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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不要去看 ...

  •   草原的夜是安静的,偶尔风声中传来一两声轻微的马嘶,更衬得这夜的静谧。睡梦中的小女孩却在辗转反侧,柔和美丽的小脸上,还残留着夜间的惊恐,泪痕未干。一只小手兀自紧紧握着身边的姑姑,睡梦中仍不肯松开。
      君柔小小的心灵中,其实很早很早以前,就知道自己是和别人不太相同的。
      两三岁的时候,她就发现自己眼中的世界,好象和部落里别的小孩看到的不一样。她有时能看到人身上发出的淡淡光芒,能看到花草树木间的光辉流转,甚至天气变化的前夕,空气里异样的气机,在她眼里都呈现出瑰丽的色彩变幻。可是别的小孩看不到,他们嘲笑她撒谎,汉人的女娃力气孱弱,拉不开弓箭提不动奶桶也就算了,还神神叨叨的,实在是与周遭格格不入。
      那一天当她看到部落里久病卧床的铁赫奶奶时,她真不该告诉铁赫,他奶奶不发光了。每个活着人身上,其实都有一圈淡淡的光芒,不同的颜色,不同的深浅。可是那天,她真的看到,奶奶身上的光芒消失了。铁赫暴跳如雷,如果不是普索把她护在身后,他真会一拳头打在她脸上:“你全家才是夜明虫,才发光!”
      铁赫的拳头没落在她脸上,铁赫的奶奶却果真在那刻咽下了最后一口气。所有听到她说奶奶光芒消失的部落孩童都发出了惊恐的尖叫,害怕地把她从人群推开。她被推在地下,不明白为什么她只是说了句她看到的情形,所有的玩伴就突然把她隔绝在了对面。她年纪实在太小,不知道几千年来,人们早便在说着:“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这句话,人心本能就在害怕着自己所不能理解的事物。鬼神之说,更是深入人心。
      姑姑抱走了她,姑姑保护着她,姑姑跟所有的人解释她是病了,生出了幻觉。可是部落的孩子们还是开始疏远着她,用陌生的眼光看着她。有人在背后悄悄的议论,是不是她被魔鬼附了身,最好去请黑山大部的祭司长老给她洗洗,免得给部落带来了厄运。幸好普索的族长父亲维护她们,不然有些偏激的男人甚至想驱赶她们姑侄离开。
      铁赫的二叔说是她冲撞了奶奶,除非姑姑肯嫁给他,否则绝对不与她干休。部落的另一个男人跳了出来说,最美丽的女子要嫁,也是嫁给部落最英雄的男人。君鸾史会医治牲口,会酿制美酒,这般心灵手巧的女人,看中她的,可不止铁赫二叔一个。部落里的男人都在背后偷偷打量盘算着她们姑侄,部落里的女人,十有八九都把君鸾史暗暗的当作了敌人。矛盾在此刻暴发,所有的人都在哄笑,都在鼓动那两人为争夺美丽的汉人女子而斗。
      刀子拔出来,两个魁梧的大汉打得热火朝天。族长哈尔库在怒喝,可是他也无法制止那般酒劲冲脑的蛮汉。围观的人都在喝彩,哄笑,叫着,谁赢了谁就能夺了君鸾史回家,他们在哄笑着决定汉人女子的命运归属,却是谁也没想到要去问一问这赌注是不是要由得他们摆布。
      她那时还小,可是她也明白,这些人拿她的姑姑做赌注,这些窥伺她姑姑的部落男人,都在欺凌她们孤儿寡母。
      姑姑抱紧她的身子在微微发抖,姑姑的脸色那么苍白。她知道姑姑受到了侮辱,可是姑姑却一言不发,姑姑在忍耐。
      她小小的心灵中,那时也充满了愤恨,她想:这样的坏人,为什么要来欺负她的姑姑?为什么这样的坏人要在这个世界出现?
      或者说,那些人说的是真的,她真的是魔鬼附身?她搂着姑姑的脖子叫着“坏蛋去死”,然后她就真的再一次看到了那些人身上的光芒,看到那光芒全是灰色的光毫,明明灭灭,浅浅淡淡。然后铁赫二叔的刀子,就顺着她眼里的那条光隙,一直捅进了对手的心窝。
      所有的人都惊呼起来。铁赫二叔也吓呆了。比武争斗谁也想不到会真的闹出人命,那一刻,如鬼魅附身,铁赫二叔都无法控制心底深处涌出的杀气与恶念。君柔看着那光亮闪动和泯灭,这是她第一次看到死亡,一念所至,生死涅灭!她吓坏了,不禁也发出凄厉的惊叫。
      剧烈的头痛袭来,眼前色彩变幻的世界在旋转,在呼啸,似天地崩溃。灵力反噬的威力不是幼年的她可以抵挡的,那一刻在剧痛中的她眼里,她能看到空气中的光芒先是膨胀,然后如烟花般散射成各种颜色的尘埃,整个世界成了碎片的海洋,五彩缤璃,纷纷落落,迷幻而又美丽,只是这份绚烂来自于死亡的毁灭。
      时间变得缓慢,她看到前方人群中每个人的神情变幻,惊恐,害怕,愤怒,无措……人脸都狰狞有如恶魔。她还看到铁赫二叔挥舞着染血的长刀向她们姑侄扑来,一步,两步,三步,然后就突然倒了下去,没人知道他为什么突然猝命,身上全无伤痕,全无预兆的就那么突然倒地。只有她看到他身上的光晕突然被撕裂,像是炸成无数碎片的一团烟雾,撕裂成灰色的尘埃,神秘地消失不见了。
      头痛在加剧,她发出剧烈的惨叫。眼前的世界在崩裂,在溃散,可是与之重叠的是那些晃动的脸,那些狰狞的神情,那些人在喊着:“魔鬼啊……她就是魔鬼……”
      乱糟糟的纷杂中,姑姑在抱着她奔逃,拿身子掩护着她。那些人丢过来的石头烂泥,全砸在姑姑的背上。
      她痛极了,以为自己死定了。可是姑姑紧紧的抱着她,当漆黑笼罩意识的时候,她看到一颗石头砸在姑姑额头上,鲜血流下来。可是姑姑没有去擦,却在对她大吼:“什么都不要看!什么都不要想啊!”
