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家有娇女》闻稻

31、雪夜难眠

　　青石巷子的东来客栈，是红焰城里最昂贵的客栈，这里的上房常年需要预定，不是拿着金子就能入住的。大老板林家更是盐河谷的上层贵族之一，寻常的权贵还真入不了他们的眼。
　　然而今晚的东来客栈如此冷寂，几乎所有的客人都被客客气气的请了出去，所有的客房都被清空上锁。有的客人不想在这大雪夜里换地方，想要发飚，但看到外面街上一队队来去的城主府卫骑兵，只有知趣的闭上嘴。
　　环住和家吉看张七的眼神很奇怪。他们以前还真没把一个小小的暗卫掌旗放在眼里，最多只是因为小小姐喜欢他捣鼓的吃食而已。不过张七用他刚刚那惊艳一刀显示了他的存在感。
　　就连夏寒也看着他若有所思，说了句：“方家的匿息之术，果然非同凡想。”
　　四卫的掌旗手都接受过方家的训练，张七自认为别的暗杀术也还罢了，这匿息藏形，还确实是自己最拿手的一项。得了二公子的夸奖，不禁也有点飘飘然。
　　不过再怎么匿息藏形，那也只是暗杀偷袭的手段，遇上正面对阵冲杀，难道他还能把客栈外面那一队队搭弩配刀的骑兵全杀了？就算环住家吉个人身手再好，也经不起几百个骑兵的正面冲击吧？可是看他们主仆三人的情形，似乎并不担心外面的人会突然冲进来砍人。
　　夏寒一进他们订的那间上房，马上令家吉将四面的窗户全部拉上布帘，将小君柔抱进了最里面的卧室，放在床上脱去了外面的皮裘，用棉被将她盖好。环住进来的第一件事，就是熄灭所有的烛灯，只留了床脚的一盏小灯。
　　张七打了盆热水进来，夏寒亲手将棉巾打湿拧干，敷在女孩面上轻轻擦拭。
　　还听得他在低低的哄那孩子：“乖乖睡了，现在没人吵了。”
　　果然杀了明沙家嫡子，最重要的原因就是觉得他吵么？
　　四周一片安静，只有风吹雪落，飒飒穿过庭中松枝。
　　张七习惯性跃上松树，蹲在最高点观望客栈四周地形局势。不知何时家吉也上了来，就坐在他身边的树枝，随着枝梢轻轻的摇颤。
　　似是看出来张七的紧张，这个不擅言辞的沉默亲随突然冒出了一句。“不用担心。”
　　不用担心这外面围店的一百多名骑兵？还是隐藏在暗处的城主府的高手暗桩？亦或是明天从黑角城传回来的消息？
　　“我看那个明沙家供奉的神情，只怕是猜到了二公子的身份。”张七想了想，还是忍不住提醒了句。
　　家吉漠然道。“主子本来就没刻意隐瞒。”
　　没刻意隐瞒，却也没明白宣示。所以明沙家的人就算猜到，也不敢当面揭穿。只有大家都装作不知道的样子。张七一直觉得他们走的这条路线绕了个小圈，由北向西再折而向南，似是在走北兴道到西宁道的巡狩路线。
　　夏寒一路并未召集铁卫军马随侍，进了这个红焰小城也没明示身份，难道他就不急着带小小姐回府去，不担心路上的安危？
　　二公子的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
　　……
　　偌大的客栈，今夜无眠。
　　所有的人都在等黑角城的回音。
　　安静的暗室里夏寒亦未入眠，不过他那样子显然不是担心明沙家的反应，而是在观注着床上的女孩。君柔的情形与以前有点不同，看似沉睡，却又时不时睁开眼皮茫然四顾，一副睡不安稳的样子。
　　若是别的娇养小孩不肯睡觉，说不定就要母亲或者奶妈抱着唱会催眠曲，可是夏寒毕竟自己也是个少年，完全没有带小孩的经验，除了偶尔伸出手轻轻抚拍，说上一句“乖乖睡”，却也不知道如何哄慰。
　　烛光昏暗，四周无人，少年那一贯漠然的眼神中，这才隐隐有了一丝忧虑之色。
　　这一大一小，一坐一卧，在这静夜里默然相处，唯有床脚烛火微明，烛泪缓缓滴下。偶尔的动静，是女孩时断时续的细微呼吸，或少年的低喃：“乖乖睡啊……”

