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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寐不安,食不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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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漫长的一/夜里,君柔一直睡得很不安稳。
恍如一直在漆黑中挣扎,找不着方向。从不记事的儿时起,她就常常陷入这种无声无息、混沌而扭曲的迷宫天地里,在其中徘徊,独自颤栗。
黑暗如洪水淹没一切,永恒的空寂笼罩在无尽的时空里。她不知道自己会在这种境地里迷失多久,对于年幼的她来说,这是很危险的,因为缺乏指引的话,每一次都有迷失在漆黑无尽中的可能,再也无法醒来。
而醒来后除了残留在心头的恐惧,什么都无法想起。幼时的她只能哭着说梦里很黑,很黑,却无法描述那种深入骨髓的恐惧和孤单无助,可是每个人的睡梦不都是黑暗吗?姑姑再怎么疼爱她,也无法理解她眼中与常人不同的世界,除了抱着她哄慰,给不了她其它的帮助。
但是现在不同了,混沌黑暗中有一个安静的存在。她看不到他的脸,却知道有另一个人在安静的陪伴。慢慢的,她熟悉了他的气息。她开始向他靠拢,知道只要耐心忍耐,围绕在身周的迷雾终究有散去的一刻。再怎么黑暗恐惧,她总算不再是孤单一个人。
她在无意识中本能的追循着这个安静的气息。无尽无声的漆黑中,那气息清冷如薄冰,如斯干净而澈洌,甚至还有一点清甜的味道,有点象初冬草原上落下的第一场初雪,纯净芬芳。
世间气息纷杂,只有这个人,能让她感觉到清冷宁静,夹杂着那么一丝丝的甜意。
……
然而今天晚上她挣扎比以前都要辛苦,混沌的漆黑气流交集,如此之混乱,她跟循着的这个气息也时清时淡,让她寻觅得分外艰难。她再一次被胸口烦闷的感觉闷醒,睁开眼皮,朦胧中看着床边坐着的那条黑影。
他还陪着她,正俯头看着她,床角小灯光线浅黄,他的眸光就象她以前无数次迷茫中看到的深远宇宙中的星光一样,遥远深邃,神秘黑暗,有无数风起云涌,又有无数星云寂灭,这种异象纷呈,仿佛正酝酿着最恐怖的死亡风暴。
她当然不知道,她看到的是修罗之境,更不知道自己看到的是常人所看不到的异象。
她只知道他还陪着她在,那无尽的漆黑至少不是她一个人在挣扎。
她费劲的伸出小手,摸了摸他的手背,懵懂幼小的心灵中惶恐的感觉逐渐淡去。
“还是睡不着吗?”
少年清冷的嗓音有些微的忧虑,伸出手,他将她从棉被中抱了出来,用皮裘裹好,另一手抚上了她的眉眼。
少年的手微微的冷凉,抚到她面上,周遭的空气流转有了小小的变化,仿佛有雪意在凝结。
她的眼前是昏暗的夜色,但在她的感知里,却能“看”到周围的空气有丝丝莹白色的光线,都聚集到了他的指尖,然后旋转着化成小小的光晕,慢慢的沁进了她的肌肤。她的眉间一阵清凉,胸口的烦闷也似乎减轻了些。
她注目“看”着这奇异的景象,耳边传来纷杂的声音。虽然门窗都已紧闭,她却还是听得到外面的冷风穿过檐瓦的声音,树枝上凝结的冰霜发出的碎响,还有雪落在树上,瓦上,泥地上,土石上的声音也各有不同,这一切交杂在一起,在她耳边嗡嗡嘈杂,如真天上的大风,让人神摇心夺,心思烦乱。
她下意识的抓紧了夏寒的手臂,呼吸急促,只觉得烦闷欲吐,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半点声息,过了许久,才勉强吐出两个字来:“好吵……”
夏寒微微皱起了眉头。
四周如斯安静,以他的内力境界,都觉得风雪声遥不可闻。可是这孩子却吵扰得不能入眠,折腾了一/夜,就算他以真元为她温养神识,都不能阻止她神魄弥散的趋势。
她神魂愈不安稳,五感就愈敏锐,更加剧了神识的消耗。
想了一想,他索性将她抱在了怀里,站起身来,轻轻抚拍着她肩背,在房间里来回踱步。过了一会儿,他开始轻声和她说话:“……我小时候啊,跟着你爹爹读书习武。你们君家的天一心法讲究清静无为,顺应天意,和我以前学的全不相融。最开始的时候,学得很是辛苦,很久不能入门。”
怀里的君柔安静了一小会,仰着小脸看着他,眼神却是没有焦点的,瞳孔微微有点弥散。
夏寒轻轻拍着她,手指摩挲着她纤细的眉毛,象在描摩一张精细的图画。
“……师父就让我读论语。那天读到阳货第十七,里面有一句话说: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这句话让我想了好些天……姑姑有没有教你读过这句话?”
