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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夜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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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啊,也该有家主了……”君鸾史低头瞧向小女孩,跟神中流露出一丝悲伤。伸出手去,轻轻抚摸女孩柔顺的长发。这是她的宝贝,她怎舍得与她分离?可是夏宁既然决定要立家主,那铁卫府就肯定会有第五任家主。
已逃过一次,她能再逃到哪里去?
“那些大人真奇怪啊,天天都是杀人啦,抢东西啦。普索哥哥说,等他长大啦,他也要投到夏阎王的手下,做草原上最厉害的英雄。姑姑,姑姑,那个夏阎王为什么这么厉害啊?南□□打败了‘□□’,可在他的手上,却不堪一击。崔爷爷说,草原上的人都在传唱,‘十六惶惶,不见阎王,’西域的十六家族,没有不怕他的。”
--十六惶惶,不见阎王。
当真是杀气腾腾的八个字,每个字都是血海骇浪筑就,每个字都是戾气森森!
或者其中有他兄长暗中推波助澜的造势,可也当真掩盖不了他这几年纵横无敌的威势!
一般的少年,十几岁的年纪,哪来的这样狠辣手腕。当初她哥哥的眼光,当真独到得很,还真是一挑就挑中了夏氏这一族里最出色的天才!他们那一族的狠辣无情,视天地万民如刍狗的冷漠,在这少年的身上得到了淋漓极致的体现。
“是啊……夏家的人,都很厉害呢。四代之前,他们本来就是西域之王。”君鸾史伸手将女孩搂在怀里。夏家这一代的夏寒已能独力支撑大局,叱咤杀戮。而君家,却只有这一个柔弱不能自保的女孩儿。这孩子是不足月产下的,自幼体弱多病,不但不能习练武功,甚至连性命的保全,都不知费了她多少心力。
――立新家主,就得将柔儿带回铁卫府去。威名天下的铁卫府,就是她眼里的虎狼窝。可是她命不久长,又能维护这女孩几年平安?亲人均已不在,她又能相信谁?突然之间,她理解了当年她哥哥去世时,将女儿托付到夏寒手里时的心情。
“阿寒……”
君鸾史出神的看着烛火,耳听帐篷风声低微,仿佛全是倒水河上的哀声哭鸣。仿佛能看见那少年鲜血浸染的冷酷眼神。
(那个跟着兄长习文练武,安静寡言,偶尔抬起温文秀雅的眸子,眼波却尽是清冷的孩子。)
(你还是那个阿寒么?我还能不能放心将柔儿交付了给你?)
女孩不知姑姑心事,依偎在她温暖的怀抱中,兀自咕咕哝哝:“崔爷爷讲的故事很好听,可是都是你杀我,我杀你,听得人心里好生害怕。姑姑,外面好多坏人,好多好多。还是咱们铁萨部好呀。沙盗们瞧不上咱们这样的小部落,普索哥哥天天陪我出去牧羊,唱歌。有小黑在,他总能找着野马群,我们天天看风景,过得真是开心欢喜。……姑姑,咱们一直和铁萨部的人在一起,再也不搬家啦,好不好?”
君鸾史柔声道:“柔儿,在草原上住着,真的很开心,很欢喜吗?”
“是呀。普索哥哥天天陪着我玩儿,保护我,不让人欺负我。”
“他现在天天陪着你玩儿,你自然开心。不过等长大了,那时他有自己的事要做,说不定就不来陪你玩儿了。你一个人孤零零的,有说不出的孤单寂寞……”眼望烛火时明时灭,心潮起伏,不禁轻轻的叹了口气。少年不知愁滋味,等长大了,情势所隔,才知人世间有那么多的无奈。早知如此绊人心,何如当初不相识!
君柔却笑道:“柔儿还有姑姑呢。就算没有人来陪柔儿玩,柔儿只要和姑姑在一起,又怎会孤单?”
君鸾史轻轻的道:“假如姑姑也不在呢?”
“姑姑也不在?”小女孩一怔,这问题倒从未想过。“姑姑要去哪儿?”
君鸾史道:“我只是说……如果……姑姑不在,姑姑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
“不,不!”小女孩忙爬起来,搂住了姑姑的脖子。“姑姑无论去什么地方,都会带着柔儿的。姑姑走了,难道丢下柔儿一个人孤零零的在家吗?柔儿不要留在这里了,姑姑去哪儿,柔儿就跟着去哪儿。”
“不过……”
刚刚说出两个字,突然顿住了――一阵剧痛突然袭上了身,仿若一口钢刀刺进了她胸口。那一刹间,她就象被一只魔鬼的手握住了心脏,发不出半点声息。
眼前金星乱晃,心脏冬冬地撞击着肋骨,象有一柄铁锤在敲击耳膜。漆黑在刹那间打倒了她,笼罩了她的身心。那时刻她又要以为自己死了,意识在流星般的四下弥散。就在这时,仿佛从远方传来柔柔细细的哭声,她的心脏又是一阵剧烈的绞疼。
〔柔儿……她心爱的,心疼的,舍不得片刻分离的柔儿……她可怜的柔儿啊!〕
她从昏厥中醒来,努力地从漆黑的深渊里睁开眼。眼前一切都是白蒙蒙的。她睁大眼,终于看得清楚了些。她看见那孩子用两只小手推着自己,哭得成了小泪人儿,不住地叫着:“姑姑,你醒来,快醒来,姑姑,姑姑……”
〔想必是昏厥得太久了吧?以至这见惯她发病的孩子这次也吓得不轻……〕
君鸾史不知从哪里生出来一股力气,挣扎着抬起手指,孱弱地唤道:“柔儿……”
小女孩泪痕未干,小脸上却已绽开了笑容,张开手臂扑进她怀里,叫道:“姑姑!姑姑你醒了!”
