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平乐》旧尾花

7、第七章

　　7.
　　永国公家的幺子季贤礼要成亲了，娶的是礼部尚书高良恭的嫡女，高瑾红。
　　永国公特别满意这门亲事，乐呵呵的去求今上赐婚，今上一看，这门当户对，又郎才女貌的，于是奉天承运皇帝一曰，永国公跪谢圣恩，接了圣旨，回家给儿子准备婚礼去了。
　　这本是一件喜事的，可在有些人听来，却不亚于晴天霹雳。
　　四殿下从内宦那里听到这件事，顿时就疯了，课也不上了，立刻就去了永国公的府上，他得去问问，问问季贤礼这厮到底是什么意思？！不是说好了要在一起的吗？怎么就不声不响的，要娶别的女子了呢？
　　永国公府上正在准备婚礼，红艳艳的一片，喜气洋洋，好不热闹。
　　四殿下那厢却有些惨淡，门房替他通传了，季老幺身边的小厮来回话说:不见，忙着筹备婚礼呢，没空！
　　这能是你说不见就不见的吗？孤可是皇子！
　　都到这份儿上了，四殿下也不要脸了，人家不愿见他，他硬是闯了进去。他要硬闯，谁敢拦？那可是皇子！碰一下，就得掂量掂量自己有几斤几两。
　　于是，他见到季老幺了，多讽刺，他心里难过的要死，人家却乐呵呵的准备当新郎官呢，这就是曾经说要和他一直在一起的人啊！
　　季老幺躲不及，只能硬着头皮去，他看着四殿下，有些局促地搓搓手，干笑几声，问道:“哎，兮回啊，你怎么突然来了？我这……我这……”
　　见到人了，四殿下反倒冷静了，他来干什么来了？只是来问一句话罢了:既然你要娶妻了，你把我置于何地？
　　“你都要成亲了，我怎能不来道喜？”
　　季老幺空长了一张如玉的脸庞，实际上最没脑子了，他拍拍四殿下的胳膊，乐呵呵的，“好说好说，成亲还得好久呢，咱俩的关系，还会少你喜酒喝吗？”
　　四殿下听了，只是冷笑:“咱俩的关系，你还记得咱俩是什么关系？我来，只是来问你一句话罢了，既然你要娶亲了，我就问问你，你以前说的话还记得几句？究竟还作不作数？”
　　季老幺尴尬了，摸着鼻子，不知道该怎么搭腔。哎……这让他怎么说呢？大喜的日子非得提什么以前啊？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以前他许了誓，可现在他不是要成亲了吗？都要成亲了，还提什么以前呢？总归还是他的错，嘴皮子不该这么溜，净说些不负责任的话！
　　季老幺朝自己脸上打了一下，算是表了个态，要断，就要断的干干净净！
　　“四殿下。”他这一句称呼，算是彻底拉开了两人的身份，“容我说句不敬的，你我都是男人，该晓得什么话能当真，什么话当不得真。我不敢对您抵赖，我说过的话，我都记着呢，可我那也不过是少不更事罢了，谁还没个说胡话，做浑事的年纪呢？……您哪儿都好，惟一样不好，您是个男人，不巧了，我也是个男人，两个男人在一块儿，这就有些可笑了，它于理不和啊！……我爹妈都盼着我娶妻生子呢，我不为自己想想，也要为他们想想吧，老人家多大的年纪了，我为人子的怎么能忍心？这事就是搁您身上，您能拍拍屁股，甩手走人，不理会爹妈的生养之恩了吗？简直……简直就是猪狗不如！……四殿下，您说是吧？”
　　这一番话，有理有据，开盍有度，四殿下觉得自己反驳不能。是啊，怎么能不是呢？就算他不为自己想，也要为父母考虑考虑啊，男人嘛，不就是想要个家，翠羽娇娘，儿孙满堂。谁说不是呢？
　　这一番话说白了吧，其实就是季老幺想要的那些，他四殿下给不起，也给不了。
　　“既然你都这样说了，那就……这样吧……”四殿下忍不住了，他想哭，咋办？