君柔不知道夏寒现在即将跟她讲的,是武学里最深奥的道理之一,如果传到外面,不知会让多少人为之癫狂。她只是被他的轻柔语气所吸引,眼神也稍稍凝聚了一点,怔怔的看着他。
“老天爷从来不说话啊,他就自自然然的有了春夏秋冬的运行,自自然然让万物生育。天地的阴阳二气相互融合,甘露则不求而降,万物的运行规则不必人们去控制它,就来得很自然均匀。人的心性须依天理而行,自然而然育化出万物来,所以老子才说: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凡事都脱不开顺其自然这四个字。”
“……你太小了,不明白自己有什么能力。”
“你有这世上最强大的精神力,却也是最脆弱的神魄。很多人修习武学淬炼身体,读书开智以明天地之理,可是你天生就能把握这天地万物间的一些运行规则。一个人的精神力强大到了一定地步,当他专心想做一件事的时候,只要那想的念头足够强烈,足够专一,便会变成某种力量。就象柔儿你今天那样,你要那花开,花就开了……那是很可怕的力量,却不是自然的力量。”
“这力量超过了你的承受力,所以你的神识会因此而崩溃,因为受到反噬,这天地间最自然的运行都会变成压制你的力量。”
他慢慢的描画着她的眉目,焦躁不安的小脸在他的掌下慢慢平伏,那些纷乱的情绪和嘈杂的声音,都似随着他的手指移动,在他的指尖淡化离去。
而少年漆黑的双眸在这一刻奇异的看不到眼白,仿佛化为一泓黑潭,光芒在最深处剧烈地跳闪着。
“你要学会顺应天地的变化,天地都不能长久不变,更何况人了?花开花落都有着自然的规律,甚至由不得它自己。”
“看到,听到,闻到,你只须感觉到就好……风来,就让它擦身而过。雪落,就听它化水为泥。不要让它们停驻在你心上。”
“只要你不去影响它们,它们自然也影响不到你。”
所以象姑姑以前说的,只要不去想,不去看,只要她愿意,她就能做到?
君柔懵懵懂懂,只觉得寒哥哥说的话每一个字她都认得,可是合在一起,其中蕴含的深意却就体会不来了。
她毕竟年纪幼小,茫然了片刻,便不再费力思索,合上眼皮,心里迷迷糊糊的想着:寒哥哥的意思,是不是叫她以后不要再去开花了?
不可以过于专心的去想一件事了?
不影响别人,就是顺其自然了?
是这样的吧?
