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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贰·长乐旧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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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凉,广德元年,长乐城,盛夏。
这座古城位于大凉都城西北方不远处,也算是在京畿之地闹中取静。比之国都——楚城虽少了三分繁华,却在它独有的喧闹中中添了几分古朴、祥和,诚如它的名字,长乐城。
而要说到如今这长乐城的大人物,也就城南的昀其侯能算得上一号吧。
昀其侯叶冕,早年随大将军秦胜之南征北战,也立下不少功劳,先帝将最疼爱的乐宁公主许配给叶冕,封了叶冕昀其侯。而这座长乐城便是乐宁公主的嫁妆。二十余年前,这也是大凉的一段佳话。岁月流逝,二十余年后的今天,乐宁公主卧于黄土垄中九年有余,而昀其侯府中养着的姑娘却不见少,倒是一年多似一年。
彼时正值盛夏,街上行人寥寥,而昀其侯府内却是热闹非凡。太尉李营带着独子李凡去了昀其侯府上做客……
遥想当年,昀其侯与乐宁公主的感情亦是京畿之地叫人向往的一段好姻缘,人人皆吟,佳偶天成。可自古男子多薄幸,皇帝尚有后宫三千佳丽。何况他叶冕?花无百日红,乐宁公主与叶冕成亲十年,膝下仅得一子,叶冕对她的宠爱也一点一滴消弭殆尽。早些时候他还只是在府外另置府邸养女人,后来乐宁公主身体一日不如一日,眼看着是不行了,叶冕也没了什么顾忌,直接将他在外相好的三位女子接进府内。那三个女子倒也争气,统共给叶冕生了四个儿子、一个女儿。乐宁公主看在眼里,亦只得暗自叹息。他虽负她,可于她而言,情还在,又怎忍进宫让皇帝做主?
那三个女子进府的一年后,叶冕又带回了一名年轻貌美的歌姬,与叶冕同姓,唤作叶浅。同年冬天,叶浅为叶冕产下一女,唤作叶莞,小字寒棠。叶浅却因难产力竭而亡。同一天,乐宁公主殁。
于是叶莞便被整个昀其侯府视为不祥之人。更有甚者,竟劝说叶冕掐死这个孩子。叶冕念在与叶浅那段露水情缘,到底还是留下了叶莞。交给府上的花匠司万丘照料抚养。然而不论叶冕多么不喜欢这个孩子,她也终究是他叶冕的女儿。且这孩子眉眼间像极了她的母亲,叶冕并没有多为难她,生活供给一应俱全,连带着花匠的儿子司万聿(si mo yu)、司万亓(si mo qi)两兄弟也被允许住在府中,甚至得到了比府里其他下人更为优厚的待遇,以抚花匠司万丘之心。
只是叶冕却从不愿见叶莞一眼,任谁都看不懂叶冕此举的心思,也或许他是真真切切地爱过那位薄命歌姬的罢……
这一年,司万聿十三岁,叶莞十二岁。而早年叶冕接进府来的女人,一个被扶了正,另两个仍为妾室。叶冕其余的几个孩子也都长大了。嫡长子叶长垣,这是叶冕与乐宁公主所生。二公子叶长垠、三公子叶长坦乃是如今的大夫人所出。大小姐叶琏、三公子叶长址是二姨娘的孩子。而四公子叶长圻则是三姨娘的儿子……
恰逢这一日太尉带着儿子到府上做客,大家又都年龄相仿,很快便玩到了一起。说来也奇怪,叶长垣身为乐宁公主的儿子,却与其他三位夫人、姨娘所出的孩子相处和睦,许是这么些年来也蒙夫人、姨娘等人照料的缘故。但对于叶莞,叶长垣可谓是恨之入骨,在他的认知中,叶莞是灾星,因着她的出世夺走了他母亲的性命,可他却忘了他母亲积郁成疾而亡始终是因为他父亲始乱终弃,还有他父亲带回来的那三个女人……