　　季老幺松了一口气，他多怕四殿下恼羞成怒，要揍他一顿，既然什么事都没有，那他怎么着也得安慰人家几句不是？他拍拍四殿下的肩膀，乐呵呵的说道:“四殿下，您也别伤心，赶明儿啊，我让我娘也帮您寻个肤白奶大的小娇娘，保证比我媳妇儿还美，您一定会爱上的！”
　　瞧瞧，一得意就忘了形，这话该你说吗？季老幺没长脑子是出了名的，你当刚才那番话是他自己说的吗？那都是他家的门客帮忙写的，他也就是拿着小抄，背背而已。
　　早在这厮看上高瑾红的时候，就想到了会有今天这一出，所以早做了准备，单就这一点看来，这季老幺还不算蠢到没救。
　　好在四殿下也没认真听他说话，这时候哪里还有心思听他说话，能听进去方才那一段话已算是好的了。
　　四殿下丢了心魂，恍惚着要离去，走了几步，又停下回头说道:“祝你们白首同心，百年好合。”笑得比哭还难看。
　　出了永国公府，上了马车，没人看着了，终于是捂着脸痛痛快快的哭了。哭得秋宝心都揪起来了，他家主子，向来都是笑眯眯的，啥时候哭过？还哭的这么伤心！季老幺那个挨千刀的狗东西！
　　人们常说，最是无情帝王家，这句话不对，皇家的人，不知道有多重感情呢。可能因为历史上杀兄弑父，手足猜疑的事多了，才让人觉得皇家的人都是一群冷血动物。
　　可本朝的皇室不同，今上和七王爷都是重感情的人，有上一辈的教导，这些皇子皇女都受到了影响，太看重感情，权利和地位反倒不重要了，这也是四殿下为什么这么伤心的原因。
　　太重感情了！
　　四殿下回到府里就把自己关进了卧房，不吃，不喝，不出门，不去听课。凭谁来劝，都不行。
　　老太傅姚然不干了，自己的学生不来听课，又打不得骂不得的，怎么办？告诉上面那位呗，他家的孩子，自然要他来管。
　　于是今上就知道了，自个儿的四儿子，被个男人甩了。
　　知道是知道了，可他能有什么办法？他是真龙天子，是天下共主，他管得了黎民百姓，江山社稷，管不了七情六欲啊！可他又是一位父亲，儿子这么伤心，他想安慰，但是该怎么安慰呢？难道撤了圣旨，再派人揍季老幺一顿？可他又是个皇帝！
　　这般为难，今上只好去找皇后商量。
　　四殿下的母亲去的早了，皇后性子软，便把四殿下带在了身边，当亲儿子般照顾着。左右不过是个庶出的，也碍不了日后她儿子登大位。
　　皇后说她也没办法，感情的事，谁也不好插手，这情伤啊，只能让他慢慢去恢复。
　　既然皇后都这样说了，今上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国子监那边，不去就不去罢，少听几堂课也不会少块儿肉，末了又赏了些金银器皿，古玩字画。
　　今上的宝库里稀罕玩意儿多啊，想安慰个人，或者欣赏谁了，怎么办呢？赏！
　　四殿下对这些没感觉，他依旧是蹲在卧房里治疗着情伤，今上也去过他府里几次，可看着他那颓唐的样子，似乎是成效甚微啊！
　　今上就纳闷了，不就是一个男人吗？何必这么认真呢？其实吧，今上心里是有点幸灾乐祸的，你说天底下那么多貌美的女子，怎么就显出一个季老幺来了？是个男人也就罢了，还是个有脸没脑的男人，今上觉得甩的好！特别好！等小四过段时间恢复过来了，他就给四儿子安排门亲事，挑最好的女子给他家小四，都二十多的人了，也该娶个正妻，生个孩子了。
　　今上这边还只是在想想呢，二殿下那边就已经开始付诸行动了。
　　今上的几个儿子里，就数老二最浑，最胡闹，可莫名的，老二就是跟老四的脾气合，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好看的，非得拉着四殿下一起，义气的不行！