……
这一/夜就在昏昏沉沉中过去,她分不清自己到底是梦还是醒。
夏寒一直在试着隔绝她对外界的感观,到后来他已经掌握到了一二决窍,她耳中听到的天地声响变得遥远了好多,不再令她心神慌乱。可是精神如此之疲倦,却又偏偏无法安定入眠,触觉又渐渐变得灵敏无比,被他抱着时还好,一旦挨着床板,就觉得硌得生疼,怎么翻身都觉得骨头刺痛,找不到一个舒服的姿势。
放了两次后,夏寒就不敢再搁她回床了,君柔紧紧抓着他胸口衣襟不肯离开他怀抱,一直到天亮鸡鸣,她才勉强合眼睡了不到半个时辰。
这一/夜夏寒几乎没合过眼皮,好在他习练的是天一心法,捏个手诀打坐一会,真元流转一个周天,精神又复奕奕。入定修练的时候最忌被人惊扰,可是蜷伏在他怀里的小女孩气息完全与他相融,仿佛就是他身上理所当然的一部份,真元流转完全不排斥她的存在。
人与人相处本来都有一个安全距离,离得太近就会产生抗拒感。可是这孩子天生就有与人亲近的天禀,轻易就能进入别人的领域,不让人觉得排斥。
看着她在睡梦中也蹙着眉头流露出疲倦至极的神色,不由得有些怜惜,指尖轻轻抚着她小小的眉头,心想当初从师父手中接过柔儿的时候,大哥曾冷冷说过这孩子活不过十岁。难道他那时就已看出了这个孩子身上存在的隐忧?
照顾了她这么些天,从当初当作一个责任和承诺,到现在不知不觉已有了疼护之情。现在无论如何,也做不到眼睁睁的看着她由于天生的神魂消耗极剧而衰竭致命了。
睡了不到半个时辰,君柔又不安的蠕动起来,眼皮颤动,大颗大颗的泪珠从长长的睫毛下滚落,睁开眼看了看他,哽咽着道:“寒……哥哥……”
夏寒温声道:“不哭。”
“我梦到姑姑了……”君柔委屈的呜咽,心里充满了莫名的惶恐。“……我怎么也看不到姑姑的脸……怎么叫她也不回头……姑姑为什么不理我了?”
夏寒当然不能告诉她君鸾史已不在人世,只好轻轻拍着她,以示抚慰。君柔到底性子柔顺,虽然得不到回答,哭了一会,还是乖乖闭上了眼睛。
……
天色渐明。
虽然城主府装作不知道夏寒真实身份,但一应食宿供应却不敢怠慢。一大早东来客栈的厨子就开始忙碌,奉上的早餐色香味俱全,有粥有菜有果品,大冬天的西疆边城,居然能有青翠可爱的瓜菜出现,着实不易。
汇海楼的皮草衣物也连夜赶制妥当,大清早就送了过来。君柔穿上了雪白的貂皮袍子,颈上围了条灰黑狐狸皮围脖,愈衬得皮肤白皙娇嫩。只是一/夜不得安眠,神情恹恹,却是斜倚在夏寒怀里,默不作声。她的头发夏寒一向是不挽鬟的,就那么梳顺了,用黑缎束着,披在肩前。
用餐时自然不会蒙面纱,张七帮着布置碗箸,一边看着小小姐粉嫩的小脸,真想在那豆腐般的小脸上戳上一戳。但想这一指要真掐上去了,估计二公子立马反手就将自己一巴掌拍成肉泥。
东来客栈的大厨应该是打听到了他们昨天在忆江南的菜单,居然还做了两笼汤包上来。
君柔此时完全不似昨天晚上那般的好兴致,挟给她的菜肴再精致也只吃得一两口,就摇摇头不再继续。夏寒想了想,指指那笼汤包,张七马上挪到面前,亲手揭开笼盖,献宝般的口气道:“想不到这里也有靖江的点心师傅,看样子这是正宗的靖江蟹黄汤包呢。”
