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家有娇女》闻稻

34、父子倾轧

　　从小，明沙天素就觉得自己活得很憋屈。
　　在他们这样的世家，注重嫡庶传承，本来绝不可能在嫡妻前生下庶长子的。但是他的生母是从小侍奉明沙维哲的丫鬟，怀了他之后居然没有听从老夫人的命令喝下打胎药，逃奔在外生下了他。明沙家族不可能让自己的骨血流落在外，老夫人令人勒毙了他生母，将他带了回来。有了这样的身份，他从小就看尽了白眼欺凌。
　　幸好他一直谨慎恭顺，从不在人前出头，又勤恳做事，不管长辈如何苛刻，都没有半点怨言。论起商务庶事，样样都提得起来。时日一久，倒是让明沙维哲生了几分看重之心，有什么重要会议，也能叫他旁听一二。然而他心里明白，自己终究是个庶子，日后也只是为家族搬砖添瓦做嫁衣裳而已。
　　明沙嫡子里老夫人和家主一直表现得最为宠爱天央，就算他走马章台做尽荒唐事也视若无睹。他的亲哥哥天明十几岁就被送到了京都会英院，那会英院名义是各氏族的世子伴读的地方，可是十六氏族谁会当真把自己最优秀的子弟送去京都当质子？能送去的，都是各家嫡子不错，却基本也都是没有前途，随时可以牺牲的弃子。
　　一个懦弱，一个骄纵，明沙天素自恃智慧武力样样不输于人，只是因为一个庶子的身份，就要十几年被压得抬不起头来，现在又被父亲毫不犹豫的抛出去火中取栗，心里久抑的怨毒，就如雨后的野草疯狂生长，盘踞在了心底每一个角落。
　　“原来……我们都是弃子。什么骨肉亲情，什么血脉手足，都是一钱不值的狗/屎。”
　　为了掩护那个真正属意的世子继承人，甚至不惜养废他的亲兄弟。这豪门世家的冷酷残忍，真是让人刮目相看。
　　既然你们一心想要老二继承家业，其他人都是可以抛弃的废子，等你们发现这百年的基业最终还是要落在以前一直瞧不上眼的庶子手里的时候，不知会是何等样的嘴脸？
　　明沙天素的脸上，露出一丝略显狰狞的冷笑来。正在这时，江七也问了他句：“韩兼那里，没有消息么？
　　这半年来，明沙天素听从江七的建议，一直与西宁道都卫使韩兼暗通款曲。铁卫府的铁甲军下设六道都司使统率十三路军，西宁道辖制的正是盐河谷一带，主要就是督监明沙家族，驻地五曲岗离黑角城不过百里之遥。有关明沙家族这两年来暗中走私火油，扩充军备，蓄积粮饷辎重的动静，明沙天素早就暗暗通报给了韩兼。
　　猪长得太肥太大，就逃脱不了被主人宰杀的命运。明沙家族都忌惮各家势力坐大，铁卫府的夏氏兄弟难道就能容忍十六家继续尾大不掉？据说韩兼早年出身铁卫府内设的军训堂，是君青涯亲手为夏寒培育出的亲信之一。攀上这棵大树，就等于间接向夏氏兄弟效忠……他从来都不是深具野心之人，建国什么的更不奢想，他所求的，一家之主位足已。
　　明沙家族发展得太快了，迟早会成为主府的眼中钉，他早想到夏氏兄弟会向黑角城下手，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快，更没想到夏寒出手这么果决，竟会亲自来到盐河谷，一来就杀了明沙家的嫡子，竟是分毫没留余地。这个少年的行事，确实象他的名声那般简单而粗暴。
　　“三叔说韩兼那里没有动静，难道说他真的不知道二公子到了红焰城？”
　　江七冷冷一笑。“这话骗骗别人还行，难道你还真的信顶头上司到了地盘，身为一道都司使，韩兼会一点讯息都不知道？他不动，一则是不想惊动黑角城，二则就有可能是想瞒着近卫营里的方霖。”
　　“瞒着方霖？”这点明沙天素是真心不太明白了。“方总管持掌内府暗卫，同时方家又是主事情报刺杀的秘谍司司令，这西域里能瞒过方霖耳目的事可不多。夏二公子要对付明沙家族的话，更要倚重方家，韩兼有什么必要要对方总管隐瞒二公子的行踪？”
　　江七悠然道：“方家一向是君府主的忠实拥趸，方总管只听家主之令，如果有牵涉到君氏之事，只怕夏氏兄弟也调遣不动他。这次方总管很可能就是出来迎接君小姐回府继承家主之位的。这几年里夏大总管在府中一人独大，独揽大权，换作是你，你甘心将手中的权势拱手交让么？”
　　明沙天素顿然色变。这种内部倾轧争夺的阴晦之事，思之令人心生骇然，却又那般理所当然。“不错，换作是我，这西域之主的蹈天富贵权势，谁肯相让……”
　　“方霖对君家忠心耿耿，自然会对夏氏兄弟有所防范。这种情形下，夏二公子隐迹埋名跟踪而来，不带护卫，不通知地方，这其中的心思……呵呵。”
　　江七一笑不再说下去，明沙天素却顿然醒悟。不错，夏寒这样孤身而来，自然就是不想别人知道他的行踪了。所以他父亲才敢下这样的决心，就是算准了夏寒不想现身人前的心思，正好借机袭杀，夏宁势必只有默默吞下这棵苦果，到时他应付方霖的诘问，安抚失主大乱的铁甲军犹有不及，哪里还能对明沙家族做些什么？