君鸾史伸手搂住她,将自己苍白的脸埋在她浓密的发间,不让她瞧见。可是心跳着那么厉害,仿佛要从她口中蹦出来。不能死。不能死……柔儿还这么小,离开她便无力生存。能够护持她的人还没到来,她死了,柔儿就是没人照顾的孤儿了……不能死,不能死!
小女孩偎依在她怀里,连一口大气也不敢出,默默地听着姑姑那凶猛却又无力的心跳。
从她记事起,姑姑就是这样,常常心口发疼,有时厉害了,会昏厥许久也不醒转。不过以前发作的次数并不多,现在姑姑常常说着话说着话,就痛起来――她心里真害怕啊。怕姑姑一睡过去,就再也叫不醒了。就好象普索家的老阿婆,一跌摔下去,就再也没能爬起来。
君鸾史感觉得到女孩的身子在自己的怀里打着颤。
这时她的心跳逐渐缓和下来,胸口的剧痛减轻,窒闷也似乎松动不少。这种症状她已经历过多次,知道自己总算是熬过最危险的关口了,现在只要再静息半日就会恢复正常。但以前只有受到强烈刺激才会发作的心疾,现在却一日比一日频繁地发作,说不定哪一天心力衰竭,她就真的再也醒不过来。她死不足惜,却实在舍不得身边这几年来相依为命的柔儿。
〔难道,他定在今年接柔儿回府,家主上位,就是因为他已经算准了她已然时日无多?〕
〔她当年在方霖的帮助下带了小君柔逃出铁卫府,一直对自己居然能逃出夏宁的掌控深感惶惑。难道说,这几年来她其实一直没能逃离他的手掌心,他一直是在等着今日?府主初逝,西京内外虎视眈眈,放任她们姑侄离开,再从容下重手来整制十六家族,稳定局势,这确实象他的手笔……〕
〔用无力自保的小女孩来消磨她的寿命,一旦她命不久长,她除了将下一任的铁卫家主交回到他们兄弟手里,还有别的路可走吗?奔逃隐匿了数年,其实兜兜转转,还是要回到最初的轨道上来。她有别的选择吗?冒似没有……真的是没有……〕
种种念头,纷至沓来。她悲哀的发现,就算她终于明白那人的算计,她还是无力挣脱,还是要按照他的算计走下去。作为她兄长唯一的弟子夏寒,确实是这世上除她之外唯一习练了君家内功心法的人,也是唯一能护持君柔性命的人。
“柔儿……”她柔声唤着,抚摸着这孩子柔嫩的脸颊,心里万般怜惜不舍。
君柔应了一声,小手揉着姑姑胸口,问道:“姑姑心口还疼吗?”
“姑姑好了……”
“姑姑你别再犯心疼了,柔儿心里好害怕。”君柔紧紧依偎着她,道:“姑姑不理柔儿了,柔儿一个人怎么办?”
“柔儿一个人……柔儿一个人……”只要想到这女孩孤零零一个人存于世上,她的心就痛得难于呼吸。“柔儿以后要乖乖的听话。你还记得姑姑说过的话吗?人之生也柔弱,其死也坚强……”
君柔跟着背道:“草木之生也柔脆,其死也枯槁。故坚强者死之徒,柔弱者生之徒。是以兵强则灭,木强则折。强大处下,柔弱处上。”
“是了。”君鸾史轻轻的道,“老子的这些话很有道理啊。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人之道,损不足以奉有馀。坚强的东西归于死亡,柔弱的事物容易生长。越是强大,就越易招祸。柔儿,以后你要记得乖乖的听话,不可争一时之长短。只要你为而不争,旁人自然便会容得下你。什么权势家业,都是虚妄。姑姑这一生所求,就是你能平平安安的长大成人。”
小女孩其实并不是很懂这些道家哲理,但不磅碍她明白姑姑这些话都是为了自己好,小鸡啄米般使劲点头:“姑姑我记住了。我一定听姑姑的话,柔儿什么也不要,什么也不争。姑姑你别难过……”突然被姑姑声音里的悲伤所感,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姑姑你别难过……柔儿一定乖乖的听姑姑的话。姑姑天天不开心,是柔儿不乖吗?柔儿听姑姑的话,柔儿什么也不去看,再也不看了……柔儿听话,柔儿什么都不要,柔儿只要姑姑,只要姑姑好好的……”
好好的,这世上谁不想好好的呢?可这好好的三个字,真是世间最难做到的三个字。
她心中真是万般难过,却只是红了眼睛,一滴泪水也无。
伸手轻轻抚摸女孩头顶,柔声道:“人生在世,谁也逃不过这生死两字。柔儿,愿菩萨保佑,你一生里平安喜乐。可……可千万别象姑姑这样。”
帐外风声呜咽,帐内牛角烛火摇晃,烛泪缓缓流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