竹笼里蒸熟的汤包雪白晶莹,上面的折皱细巧均匀,整个儿恰如一朵朵饱满圆润、千瓣紧裹、含苞欲开的玉菊,加之皮薄如纸,几近透明,稍一动弹,便可看见里面的汤汁在轻轻晃动,使人感觉到一种吹之即破的柔嫩。
君柔果然被吸引,心想这般薄的面皮,一碰即破,那可如何吃法?睁大了眼瞧向夏寒。
夏寒用茶水净了手,指尖撮住汤包上的折皱,轻轻拎起,放在她面前的调料瓷碟里,拿筷尖在汤包上轻轻戳了个小孔,再将一根芦管插入孔中,温声道:“慢慢喝,烫。”
君柔小心翼翼的吸了一口,果觉汤汁鲜美之极,竟是生平未逢,点头道:“……好吃。”
夏寒挟了一筷青菜喂在她嘴里,看她咽下去了,这才道:“喜欢吃,就叫这师傅以后常做。”
常做……
环住默默在心里记下。看来要把这个靖江的点心师傅带回西京去了,后面的破城之战,还得记得派专人来护着这厨子的性命别丢在混乱里。
君柔吃了几口汤包就吃不下了,夏寒柔声道:“你乖乖把这牛乳喝几口,我带你上街逛去。”
这牛乳和她以前喝的也有不同,加了杏仁蜂蜜一起熬煮,再也没有半分腥气。只是她胃口实在不佳,勉强喝了几口,喉中作梗,眼中已是泪珠莹莹,强忍着不作声的慢慢咽下。
这般柔顺听话的可怜样子,让少年心里愈发一沉,如此乖巧的小人儿,叫人怎么放得下?
无声一叹,伸手将她搂回怀里,拿过面巾将她小脸重新裹好,又弯腰拿过软缎面小牛皮底的新鞋给她穿上。
他前面说了要上街,环住早就去收拾了他出外的衣裳和斗篷。君柔恹恹的在他怀里一个接一个的打哈欠,神情疲倦已极,却又偏偏不睡,只似睁不睁,眼波朦胧的看着他们忙碌。
张七实在是忍不住了,讷讷的道:“二公子,小小姐好象很困的样子……”他当然知道自己毫无资格置评主子的决定,可是小小姐这样子实在可怜,大雪天的难道不应该让她在暖和的屋里好好睡觉歇息?
夏寒居然不生气他越格的行为,淡淡的道了一句:“屋里太静,她睡不着。”
张七一时冲动多了句嘴,想起传言里这少年说一不二的跋扈性子,不由后背沁出一层冷汗来。应了声是,退出门去。这时天色已然大亮,天上兀自飘飘扬扬洒着雪花,比之夜间却是小了不少。庭院中雪积盈尺,但青石板路却扫得十分干净,怕雪屑结冰,还洒了细细的盐末。
客栈内看不到明显的兵丁把守,不过房檐屋后,还是会看到星点的弩弓兵刃反光。大门外的街道也空无一人,十几名巡骑扼守在几处道口转角。
环住当然不会把这些红焰城主府的府兵放在眼里,先行出来,向为首的一名卫长模样的人道:“我家主人要出门,他不喜欢身后有人跟着。”
那巡卫长是明沙维铭的亲信,不然也不能被派来守着东来客栈。他隐隐约约也知道这里面的人来头之大,是杀了明沙嫡子也能让明沙家族忍气吞声的人物,以他们的身份,也不可能一走了之。何况红焰城外松内紧,此时城门验关何止森严了十倍,想无声无息的出城也是不可能的事。他恭恭敬敬的向环住躬身行了一礼,道:“不敢。贵使请便。”