　　风雪中一座大城威严耸立，偶有星星灯火，虽然雪夜寒冷，城墙上却依然有守卫巡走不断，正是盐河谷的主城黑角大城，明沙家族的百年聚集之地。
　　天阴沉沉的，将明未明的凌晨时分，却仍看不到一丝天光。
　　城内街巷安寂，正是长夜中人们睡得最沉实的时刻。可是内城最深的一座宅第里，正匆匆行走着一个戴着斗笠的男子。笠上已积了薄薄的一层雪花，面目在斗笠阴影掩饰下看不清楚，两边阴暗的灯火将他的身影拖得很长。
　　时至深夜，这园子里寂静无声，但是他却知道暗处隐藏着多少看不见的暗桩守卫，如果不是他手里的灯笼映照着他腰间悬挂的一块腰牌，他早已被万箭穿心。
　　前面是个松柏掩映的大院，轻轻推开院门，他走了进去，正房内灯火通明，这个男子刚刚走上台阶，从廊耳旁边的阴暗角落闪出两个人，一个人借着前面的灯笼看了看那个男子摘下斗笠之后的容貌，便悄然退下了。
　　另一个人替他打开房门，还通禀了一声：“家主，江七爷到了。”
　　房内亮如白昼，或站或立的数人都是面色沉郁，气氛十分压抑。听到这声通禀，都回眸向门口看来。
　　这时进来的男子已取下竹笠，露出面容。只见他面色蜡黄，除了眼珠转动，其他部位却是纹丝不动，乍看来却是有股说不出的诡秘。除此这外也不觉得有什么异常之处，可是屋内众人望着他的眼神却是有些畏惧忌惮。
　　坐在正中的一个五十余岁的老者微微有些喜色，说道：“江七来了。坐。”正是这任的明沙家主明沙维哲。
　　这屋里的几个人都是明沙家族主事的几个人，也是最有权势的几个人。不是明沙维哲的兄弟，就是儿子。这个名唤江七的男子明显是外人，却能在家主面前有位置坐，旁人却也不觉得有什么异常。
　　因为这个江七虽然年轻，身份却不低，他是谭州江家的家主江忌的义子，也是江家派来与明沙家调停的联络人。十六氏族势力有大有小，地位有高有低，谭州江家更是与方家相齐的世家豪门，如果论起建国开邦，倒是他们最有实力。只是江家一直谨慎，六族联盟之时也是虚与委蛇，谁也看不透江忌的真实心意。等到铁甲大军出征，血扫边陲后，江家势力得以保存，隐隐稳居各家之首，各族心中都在大骂一声“老狐狸！”却也不得不佩服这老儿洞察天下大势的眼力。
　　江忌名下有十三义子，均以智谋武力出众闻名。明沙维哲以前不以为然，心想豪门世家倾尽自家资源培养出来的子弟，难道还不如外面收养的几个外姓儿子。这个江老狐狸是想学沙陀国主李克用，也要收个十三太保来开疆立国？
　　大约一年前，这个年轻男子拿了江忌的信物前来拜见，自称江七，充当两家之间的联络人。明沙家扼守白头山脉，居于最西沿，与火罗国接壤，其实暗地里一直与火罗有商贸来往。中原的绫罗绸缎，茶砖瓷器，甚至粮食铁器盐巴这些禁物，通过绵绵千里的白头山脉，运到山那边的草原沙漠上，换来毛皮宝石甚至火油。
　　西京铁卫府内用的火油，十之三四成都是白头山家族每年贸易而来，所以虽然明面上没有与火罗国互市，京都里对明沙家的暗中走私持的是默许态度。
　　红焰城非同一般的繁荣，正是这种互贸的产物。当白头雪山脚下双方骑兵互冲对砍之际，另一边的山间秘道上运送粮食茶砖火油毛皮的骆驼马队络绎不绝，来来去去也从未断绝过，战争与贸易保持着一种奇异的互不阻扰的情势。
　　火油这种极其重要的军用物资，在三年前雪女峰一役中大放异彩后，更得到了各家氏族的重视。铁卫府控制再严，也阻碍不了他们获取的决心。各家都有商队参与到白头山上与火罗国相通的走私商道中来，免不了要和地头蛇明沙家打交道，这种情况下，象江七这种行走在两家之间的联络人自然而然就出现了。沟通关系，分赃利益，手段多变而身份隐秘。
　　在这些联络人中，江七是最特殊的一个，因为他不但成功建立起了江家明沙家之间的线路，甚至还在明沙家内部有了自己的位置，成了明沙维哲身边难得的几个谋士之一。
　　这个男子初来时，因为常年佩戴人皮面具，被明沙家人认为是见不得光而暗暗鄙视，甚至心怀疑忌。当时明沙维哲正苦恼于属地里的势力归属不均，经过百年的发展，不仅是西域的各个氏族部属因为权势扩张而野心膨胀，就是他们自己内部也面临着属地的大家族坐大的难题。
　　盐河谷的几大家族瓜分了粮油矿脉军计民生各个方面的利益，这百年来早已发展得尾大不掉，隐隐威胁到了明沙家的权势。
　　明沙维哲从任家主以来，就一直想削弱张林黄三家的势力。打击旧的大家族，扶立新的小家族，重新划分权益，这才是统治的平衡之道。但是三家多年来互相姻亲，互为砥助，明面上又对明沙家恭顺谨慎，一时竟找不着下手之处。
　　这个江七不知缘何竟窥测到了明沙家主的隐秘心思，于是初来乍到，就交了份令人震惊的投名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