      什么都不要看。
      怎么做?要怎么做?
      怎么才能什么都不要想啊……
      ……
      她合上眼,坠入了无底的漆黑深渊。
      她大病了一场。再清醒来时,已是一个月后。
      族长请了黑山大部的长老来给她洗厄,等到长老宣布她身上的魔鬼已被驱除后,部落里叫嚷着要驱逐她们姑侄离开的纷喧声这才慢慢平息。虽然如此,到底是不同了。所有的人都开始躲避着她,若不是大喜庆事,谁也不向君鸾史买酒,若不是当真要紧的牲口得病难治,谁也不会去请她姑姑来医。她们搬到了部落的最边缘,除了族长一家,没人愿意与她们家来往。
      君柔小小的心灵中,充满了害怕,为何她看到的世界与死亡,和别人完全不同?她真的是被魔鬼附了身么?只有姑姑一如既往的疼爱着她。
      她昏病的那些日子,姑姑一直抱她在怀,日日夜夜不曾放下过。那安静无人的夜里,姑姑温柔的声音安慰着她:“柔儿不是魔鬼,柔儿是这世上最可贵的珍宝。”
      “柔儿能看到别人看不到的死亡和魂灵泯灭,那不是魔鬼附身,那是上天赐予你的天生的能力。”
      君家的内功心法注重修道养心,一代代血脉遗传下来,隐隐约约也曾出过几个感应出众、能预知危机的人物。但似柔儿这般没习练过武功却能直接控制人心神的灵异,君鸾史也是闻所未闻。她不敢声张,只能把骇异深深埋藏。
      武林之中,摄心之类的异术不是没有,那都是一些隐秘的世家久经训练才能掌握的秘术。从来没有听说过一个两三岁的幼童,能生而知之。那本不该是她所能拥有的力量!
      “不管怎么说,看到别人看不到的东西,这都不是什么好事。兵强则灭,木强则折。这世上的人,本就不能接受无法理解的事物。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柔儿,你若想活得平安长久,就要学会不看,不想。摒弃这灵力,泯然于众人,这才是你的立身活命之道。”
      她很害怕,她也不想看。
      可是,怎么才能做到不看?
      “很简单啊,”姑姑抚摩她大病后稀稀拉拉的头发,轻轻的道。“你还小,所以不会控制自己。不过只要你愿意,你就能做到……只要你不想看,你自然就会看不到。”
      只要你不想看,你自然就看不到了。
      只要你愿意,你就能做到。
      姑姑说的话真深奥,她小小的心灵完全不懂。
      可是慢慢的,她就真的看不到了……她的头发长出来,重新变得乌黑油亮。当她想溶入这个世界的时候,她的眼前世界恢复了正常,和其他的孩子一样看到骏马奔驰,草绿花红。她一年一年的长大,过去的痕迹,就和姑姑额头上的那条伤痕一样在慢慢的褪化,仿佛真的能消失无迹了。甚至她自己,都忘了她曾经看到的那无法理解的一幕。
      ――直到今天。
      她其实已经不能再看到死亡泯灭前的预兆了,可是为什么她的心底深处,会如此的战栗惊恐?仿佛有什么事情正在发生,她无法制止,无法逃避,甚至无法看得更清楚?
      从梦中惊醒来,君柔的脸上还在流淌着泪水。她茫然的坐起,看着泪珠滴在自己的手背上。
      为什么,会在梦中哭得如此伤心?
      姑姑?姑姑呢?她突然惊起,扭头寻找,看着那熟悉的面容,一如既往的坐在帐前,正在熬制羊奶,不禁长出了一口气:那些悲伤和害怕,原来真的是梦啊……
      “柔儿起来啦?天色还早呢,喝杯羊奶,再睡会儿吧。”
      这般温柔的笑颜,君柔眷恋的偎依过去。姑姑的怀抱真是温暖啊,走到天边,也不想离开。
      不去想,不去看。
      她只要这温暖怀抱,相濡以沫的永远相处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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