眼见里面三四人络绎而出,为首的少年披着黑狐皮裘,拉起了风帽看不清面目。旁边人打着一把大黑纸油伞替他遮雪,那是昨天夜里一人之力击毙十余名明沙军中好手的一流高手,宗师名匠般的人物,在这少年身边却不过仆役之流。
巡卫长深深的低下了头,不敢再迎面直视,一挥手,手下兵队两翼散开,让开了中间道路。
虽然是雪天,街上行人少了许多,可是坊中店铺照常营业,茶坊酒楼里笑语喧哗,大多铺燃着地龙暖笼,宛若那些贵重的竹炭不要钱一般。大门上悬着厚厚的皮帘,偶有仆人经过,掀起帘子,人声热气扑了出来,竟是让这条街上的空气都显得比别处更要暖和一些。
这地处通商要道的红焰城,确是繁芜之地。
主仆五人沿着街道逛过去,城卫军虽不敢明目张胆的跟着,却还是有一些扮作了路人远远绰随。他们只作不见,有那临街酒肆的大胆舞娘,看见他们这一行人中少年俊美,不免要远远抛上几个媚眼,有个波斯舞女模样的更是打了个胡旋,裙摆舞成了一朵大花,从他们面前旋过,眼看着要倒进夏寒的怀里,却又脚跟一旋,转了开去,同时一朵绢花飘飘荡荡的扔了过来。
张七知道这些招揽生意的招数,伸手将绢花接过,手指一弹,将一枚银角掷进那女子裙怀里。引来一阵欢笑,又是几朵绢花手帕从楼上掷下。
在一家琉璃店里买了个九连环,君柔的精神渐渐好了许多,开始把玩水晶透明的玩具,于是黑衣少年的怀里就不时发出细微的叮叮叮的清脆声音。
找了家大茶楼坐下歇脚,坐在二楼楼廊雅间看中间厅台上演折子戏目莲救母。神魔乱舞的武戏十分热闹,君柔看得入了迷。夏寒搂着她倚栏而坐,偶尔拿了掺了蜂蜜的果汁喂她几口,看他那悠闲淡定的样子,好象也很适应这种消磨时光无所事事的普通人生活。
张七习惯性的把自己隐藏在帘幔后的暗处,观察着周遭的情势。暗卫都是将主子的安全放在第一位,不会让自己受到环境影响。所以他能观察到中间家吉曾消失过两次,都是一会就回来,看来没人注意到他的行踪。
一折戏唱完,已是晌午。点了几样细点茶饭,夏寒一边喂君柔饮食,一边跟她讲刚才的戏目故事。君柔只看了一折戏,对后面的结局很感兴趣。
“……说的是目连尊者,初得道果,要度他的先亡父母,以报父母养恩。他以天眼观察,看到他的亡母堕在饿鬼道中,皮骨连立,为饥所苦。目连看了,很是悲伤,便运神力,将食物送至鬼道,给他亡母。可是他母亲悭贪恶习不改,以左手遮钵,右手博食。结果饭未入口,就变成炭灰,始终不能吃到一口。”
别人想吃东西都吃不到,她面前这些精致吃食可不能浪费了。君柔听到这里,忙张开嘴又吃了一口蛋羹。这可爱的模样看得夏寒嘴角微弯,却垂下眼睫,隐去眼中情绪。
“看到这种情形,目连尊者心里很是伤痛,不知道他母亲造何罪业,连这点饭也无福消受。于是他在慌张之下,情急智生,一直跑到佛所问佛,此即〔子急告父,臣急告君〕,以是佛说盂兰盆经的因缘,就是由这样而来的。”
“目连得到了佛的指点,于七月十五日十方僧众自恣之际,为七世父母及现世父母厄难中者,作盂兰盆会,也就是以盆盛百味五果和甘美食品,供养十方僧众,以报父母长养慈爱之恩。因为目连的这一功德,他的母亲也因此而得以脱离饿鬼道。”