　　这不，听说四殿下被季老幺那个狗东西给甩了，这几天俱是一副不死不活的样子，二殿下生气了，带着人，偷偷摸摸的把季老幺逮起来，狠狠的揍了一顿。
　　这家伙下手黑啊，也不知道季老幺被揍成了什么样子，反正是听说婚期延后了，今上知道了也没追究此事，永国公敢怒不敢言，只能是咬碎了牙，往肚子里咽。
　　二殿下特别得意，又挑了几个貌美的侍妾，高高兴兴的就去了他四弟府上，一是揍了季老幺，去讨赏的，二呢，是送几个女子给他四弟开开荤，什么干兄契弟的，哪里比得上柔情似水的美娇娘！就他四弟不识货！
　　哪成想，去了连口水还没喝上呢，他四弟红着眼睛，亲自拿着扫帚把他给赶出去了，二殿下怪没意思的，不就揍了那厮一顿吗？侍妾你不要也就罢了，哥哥我这为你出气呢，反倒是错的了？！
　　二殿下又生气了，叫了一帮子纨绔去花舫，喝酒听曲儿。
　　老二来闹一场后，四殿下闭门不见客了，关起门来自己伤心。
　　可巧七王爷从西边马场回来了，一听说这件事就忍不住乐了，他要去看看自己的四侄儿呢，没想到也吃了个闭门羹，七王爷更乐了，这是傲娇了吧？
　　七王爷也是个浑的，四侄儿不见客，他居然翻墙进去了！几十岁的人了，比毛头小子还能胡闹。
　　本着看热闹的心，幸灾乐祸的一通嘲笑，搞的四殿下更加悲愤，更加的下不来台，以前他七叔叔是最疼他的，如今也不向着他了，呜呜呜……
　　谁知道七王爷一转身就要把他卖了，那什么，往年八月，尚书令袁雅泉都会告假，回老家祭祖，这都成了朝廷上下一个众所周知的现象。今年今上给袁雅泉颁了圣旨，让他回家祭祖的时候去看看永康儒生的应试情况，顺便把四殿下也给带上，美其名曰:散散心！
　　袁雅泉老不愿意了，要是搁平时也就罢了，偏这时候四殿下发着疯，带着他岂不是自己给自己找罪受？
　　四殿下也不愿意，死赖着不想离开京城，可没办法，七王爷出的主意，今上办的事，一块儿的要把他往京城外面送。
　　于是，老不乐意的，带着小不乐意的，浩浩荡荡的出了京城，往永康方向出发。
　　一路上也没什么稀罕的景色，千篇一律的夹道树，有时候连棵树也见不到。正是热夏，大太阳能把人烤成人干儿，就算遇到了景色，也提不起兴致去赏玩。
　　四殿下一路上什么都没做，全都发呆去了，从京城一直发呆到永康郡还没停，到了安溪镇明月里，还是在发呆，估计还有段时间发呆呢！
　　范叔郢去喊范大娘，她急急忙忙的就回来了，家里难得来了这么贵重的客人，一路上，范大娘都在思考，晚间饭做些什么菜，才不会失礼。
　　范大娘回来不久，池端鹤也跟着来了，他也是听说了范翁家来了贵客，范翁家能有什么贵客？还不是他的老师，正一品尚书令，袁雅泉！
　　池端鹤参加恩科那年，正好是袁雅泉主考的，因此，这厮便称袁雅泉一句老师。
　　池端鹤去了，几人又是一番寒暄客套，此处便不提了。却说四殿下兮回，自出生起便一直在京城那个繁华太平的都城，若说出远门，也仅仅是十七岁那年，跟着镇西大将军张自义去廿州平定匪乱罢了，像明月里这种村落，草屋，浅溪的乡下，算是头一次来，心里虽有些新鲜，奈何还没恢复过来……
　　他还是犹自的发着呆，沿着范翁家门前的那条小溪，不知不觉就走远了。
　　两个仆从在厨房给范大娘帮忙，都没去管主子如何了，尤其是秋宝，这孩子见着范大娘觉得特别亲，一口一个大娘，叫的可亲热了，他最会说话，哄的范大娘不住的笑。
