你说在乎,我就不会走。真的。其实我也舍不得,就算是捡来的阿猫阿狗,时间长了也会舍不得。如果能果断奔自己的前程,好象挺帅的,但一想到真走了,没人跟我的屁、没人跟我绊嘴、没人跟我较劲、没人给我揉腻欺负,挺没意思。就算哪天真成了英雄,那样的英雄拿来当坐垫还嫌搁屁股,你说是不?”

      陈仪看着萧何的脸,联想成坐垫,噗一声,笑了。

      萧何捏了捏陈仪的脸,问:“说说,你现在最想干的是什么?真心话。”

      “超越廖沙的《月光》。”

      萧何点头:“结为战略伙伴关系,他们说我艺术表现力平平,咱要艺术给金毛蓝眼的看看。”

      “好,今天开始,我们要亡命。”萧何挑了挑眉毛:“去石家庄的车上,我遇到了一个一起考飞行员的哥们。我问那哥们怎么想到考这个,他说,人哪,一定要找个目标亡命一次。这样会觉得充实,还一定得有个能跟你下平局的人,才拼的尽兴。我觉得他这话有道理。

      小陈仪,先崩管舒宾赫怎么看,你得让他看得见你,看得见你的本色,是不是?”

      陈仪思索半晌,点头:“有道理。”

      两人说着,相视一笑,碰头为誓。

      萧何眯着眼,

      那时候,他们或许都觉得,不论如何,找到了与你一起拼搏的伴儿。勾肩搭背往训练场里一站,你摔了我笑你,我摔了你暗乐,有打有闹,不再觉得空虚寂寞。

      在往后的日子里,他们形影不离,甚至想过,将来,合伙开个滑冰学校,糖果加皮鞭,正好成为张崇林、陈伟二世。原本均没有想过退役后继续从事相关工作的两人,突然向往那样的日子,他们说,哪怕成为米歇尔与戈顿那样的老冤家,一辈子斗智斗勇,总能一齐成为传奇,多可乐。可是未来却潜伏着太多的不安,当一人离去,另一人依然站在冰面上受欢呼喝彩洗礼,不论是谁的背影,都多了几分落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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