听到目连之母最后终于得救,君柔眉眼俱是笑意,桌上一碟清蒸鱼,据说是用冰桶从南边运来的深海银雪鱼,极是鲜嫩难得。她心情一好,就多吃了几筷,目光瞧向夏寒,小小的心里却想着,目连上穷碧落下黄泉地寻找母亲,又亲自求佛求狱主的去救助亲人,甚至不惜放了地狱里万千恶鬼出来。而她与姑姑陷在被恶人围杀的境地,醒来时就一直被夏寒护在了身边。有这一人护持,似乎什么险恶情势都能度过。
寒哥哥就是她命中的目连吧。
这么一想,小小的脸上,就流露出孺慕之意来,伸出小胳膊抱住了他手臂,又娇又孺的唤道:“寒哥哥,我吃饱了。”
她这般稚嫩娇气的模样,瞧得人心都要化了,夏寒伸手将她抱回怀里,轻轻拍着她肩背。君柔扭动了几下,找了个舒服的姿势靠着,过得一会,听得楼下乐声再起,又有一出戏上演。
环住上来换了桌上热茶糕点,听得叮叮轻响,小小姐坐在少主怀中玩耍九连环,两只小手绕来绕去,半天也解不开。夏寒百无聊赖的手指把玩着她的一缕秀发,看着她蹙着眉头费劲思索的模样,却不出言指点半句。
楼下鼓锣锵锵锵,女孩手中玩具叮叮叮。
谁都不说话,唯有桌上热茶隐约白汽缭绕。
再过得一会,小女孩玩连环的小手慢慢垂下,小脑袋一点一点的,眼皮也慢慢掉了下来。
琉璃连环掉在夏寒的膝盖上,不等滑落在地,少年另一只手的五根修长手指已覆了上去,无声握住,捏在掌心。
锣鼓热闹的戏乐声中,小女孩慢慢的歪在少年臂怀里,呼吸渐缓,却是就这样在喧闹的环境里进入了梦乡。
楼下鼓乐急促,武戏翻滚打斗正欢闹,不时传来叫好喝彩之声。楼上雅室靠近戏台的一面纱帐低垂,内里燃着上好的银霜炭,暖和如春。虽有四五人在内,却是静谧无言,却发衬得外面喧哗,室角香炉里梅香隐隐,缭绕衣襟。
黑衣少年斜倚着椅背,一只手臂搂抱着小女孩,另一只手搁在膝头,无声地捻动着一串琉璃九连环。眼神虽是看着楼下戏台,焦点却似远在虚空。
九连环在他灵活修长的手指中无声翻转,一根根的解了开来,顺服的落在膝头狐裘的黑色皮毛上。
眼睑低垂,静静看着臂怀里的小女孩。这小人儿明显比昨天夜里睡得安稳许多,面色带着几分潮红,睫毛随着呼吸轻轻的抖动。他心神渐沉,慢慢地沉浸进了她细微的呼吸声中。四周喧哗渐远渐至未闻,而茶楼外的天音渐响。
他听见细细密密的雪落在檐间的声音,冰棱凝结的声音,街道上行人靴底磨擦在雪面的声音,车轮滚过冰屑的声音,这天地间无数不同的细微声音,深深浅浅,就象那环环相扣的九连环,静静追循下去,自然而然有韵律在流转,就象一曲独特而玄妙的乐曲,天地间自然的交响。
他的心间似有清风徐徐而来拂面而过,耳边仿佛有轻柔回响,便是在这天地静谧万籁俱寂间,远方似有一声钟鸣。这钟声袅袅,极轻极远,却沁人心扉,让人悠然神往。
少年猛然醒来,抬起眼睑,看到怀里的小女孩也几乎同时张开了眼,怔怔地看向他。
轻轻嘘了一声,他伸出手指轻轻捻揉着她细细的眉尖,温声道:“只听,别想。”
感受这韵律就好,不要试图去解析,更不要去影响。
钟声余韵似乎仍在二人耳边缭绕,君柔顺从的合上眼睛,轻轻的打了个长长的哈欠。
想了想,夏寒侧了头问环住:“这里附近有寺庙?”
