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家有娇女》闻稻

25、黄纪之忧

　　似被环住家吉的声音惊动，氅里微微一动，君柔悠悠醒来。就这么一瞬的功夫，她却似已睡了千年万年，在梦里走过了千山万水，睁开眼来，美丽的眸子里尽是迷惘的水雾。
　　她就那么怔怔的迷惘了一会，似是也有点不明白，一觉醒来，眼前这张熟悉的少年面孔，怎么变得有点不一样了呢？似乎还是她的那个寒哥哥，又似乎不是了？
　　忽而，她伸出了小手，去到少年面上摸索。
　　大庭广众被人在脸上摸来摸去，饶是一向泰山崩于前也不动声色的夏寒也有点刚不住了，喉咙也好象有点发痒，轻轻的咳了一声。
　　环住家吉早已低下头去，似乎在数鞋背上落了多少片雪花。而张七更是站到了十几步开外，仿佛对对面店铺里的杂货非常的有兴趣，如果有可能，他恨不能再退得更远一些。
　　确认手下还是那样熟悉的眉眼，不是什么稀奇古怪的面具之类，女孩的脸上再次绽开笑靥，小脸重新靠回那个她熟悉的胸怀，感觉着她所熟悉的清冷味道，鼻子里发出哼哼的满意呢喃，就象一只小猫咪，还习惯性的蹭了一蹭，喃喃的唤了声。“寒哥哥……”
　　她并未想得到回应，但是这次居然头顶传来一声应答：“嗯。”
　　脚步细微，雪花和落梅从他们身傍簌簌飘过，有的落在头上，有的落在肩头。夏寒抱着她走过老梅，转过街口，眼着是一片青石板笔直向前延伸的长街，市集繁华，而头顶的天空，密密麻麻的雪花越落越大，君柔安静的躺着大氅里，目光及处，狐皮围颈随着迎面而来的风飘了起来，露出一角袍外的蒙蒙天色，和缓缓退后的两侧商铺店面。
　　“天好晚了……寒哥哥，柔儿饿了。”
　　夏寒微微低下头，几片雪花落在他的睫毛上，嘴角却微微的弯了起来。
　　当年厮杀了三天三夜的他，跟着君青涯走出夏氏大门的时候，那个他未来的师父，对他问的第一句话就是：“你饿了不？”
　　然后他那个飘逸出尘如天外神仙的府主师父，就带着地狱杀神般满身血渍的自己，站在转角街口的包子铺门口，一番饕餮之后，他们吃掉了两大屉三鲜馅的小笼包。
　　这么多年的正宗世家调教，已经让夏寒养成了凡事绝不暴露喜好的习惯。他可以行住最精致奢华的豪华行宫，也能在路傍破庙安然入眠。就算是身边服侍多年的近仆，也看不出他的饮食用度有任何的偏好喜爱。他一向是随意而行，从不对下属在他生活上的安排作出半点意见。然则这在这个下雪的傍晚，在初初破镜成功的少年心头，突然怀念起了当年那个包子铺门口隐隐浮动的面粉麦香。
　　“好，咱们这就去忆江南吃小笼包去。”

