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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一章·江城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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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嘴脸、腌躯老、死身份……你值一分,他值百分,萤火焉能比月轮?他凭师友君子务本,你倚父兄仗势欺人……那吃敲才怕不口里嚼蛆,那厮待数黑论黄,恶紫夺朱。俺姐姐更做道软弱囊揣,怎嫁那不值钱人样虾朐……”
梦境中的句句辱骂言犹在耳,郑恒缓缓睁开双眼。温暖的日光透过一层薄薄的纸窗洇透进房间,窗外鸟雀啁啾生机盎然,隐隐听见客栈楼下酒肆里说书人与茶客热闹的声响。郑恒恍然,现实与记忆中那充满着唾骂、阴冷的死寂的静默陡然不同。自苏醒以来已经是半个月了,却仍每晚都做噩梦。梦见自己的过去,梦见红娘的嫌弃、姑母的轻蔑、杜确的忿恨……
更多的,却是奇迹般从未想过的莺莺与那张生的相遇、相知与相爱。他一遍又一遍地在梦中被迫看着他们在大雄宝殿的初遇,道场的再遇、午夜花墙和诗、病榻耳鬓厮磨……他的心情也从最开始的愤怒震惊,再变成心痛,最后已变成麻木。他也试过闭上双眼掩住耳朵,但脑海中还是不断盘桓着二人的切切情语。
虽然日复一日地看着张崔情史让郑恒总是重复经历着心酸,但是一遍又一遍的演示却也让他将各个事件发生的时间点牢牢烙刻在脑海中。我之前只知张生那腌臜浑生辱了表妹,不曾想过二人却是两情相悦……郑恒暗暗想着,又想到了崔夫人,心中又打上了郁结。姑母……是否真的……
此外……郑恒抬起手,细细摩挲着上面的纹路,触到手腕内侧,显出一枚浅浅的痣印来。默默盯着人生前二十年从未见过的体态,郑恒内心五味夹杂。陌生的身体,陌生的环境,一切都是陌生的。
当他在半个月前从死亡的窒息与无尽的张崔情事中解脱时,曾一度狂喜。但随即便从身侧的铜镜发现熟悉而又陌生的容颜,不是熟悉的自己的脸,而是被迫在意识中看了千千万万次的,夺走自己的表妹的,张生的脸!
他曾迷惘过,因疑是幻境也曾自虐过想要脱离此地。但一次次身体的痛楚却将他拉回现实。也问过他人当今年号以及当今时月,发现自己竟回到了张生与崔莺莺相遇之前。他也曾痴想过既然老天让他重来一次,为何不让他回到自己的身体,不再让自己重蹈前世悲惨的覆辙……
当务之急便是要尽快赶到表妹那里。郑恒定了定心神,摒除了杂念,将心底那一分不敢去想的不安挥散,起身洗漱,而后下楼用早饭。
“张公子,”本在长凳上跟着食客们听着说书先生如痴如醉的伙计看到楼梯上下来的人后,忙不迭起身向他问好:“您早啊,今天来点什么?”
来者身穿一件月白色浣花锦长衫,腰间绑着一根牙色卷云纹绅带,一对剑眉斜飞入鬓,眉下是一双清亮有神的眼,身形挺直,下楼梯之时步伐沉稳,举手投足尽显荣雅,当真是文质彬彬仪表堂堂。此人正是如今的郑恒。他一下到大堂间,便惹来众人频频相望,就连口若悬河的说书人也支吾了片刻,急忙清清嗓,才又接了下去。
“咳……说到这庄周变成蝴蝶后,姿态蹁跹,故而引了不少小姐太太过来看,哎呦,这一看了不得……”
不过是换了副壳子,竟也惹得如此关注。郑恒心中苦笑。前世只是中人之姿,泯然众人,从未享受过如此待遇,倒有些受宠若惊。又想到自己如今顶着张生的脸,心中一黯,也怪不得前世莺莺表妹如此痴情于这小子。
就在郑恒转念之间,堂内的说书人已经手舞足蹈起来,显然是激动非常:“……然后庄周这小蝶儿,就飞到了翠翠小姐的闺房中了,小姐香肩半露气吐如兰……”底下的食客也是呼啦啦地骚动着,一个个血脉喷张地催那说书人莫要卖关子。
郑恒听了几段香艳露骨的“美人出浴”才迷迷糊糊想到,这原来是庄周梦蝶的典故。不料竟是被这满脑子腌臜的说书人改成了风流艳遇鱼水之欢。不仅摇摇头,从怀中掏出了一封信。
寄信人是张生的八拜之交杜确。想到临死前杜确印刻在自己脑海中那张愤怒而扭曲的脸,郑恒不紧有些犯怵。信中杜确力邀张生前去蒲关,说他既然要前往京师赶考,不妨绕道至河中府,杜确自己中了武状元,官拜征西大元帅,统领十万大军镇守蒲关。二人届时可以把酒言欢,好好弥补未曾见面的几年。
郑恒本不打算随着原本张生的意去赶考。如今世道不稳,边塞频频称战,再加上早逝的父亲郑尚书的教导,他本是想考武状元的。大丈夫为之勇,保家卫国,秣马厉兵,成日畏畏缩缩只会在朝堂上争辩口舌算得什么英雄。哪曾想自母亲也病逝后,族人眼中的自己就变成了一个好逸恶劳,成日玩物丧志,不读圣贤书的败家子!
遥想前世,恍惚如梦,虽是无意争辩,但在世人眼中弓弦刀戟确是比不上四书五经的,况且前世的张生尚且中了状元才哄得姑母回心转意,今生自己想必也要过了这一关。郑恒想着,眼神逐渐变得坚定起来。今生,定要与莺莺表妹喜结良缘。便立即叫人备马,前往记忆中莺莺的所在之地——普救寺。
行至晌午,一路舟车劳顿。终是到了普救寺。但见寺外翠柏森森青掩日,苍松郁郁绿遮天。盖造非俗,朱壁琉璃瓦,参天舍利塔,远看竟比那则天皇后的香火院还要宏伟。郑恒站在这寺前,不禁有些紧张。却终是定下心神,默念“阿弥陀佛”踏入了院门。
恰逢寺内法木长老的座下弟子法聪步到门前,郑恒便请法聪师父引路,以在寺内瞻仰一番之由被引入了寺内。行将在佛殿、钟楼、罗汉堂、香积厨、盘桓。郑恒漫不经心地应着法聪热情的招呼,不料走到佛殿前,却一下子怔住了。
崔莺莺今日见天气正好,母亲又去念佛无从管束,欢喜地叫了红娘来逛一逛这普救寺。随喜了上方佛殿,早来到下方僧院。行过厨房近西,法堂此,钟楼前面。游了洞房,登了宝塔,将回廊绕遍。数了罗汉,参了菩萨,拜了圣贤。终去佛殿上去耍。开心笑闹间,与红娘厮耍的她不经意地偏过头,看到殿口直直地立着二人。
其后的是前日便随母亲与法木大师见过的法聪,而前面的男子玉面颀身,头戴一顶淡蓝色软翅儒巾,身穿一件藏蓝色花素绫裰衣,面如银盆,两道剑眉,一双俊目。而这对眸子此时却紧紧盯着崔莺莺看,好像要将她望进魂魄,深深地烙刻在记忆中。莺莺不禁呆了,紧接着却羞红了面颊。
可谓是:正撞着五百年前风流业冤!
丽质仙娥生月殿,谪向人间,未免凡情乱。宋玉墙东流美盼,乱花深处曾相见。密意浓欢方有便,不奈浮名,旋遣轻分散。最是多才情太浅,等闲不念离人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