“有。”环住已对这城里情势做足了功课,地形烂熟于心。“八角街出去右拐,穿过十八坡,临平康坊就有一座金佛寺。听说香火还挺旺盛。”
他等了半天好不容易看到主子有回神一刻,一边回答一边取出一卷密件递了过来。
夏寒手指轻叩,叮叮几下轻响,九连环又重新扣了回去。顺手放在君柔怀里,这才接过密件,阅了一遍,略一思忖,轻声吩咐:“回复韩兼,一切照旧进行。”
环住应了一声,又道:“明沙大公子应该也快到红焰城了。”
“他要先去见石哥轩,等他进城,应该是天黑以后了。”夏寒站起身来,复用斗篷将小女孩裹起,轻声道:“左右无事,咱们去佛寺里听听晨钟暮鼓也好。”
眼见大变在即,哪里就是无事了?只是这位小爷一抱起小小姐,那是万事俱要放在一边,吃茶看戏不说,现在居然还要去和尚庙听什么钟鼓。环住腹里暗诽,哪里敢说出口来?见他当前径自先行,忙匆匆结帐,拿了雨伞跟上。
街上大雪漫漫,行人稀少,从这去平康坊路程可不近。夏寒并不坐车,就这么抱了女孩,沿街漫步而行。环住撑了大伞,遮在两人头上,兀自还有雪花飘在肩头,顺着狐裘毛皮滚落。
皮靴踏在雪地上,声响细微。君柔再打了个哈欠,听着少年的脚步不疾不徐,和着那雪花飘落的声音,有说不出的悠雅闲适味道。夏寒年未及冠,头发只用发带简单束着,这时风自后一吹,就有几缕拂到肩前。君柔伸出小手抓住,然后就如抓到了什么好玩的玩具,再不松开了。
夏寒拔了两下拔不出来,心想这丫头还真是有样学样,瞧见一个卖糖葫芦的站在屋檐下避雪,走过去买了两根,递了给她。
君柔第一次看到山楂冰糖葫芦,犹豫一下,终于松开抓住他头发的小手,抓住了果子。
她才吃过午饭,倒也不急着吃零食,就这么一直紧紧抓着糖葫芦不松手。于是一大一小两个人在雪地里慢悠悠的走着,黑狐皮裘的少年肩头,露出一两颗鲜红的山楂糖果随着他的步伐摇摇晃晃。
张七跟着后头,恍惚有种错觉:前面的就是两个普通人家的兄妹二人,出来逛街玩耍。这般悠闲的生活气息,仿佛可以一直继续下去。
香火旺盛的金佛寺座落在平康坊外的十八坡上,是红焰城地势最高之处,修了官道直通山门,不过在这样的雪天也难免人迹稀少,有些远道而来的香客就借住在旁边专门的厢房里。他们进来的时候,已近黄昏,果然听到钟声绵长柔和,从暮色雪雾中隐隐传来,平增悠然之意。
环住捐赠香火钱出手阔绰,知客分外殷勤客气,陪他们去大殿上香,解释说寺里有大施主为亡母做法事,连方丈都亲往主持。君柔一直乖巧的伏在肩头不作声,走了这么久的路,别人还不显疲倦,她却又显得有点恹恹无神。
夏寒替她解下头上兜帽,将她放在地上,看了看院外的天色。此时天色渐暗,风卷雪起,似乎下得愈发大了。
环住便与知客说了借宿之意,那知客师父满口答应,又道:“本寺的素斋颇有薄名,小公子和小小姐尽请自便,贫僧这便去布置。”
夏寒听到他先前介绍,说大殿正在做法事,是为一个远道而来的施主亡母讼祷祈福,同时消厄去灾。他虽不信佛,但看到小女孩疲倦无神的模样,便挽了她小手,牵了她去大殿上香。
正面大殿中香火缭绕,梵唱声不绝,果然正在举办法事。他们从侧面佛堂进去,上过香后,夏寒牵着小君柔慢慢游览佛像。四壁莲座高升,尊尊佛像金箔贴身,样态各异,果然不愧为金佛寺之名。两旁烛架上烛光熠熠,映得满室金辉。
君柔只觉这地方檀香隐隐,氛围祥和之极。君鸾史虽然自幼接受的是道学教育,但遁居荒漠之后,却信了佛教,枕边几本佛经君柔自小听她念得熟了,不过只闻经文,不解其意。此刻看到寺内佛像,倒有大半在经书图上见过,指着一尊佛像给夏寒看:“那个是迦叶尊者,我认得。姑姑说他是西天第一代祖师。”
夏寒嗯了一声,道:“摩诃迦叶波,他继承了佛的衣钵真传,所以中土都将迦叶列为禅宗始祖。你看这佛像拈指微笑,显现出法喜,那正是佛教的不立文字,以心□□,教外别传之法。”
君柔目注佛像,若有所思。
夏寒知她极有灵性,只是毕竟年纪幼小,怕她陷失其中,柔声对她道:“这段典故出自《大梵天王问佛决疑经》,说的是有一天大梵天王在灵鹫山上请佛祖释迦牟尼说法。大梵天王率众人把一朵金婆罗花献给佛祖,隆重行礼之后,大家退坐一旁。佛祖拈起一朵金婆罗花,意态安详,却一句话也不说。大家都不明白他的意思,面面相觑,唯有迦叶破颜轻轻一笑。佛祖当即宣布:
吾有正法眼藏,涅盘妙心,实相无相,微妙法门,不立文字,教外别传,即付嘱于汝。汝能护持,相续不断。”
君柔抬起小脸看向他,问道:“正法眼藏是什么意思?”