　　据说每一任的铁卫府府主夫人，都由中央皇朝的皇帝亲自赐婚，每任夫人都来自中原江南的金陵候府的嫡传小姐。因此不仅铁卫府中江南园林美轮美奂，从京都以下，所有的豪族世家，都以饮食服饰追逐江南流行为风尚。就连这边陲重镇的红焰城中，最出名的饮食盛地，也是一家以仿制江南风格出名的名为“忆江南”的酒楼。
　　忆江南虽然名义上是酒楼，实际上却更象一个小小的园林，园中到处都是仿制江南山水，花卉、竹林、小桥、流水、假山，将园中的空间巧妙的分成数十个小空间，每一处都有样式各异的楼台轩阁，处处楼阁之间都有回廊相连，单独格局却又相互呼应，看起来十分雅致，正是红焰城中最适合上层人物交流商榷秘会的所在。
　　所以今天虽然风雪漫天，不是出门的好时机，酒楼内仍是灯笼明亮，人声处处鼎沸，不减平日热闹。
　　身为城内粮油行业的最大巨头黄家的嫡长公子黄纪，当然占据着园内最清雅的上等房间。此时他所处的小楼里早已燃起了地龙，温好了清酒，整座小楼内温暖如春，儿臂粗的油烛亮如白昼，毫无半分烟气，充沛着酒香花香脂粉香的房间内装饰富丽，当真是人间眠金卧银的富贵地。而此间的主人黄纪黄大公子，却不在厅内安坐，却站在门外，目光中隐有焦灼之色。
　　一个青衣小厮匆匆近来，附耳低语一句：“三公子的车驾已在街口了。”
　　今晚的主客终于到了。黄纪终于长吁口气，如释重负。这位明沙家的三公子是出了名的骄纵难侍候，这次突然潜名低调来到红焰城，作为一方地主的黄家虽然托了人情请宴，给不给这个面子可实在没半分把握。既然他肯来赴宴，说明情形还没自己预想中的那么严重罢？
　　心里忐忑不安的思虑着最近这城内诡异变化的情势，黄纪匆匆起身，亲往酒楼大门外迎候贵宾。明沙三公子明沙天央最讲究尊卑排场，这礼数可半分差错不得。
　　他定的这座小楼外面是朱红栏杆围绕的楼台，旁边有通往大厅的楼梯，亦有回廊与别的楼阁相连。回廊外种植着不少修竹，在风雪中摇曳生姿，风景甚为秀美。黄纪心中有事，自然也无暇顾及园内风景，匆匆走向大厅，却见对面回廊有一行四人不疾不徐而来，看样子是往旁边楼阁去的客人。
　　走得近了，看到这一行人都穿着时下最常见的深色衣裳，最前的少年大概是为首之人，外披的皮裘上落满雪花，拉起了兜帽看不清面容，却微俯了首，似在跟怀中应答。他怀中原来还抱拥着一个孩子，裹得严实，更是看不清身形，却没来由的让人感觉到这小人儿弱质纤纤，须得万分小心护持才行。
　　回廊灯光反映之下，不知缘何，黄纪突兀想起离家之时，看到自家的娘子正捧了药碗，正在窗前榻上，哄慰小女儿吃药汤的情景。他膝下子息艰难，年近三十才有了这个小女，平时不免娇纵了些，得了些风寒小病便似天塌地陷一般，须得百般哄慰安抚，想到临走时小女儿哭着闹着不放父亲出门的娇弱模样，心口便是微微一疼。
　　因着这丝感念，他的慈父心肠不觉泛起，看着对面少年渐近，便主动向旁边让了让。这面长廊一边有纱幔挡寒，一边却空着好让人看景，不免就有雪屑偶尔随风扫进廊来。他眼看对面人手中抱有幼童，不知觉的就让到左手边，挡了挡廊外的冷风。
　　少年似无察觉，从他身边轻无声息的经过，只听得一个细微的声音隐隐传来：“……这儿真的有包子卖么……”
　　黄纪心中一动，心想这少年怀中的孩子，声音怎么这般好听。差点就要忍不住回头去多打量几眼。只是恪于身份，决不能在这贵客云集的忆江南中行无礼之事。何况心中有事，虽然讶异那小女孩声音异乎常人，毕竟与已无干，很快就抛之脑后。此时他满心系挂的，就是如何接待应宴而来的明沙天央三公子。
　　最近从黑角城传出来的上令都有说不出的古怪，身为粮油行当的最大商头，黄家当然对市场上的粮价最为关注。这几个月来黑角城都暗地下在抽调四方的粮米进行囤集，粗粗估算已经达到了一个极为可怖的数量。或者用句大胆的惴测来说，那就是用来支持一万大军三月的战争之需都足足够了。
　　这么大量的粮油被征囤，而黄家居然一直未曾被明示，或者说是参与其中，难道说上面有什么计划，却把黄家已然排除在外了么？从另一个方面来说，另一个有幸参与其中的势力，能够收购齐如此庞大数量的军资却不引发市面上的粮价动荡，这样的手笔实力，却也着实不在几代经营的黄家之下了。
　　想到姻亲张家那里，自家嫁过去的那位老姑奶奶隐约传过来的消息，似乎这事跟城东的利家有关，那利家又是因为新进得了明家家主宠爱的第三房姨太太的关系搭上的线，黄纪的嘴里就满是苦涩。
　　在这白头山盐河谷区域，被明沙家抛弃的家族的下场，是不用多说也可预想而知的。为了家里上上下下几百口人的前途命运，为了那唤着“爹爹”撒娇卖痴的娇养小女日后能风光出嫁保住一世的荣华富贵，他这个做家主，做父亲的，就须得小心谨慎战战惊惊竭尽全力的侍奉讨好这位最得黑角城里现任明沙家主宠爱的三公子，只盼事情能有所转机。
　　想到这里的时候，恭立在大门外迎宾的黄纪的背脊，弯得更低了一些。
　　风雪中一行车骑缓缓而来，鲜衣怒马，侍从骑士气势逼人，不时鞭打驱赶路人清道。明沙家三公子出行的气度，果然嚣张至极。就算是京都的王孙公子的排场，也不过如此了。不过明沙天央公子一向认为身为明沙家的嫡子，他就是这红焰城的天，王孙公子其实比不过他们家土皇帝的气焰的。
　　黄纪堆上最为卑微恭敬的笑容，躬着腰迎了上去。他早已打探好这位三公子的癖好，身后四名从红焰城最负艳名的天香楼请来的最当红的歌女，一个个纵是在这严寒天气里，亦打扮得花枝招展，艳光四射。娇笑声中，脂粉飘香，早已茑茑婉转，纷纷迎了上去。一时间，红笼映辉，忆江南前人人瞩目，热闹非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