午后,用过午膳的众人都困乏不堪,大多歇息去了,但那群半大的孩子们却仿佛有着用不完的精力,放下饭碗便跑到花园玩耍去了。
花园深处,叶莞正陪着司万聿在浇花。一口一个“聿姐姐”叫得可甜了。握着水瓢的司万聿听着也高兴,将水瓢放到木桶里又盛了半瓢水浇进土里,转身摆出甜甜的笑脸应道:“阿莞,没外人的时候叫我‘聿姐姐’倒也罢了,可今天府里来了客人,我看府里人人都比往日忙,走动也勤了些,若是叫人听了去,可不麻烦?莫不如以后就像阿爹那样喊我‘京卿’吧。我这身份,你心里头知晓也就是了。可别因为一两句称呼,白白地添了些祸端。”
“噗嗤。”小小的叶莞伸出小手捂着嘴笑道:“可我叫惯了‘聿姐姐’呀。”
“叫惯了也能改,来,跟我念,京……卿。”
“京……卿……”
“嗯,记住啦,以后都须得这样唤我。其实呀,我也不想扮作男子呢,可阿爹说了,怕我被府里的哥儿欺辱了去,不然啊,现下我应同你是一样的。”
司万聿见日头渐毒,便将手中的水瓢放进木桶里,握住叶莞的手,牵着她走到边上的回廊中去避暑。
叶莞拿出一块小手帕,踮着脚给司万聿擦脸上的汗。边擦边说道:“可是……聿……京卿,扮作男儿身就可以不受欺辱了么?在这府中一日,便是寄人篱下一日。这些年来,兄姐对我的仇视我也是看在眼中,下人们对我更是避之不及,也唯有京卿你、还有司万伯伯、亓儿弟弟是真心待我。就连我爹,我都不曾见过几面,他不愿见我,我自是知道的。若不是那每年都不曾断过的供给,我几乎就要忘了我还有一个爹爹。还有你,哥哥他们哪一次见了你不是冷嘲热讽、恶语相加?这便不是欺辱了么?想来,也是我害了你。”
稚气未脱的脸上却笼罩着似乎化不开的愁雾,与年龄不符的话语自她口中说出更是叫人怜惜。她也不过是个十岁有余的稚子。
司万聿握住那双停在她脸上的小手,拿过手绢也替叶莞擦去鼻头上沁出的汗,然后刮了一下她的鼻头,笑道:“怕什么?再过个几年我就带你离开这昀其侯府。阿莞你知道么?教书先生一直夸我学问做得好呢,武术师父也说我天生就是练武的料子,我现在学得可认真了。你知道,我每天天不亮就起来打拳,等再过个几年,我一定能带你离开这儿,给你自由。”
“可是……我爹虽然不喜欢我,但想来也是万万不会放我离去的。”
“那我就去楚城寻出路,等我当上大官,回府来娶你,反正大家都不知道我是女孩子。等我把你娶回去,再还你自由。”
“京卿要娶……我……么?”
“嗯!娶你。”
“好,那我们可说好了,待聿儿当上大官了要娶我的。”
聿儿?司万聿摸着脑袋回味了一下,点点头笑着牵过叶莞的左手小手指说道:“行啊,我们拉钩,我不骗你,聿儿从来不骗阿莞,小时候没骗过你,现在就更不会了,以后也不会。走,去我屋里给你看好东西。”
“小畜/生,往哪儿去呢!”嫡长子叶长垣的声音出现在两人耳边,回头看去,只见叶长垣带着一众弟妹,还有一个衣着光鲜却未曾见过的公子,踩着司万聿方才浇过的花正往她们这里走来。司万聿只得放开叶莞的手,向众人一一行礼。
叶长垣瞥了司万聿一眼,抬起手便将她推到一旁去。司万聿见眼前的情形,怕是他们又要为难叶莞了。
果不其然,叶长垣睨着比自己矮一个头的叶莞,讥笑道:“平日里见到哥哥们不吭声也便罢了,今日见到太尉大人的公子却也这般放肆,还胆敢直视李公子。唉,我们府里怎么就出了你这么个没教养的下等人,说你是爹的女儿还真是丢人呢!”