　　这样看来，父亲的行事虽然冒险，却不是没有成功的机会。
　　“成功？”江七眼中却露出一丝讥讽之色。“明天你到了红焰城，石哥轩肯定会让你率军进城。三千北骑前军他不会放心都交到你手上的，应该只是三一之数。不过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堂堂的铁甲军主，哪里真的会将自己置于险地？如果我所料不错，韩兼明天肯定会派遣一队精兵跟随你进城。”
　　“韩兼会派遣精兵跟随我进城？”明沙天素张大了眼。
　　“不跟着你进城，怎么能取信于你二叔，趁机将红焰城拿在手里？再借送灵柩回黑角城之机，混入明沙内城，一举拿下明沙家族。明沙家经营黑角城近百年，不用这个办法从内袭破，只怕就算调来大军攻城，几个月都休想攻破外城城墙……夏寒轻易杀了你三弟，只怕就是打的这个主意。”江七神态如算计天下指点方遒的大将军，这一刹间明沙天素有种错觉，眼前常年戴着人皮面具的谋师，似已与传说中的那位白银面具遮面，叱咤疆场谋算天下的夏氏少年融为一体。
　　“如我所料不错，前些天西宁道军营内有几支队伍调动，说是轮练冬训，只怕就是为的今日……家主一直以为是冲着白头山马匪去的，现在看来，这几支队伍，只怕早已穿越山脉，潜伏在红焰城附近了。”
　　如果没有后手，夏寒怎么敢独身一人进红焰城？那绝对不是一个身历百战的将领所做出来的事！明沙天素越想越觉得江七说得有道理，以前没注意的一些事情联系在一起，如迷雾被拨开，脉络渐渐清晰。
　　“这么说，我岂不是要亲自带着铁甲卫进入我家的内城……”明沙天素脸色一片雪白。虽然他早已决定向夏氏兄弟投诚，但亲自背叛自己的家族，决择的压力仍让他难以呼吸。
　　“富贵险中求。”江七站起身来，轻轻拍了拍他肩，眼中笑意冰冷而无情。“权势之家，从来没有什么情义可讲。明沙家主将你推出去做替死鬼的时候，可没讲过什么情义。既已效忠主家，这张投名状不交，夏大总管怎么会相信你的诚意？大公子，早下决断才是！”
　　明沙天素垂下头，拳头在袖中握紧，又慢慢松开，缓缓道：“不错。夏大总管早已有了摒除明沙家族之心。我这只是顺应天意而已……黑角城始终都是忠于铁卫府的城邦，明沙家族在我手上，总算还能保留下来一条血脉，也算我为家族尽心了。”
　　……
　　书房里兀自燃着灯烛，议事的人却比刚才少了很多，只有明沙维哲和明沙维章兄弟二人。他们才是这城内真正的决策人物。
　　侧门响动，一向少有人出入的角院脚步声传来，一条人影悄悄走进，带进风雪寒气，无声地向两人躬身行礼。
　　明沙维哲并不抬头，似早已料到来者身份，只淡淡的说了一句：“他答应了？”
　　“大公子已经同意。”来人居然正是江七。他微微低下头来，看不清他眼色，桌上烛火映得他半边脸明半边脸暗，正如他这个人般晦暗不清。
　　“果然是利益动人心啊……”明沙维哲嘴角隐隐有一丝冷讽的笑意。“为了这个家主位，损害家族利益，背叛自己的父母手足都在所不惜了。”却似是忘了他算计自己的庶长子，也并没有顾忌什么骨肉亲情。
　　江七默默腹诽，却当然不会表露出来，只轻声问道：“石六叔那里还是照旧行事？”
　　明沙维哲冷冷道：“夏寒此子虽然嚣张跋扈，行事肆无顾忌，可是他身经百战从阴谋诡计里打滚历练过来的人物，岂会将自己轻易至于险地？石哥轩那里的三千北骑兵，本来就是送给他安心的投名状。我送了他这份大礼，他才会放心进入明沙家族的内城。”
　　夏寒想借内奸破黑角内城，他何尝不想将计就计？等将铁甲军主诱进了自己的地盘，就由不得他出去了。
　　为了家族大计，牺牲一个庶子和几千士兵的性命，又算得了什么？
　　江七默然片刻，再次躬身一礼，悄悄退出了书房。他知道自己毕竟是外姓幕僚，后面明沙兄弟俩商量如何调军布局，如何封堵五曲岗与黑角城之间的关卡，以便在韩兼发现端详之前先解决掉城内的夏寒护卫，同时还要调动明沙家安插在西宁军中的暗桩钉子，设法将夏寒之死与护卫君小姐安危的方霖联系到一起，这些牵涉到军队机密，就不是他能参与进去的了。
　　站在昏暗无灯的庑廊下，眼看着这深夜将尽，天边却无半点曙光，反而更加乌沉。大雪密密麻麻而下，寒气袭上面来。江七冷漠的眼中，泛着波澜不惊的冷意：天地无情，视万物如刍狗。人性亲情，道德规矩，都不过是可以抛弃的假说罢了，权势面前，就算父子骨肉，也只剩下冷酷的倾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