　　厨房里有帮忙的了，范叔郢便觉得无事可做了，他二哥是儒生，跟那几个读书人有话说，便去那桌上作陪了。范叔郢不是读书人，他啥也不懂，去了也是糊涂的听着他们说罢了，他看着兮回一个人沿着小溪走着，便不紧不慢的跟了上去。
　　嗯……那家伙看起来有点傻，又是初来乍到的，人生地不熟，万一迷了路，那可就好玩了。
　　范叔郢揪了一根草叼在嘴巴里，哼哼着几句酸酸的俚曲儿，吊儿郎当的跟着，一会子揪揪树叶啦，一会子趴草丛里捉蚂蚱去了。
　　兮回走着走着，突然停了下来，也不知道自己走到了何处，只恍惚记得走过了莲池。扭头看了看自己周围，那边有一片柿子树，想来是果园，走过的地方俱是树，也不知道回去的路在那里，兮回便茫然的站在那里，不动了。
　　范叔郢又捉了一只蚂蚱，用一根草穿起来，抬头瞧见那个傻的站在那里不动了，咧嘴一乐，蚂蚱也不要了，蹦跶着就过去了，盯着人家的脸，笑嘻嘻的问道:“噫？怎么了？找不到回去的路了？迷路了？你真是傻！”
　　兮回这次是真的傻了，他看着范叔郢，并不说话，只是腹诽:这野小子好不晓礼，竟当面说孤傻！罢了罢了，乡野村民，不识礼数，孤又何必与他一般见识……
　　他这般在心里想着，范叔郢却突然扬起了手，凑近他，说道:“你别乱动，你脸上有只蚊子，看我打死它！”
　　说罢，轻轻一巴掌打在了兮回的脸上，居然还用手摸了摸他的脸，然后把那只被打死的蚊子给他看:“看吧！好大一只！不过你的脸摸着真滑。”
　　范叔郢又伸手摸了一下，他心里已经把这个美公子当成傻子了。
　　兮回已经是惊的说不出话了，这，这野小子方才做了什么？自己是被他调戏了吧？
　　范叔郢才不管他怎样呢，又在他胸前摸了一把，见是个平胸的，不无失望的说道:“我以前看戏，那些戏里都说，长得美的书生公子，都是女扮男装的，没想到你居然真的是个男的，你长得这么好看，我都想把你娶回家做媳妇儿了，可惜你是个男的！你为什么是个男的呢？”
　　“……说什么污言秽语！小小年纪，竟这般……这般……”四殿下怒极，他头一次被人调戏，不知道该说什么。
　　范叔郢眨眨眼，嗯？原来不是傻子？
　　“这般什么这般？小爷夸你长得好看呢，别不领情了。”
　　四殿下又怒:“你……”
　　范叔郢扬起下巴，好不轻视的看着他，“我什么我！”
　　“不知羞耻！”
　　噫，有人骂他不知羞耻，头一次呢！范叔郢什么话也没说，一拳头捶了过去，捶的是肚子，不是脸，打脸他舍不得，长得这么好看，万一打坏了呢？
　　范叔郢下手不重，可兮回却真是觉得疼了，他抱着肚子蹲了下去，痛苦的哀叫着，心里委屈的要死，他为什么要来庆州？为什么要来这个小破村？为什么要遇见这个野小子？为什么要被他打……
　　……他敢殴打皇子！诛他九族！
　　想着想着他就哭了，二十多岁的人了，说哭就哭，真是没一点儿男子气质。
　　范叔郢有点看不起他，可又没办法，范叔郢最怕别人流眼泪，尤其的你看这个人，长得这么好看，哭起来也好看，一枝梨花春带雨的，女子也没他哭的这般楚楚动人，范叔郢的肠子都揉成一团了，从没觉得自己像今天这么混蛋过。
　　他便蹲下来，轻声劝着，“我说……四公子啊，你别哭了成不成？真的，我哪知道你这么……不禁打啊，要不你也打我一拳，咱们就算扯平了，你别哭了，成不成……”
　　范叔郢小心讨好地揪着兮回的衣袖喋喋不休，他理亏，自然要放低姿态。
　　“你别说话！”兮回又怒了，就不能让他安安静静的哭一会子吗？
　　范叔郢不说话了，只是还揪着兮回的衣袖，时不时地拉扯两下，其实心里无奈的要死。
　　……某饿了，某想回家吃饭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