“佛祖是说:我有普照宇宙、包含万有的精深佛法,熄灭生死、超脱轮回的奥妙心法,能够摆脱一切虚假表相修成正果,其中妙处难以言说。我以观察智,以心传心,于教外别传一宗,现在传给摩诃迦叶。然后把平素所用的金缕袈裟和钵盂授与迦叶--这就是禅宗的开始。‘拈花一笑’和‘衣钵真传'的典故就是由此而来。”
君柔眸中映着熠熠烛光,映得一张巴掌小脸也似有隐隐莹光,举起手中糖葫芦指向正中大佛,说道:“寒哥哥,你看佛祖的手里。”
夏寒心想佛祖右手轻拈金婆罗花,以示正发眼藏,涅磐妙心,左手结与愿印,以示慈悲恩德,遍布法界。普天下的佛祖塑像,多半都是这样,那又有什么好看的?
只听得君柔继续道:“佛手里有好大一朵花。”
夏寒跟随君青涯博览群书,对于佛学精义也有涉及,知道佛祖拈花典故里所传的其实是一种至为祥和、宁静、安闲、美妙的心境,他自幼就挣扎求生,辗转浮沉于世间争斗,当然体会不到这种纯净无染、无欲无求无拘无束的境界。此刻听到小女孩稚气的话语,不觉心中又是微微一动,抬脸看着佛像出神,过得半响,低喃道:“佛手里有什么?”
他似是自语,君柔却听到了,抱着他手臂靠在他身上,再应道:“花。”
却突尔听到身后一声佛号,有人低声道:“善哉善哉,小施主佛性深具,当真与我佛有缘。”
环住家吉张七听得二公子给小小姐讲佛经故事,都远远在后跟随,并不靠近。却见一根红漆柱子后转出一个年老的僧人来,合什行礼。老人满脸皱皮,老得已经看不出年纪了,一身灰白的袈裟洗得十分洁净柔和。
这老僧明明不会武功,却出现得让他们全不预防,一时间惊诧警惕之心大作。
夏寒合手回礼,顺手将小女孩掩到袖后。
他表情虽然一如既往的平静无波,君柔却与他心意相通,只觉他黑眸中突然煞气森冷,那眼瞳漆黑到了极处,竟似隐隐透出一抹妖异的墨蓝色。
小女孩靠在他手臂上,看着他的侧脸,下意识里觉得有些寒冷畏怯,明知那杀意与已无干,身体还是微微颤了一下。
环住等人不能象女孩这样“看”到杀意,却也没来由得突然觉得这佛殿中的空气有点点冷。
老僧似有所悟,竟也不能与这少年对视,口诵佛号,从君柔身上移开了视线,目中流露出怜悯慈悲之意来。
这样佛性灵动的女孩,护持她的,却是修罗境大成的少年。
果然一切皆有因果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