叶莞静静地听叶长垣说完,也不生气,也不争辩,只是对着一众人等欠了欠身,拉着司万聿的手就要离开。
“站住!”这次发话的却是太尉府公子李凡,“呵,方才听长垣那番言辞我还兀自不信呢,现下你倒还当真放肆给本公子瞧了,果然是毫无教养。”
此刻,这番话听在司万聿耳朵里恐怕比叶莞自己听着还要刺耳。若不是收到叶莞制止的眼神,怕是早已出手了。
“实在抱歉,李公子。叶莞确如你所见,污了你的眼,叶莞这便离开。”叶莞见司万聿在旁正欲发作,她担心已惹怒了李凡,心道今日这劫怕是再难过去。
果然,李凡上前扬手便要打叶莞。司万聿又怎么能看着叶莞受欺辱,见势不对便将叶莞拉到自己身后。李凡这一巴掌落了空,面上自是无光,叶长垣焉能由得一个下人得罪太尉府,还未待李凡反应过来,他便抽身上前一把拽过司万聿,拳头直接招呼了上去,怒道:“太尉府大公子的面子你都敢拂,真是好大胆子,你这厮整日里同那歌姬的晦气女儿混在一处倒也真没委屈了你,娼/妓配奴才你还真是偷着乐了。”
李凡听了这番谩骂才回过了神,心中虽恼,但看着司万聿此刻被按在地上毫无还手之力,也算是出了一口气,既然有人替自己动了手,他也乐得在一旁看戏。
叶莞在一旁干着急却什么都做不了,现下不论做什么,都只会让叶长垣怒气更甚。她亦深知,司万聿并非打不过叶长垣,只是她不能动手,倘若还了手,她最差不过被赶出昀其侯府,可叶莞往后的日子就更难过了。念及此,叶莞心中对司万聿的愧疚更甚,也顾不得许多,正欲上前将叶长垣拉开,却被身旁的李凡牵制住,讥笑一句“小娼/妇往哪儿去呢?”李凡说着竟还动起手来,一只手拽着叶莞的领口,另一只手在叶莞脸上摸了一把。
若说原先司万聿还能将这口气咽下,而如今见了这一幕,却无论如何都沉不住气了,她只是个十三岁的孩子,能克制到这个份上已是不易,眼下忍无可忍,二话不说就挣脱了叶长垣,看似瘦弱的身体里却充满了力气,两步上前推开李凡,将叶莞拉到自己身边,攥紧了袖子给叶莞擦着方才李凡碰过的地方。
而这边李凡被盛怒的司万聿一推,猝不及防,一时站不稳脚,朝后踉跄几步竟似要摔下去,吓得叶府一干人等乱了阵脚,只呆呆地看着,唯有四公子叶长圻上前扶了一把,虽然最终两人还是一同摔在了地上,但总归卸去了许多力道,又是在花田之中,两人不至于摔得太狠,不过狼狈却是有几分的。
待得大家回过神来,纷纷上前将李凡扶起,倒是叶长圻,不曾有人分暇顾及他一二。司万聿看着也颇为无奈,心中亦早已是惊吓多过怒气,想着这下是闯祸了,于是走上前去。李凡被众人簇拥,她也不便挤进去,反身拉起了仍尤在地上的叶长圻。
叶长圻红着一张小脸,亦不知是不是摔疼了,唯唯诺诺地开口:“多……多谢”,也不抬头,站到人群后去了。
叶莞见司万聿立着不动,似是在等李凡发落,心下害怕,以李凡太尉公子的身份,定是不会轻易饶过司万聿,于是也不及多虑,拉起司万聿的手就跑,倒是惊了身后一地的人。
司万聿一只小手被叶莞挽着,面色通红。前方仍是叶府的小片花田,身后亦无人追来,“寒棠”,她轻声开口,叶莞无暇回顾,只喘着道:“快走罢,他不会放过你的,莫要白白丢了性命。”
也不知道是何故,这时候的叶莞倒似是比司万聿还急上几分,真正惹了事儿的主,此时正心猿意马,不知在想些什么。
司万聿只觉,骄阳酷暑似也没有那样地难忍了,而身畔她与父亲、弟弟手植的花卉,虽算不得珍品,此时却也似稀奇了起来,这种感觉很奇妙,年幼的司万聿并不能明白,后来的司万聿,大抵也明白得有些晚了。
叶莞一路将司万聿从后门拽出了叶府,送到了街上,到底年纪尚小,也不知该如何是好,又寻不到藏人的地方,只得让司万聿躲进平日里念书的学堂,嘱咐她莫要离开,自己便回了叶府。出了事,总要有个人担着,而她担着,结果总好过司万聿。
至少,叶莞自己是这么想的。